作者:江南梅萼
正如他所言,他原本就是一无所有来的,这些年他心心念念要坐上福王之位,给自己那些年所受的屈辱苦楚一个交代。如今他已经做到了,福王之位从他的梦想变成了他的掌中之物,已然不值得他珍惜,便拿来拼了,又有何妨?
陈若霖左颊上凹出月牙儿,正想说些犯上的话,冷不防垂下的宽大袍袖被拉扯了下。
他低眸,原是长安扯着他的袖子借力站了起来。
长安站起后揉了下膝盖,对王增笑道:“杂家年纪未大,身子却着实不行了,跪了这么一会儿仅凭一己之力竟是站不起来。昨日王大人来见杂家时,杂家也与你说过了,未去夔州,实因杂家身体抱恙不能远行,是故福王也并非抗旨不遵,不过是体恤杂家的难处罢了。要不这样吧,杂家派人先将陶夭送回盛京,至于杂家自己,则先留在福州养病,何时病愈,何时再回京,如何?”长安一开始话是对王增说的,说到后面,看的却是陈若霖。
陈若霖自然明白她这是折中之举,既能保他不担抗旨之名,又让慕容泓寻不到借口对福州发难,毕竟不是他不愿送她回去,而是她自己不肯回去。更何况,慕容泓要的两个人还给他送回去了一个。
只是……她这折中之举的背后心到底向的是哪一方,却不好说。
两人四目相对,不过是暗中较劲。良久,陈若霖忍耐地眯了眯眼,道:“就依千岁所言。”
长安这才从他脸上移开目光,看向王增,问:“王大人意下如何?”
王增道:“九千岁要代福王接旨,自无不可,只是圣命非同儿戏,如此一来,下官回去无法交差。”
长安道:“王大人放心,杂家定不会让你难做。”她伸出纤细修长的手。
王增迟疑了片刻,终究是将那卷圣旨交到了她手上。
继位大典得以继续。
午前,大典圆满结束,街市上戒严解除,长安带着王增回到千岁府,更衣后亲笔具折一封,连同自己九千岁的官服印信一并交给王增道:“王大人将此奏折与印信带回交给陛下,自能交差。”
王增有些错愕,问:“九千岁此乃何意?”
长安道:“杂家身染顽疾,余生恐怕只能呆在福州养病了。既不能再为陛下效力,自然也无颜再受朝廷高官厚禄。”
王增默了半晌,问:“陶氏何时能动身随下官返京?”
长安唯恐夜长梦多,便道:“明日。”
目送王增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长安表情渐渐怔忪起来。
她曾经想过,就算不能与慕容泓在一起,她也不想伤害他,毕竟真的喜欢过。可她却忘了,长在土中的幼苗被生生拔出,即便土壤再柔软,树苗也不可能一条根须都不断。
断就断吧,趁着幼小移栽去别处还能活,总好过枯死在原地。
伤感一回,长安想起要送陶夭回去,又打起精神,裹着大氅去后院找陶夭。
陶夭正跟着薛红药在后院折梅花,兴高采烈的也不怕冷,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
长安把她叫到一旁,跟她说了要送她回盛京的事。
陶夭听完就哭了,她不想回去。
虽然在此地也见不着赢烨,可她自由啊。想去哪儿玩只要有红药或者圆圆和侍卫陪同就能去,想吃什么跟身边伺候的人说一声就有的吃,没人会拘着她给她脸色看。最关键的是,在这里没人会用她的安危来威胁赢烨。回到宫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虽看起来没心没肺,但又不是完全不知好坏。
“为何一定要送我回去?不能不回去吗?我不想回去。”单纯的姑娘想起被软禁在盛京皇宫的苦楚,哭得满脸是泪。
“你和我必须得回去一个,不然就会有千万百姓和将士要受战火屠戮了。你若实在不愿回去,那你留下,我回去。”长安冷硬着心肠道。
“那我不能跟着你一道回去吗?”
“不能,我们之间必须一个留下,一个回去。”
“若是你回去,那红药圆圆她们呢?”
“她们一个是我的妾室,一个是伺候我的人,自然是要跟我一起走的。”
陶夭惊住了:“那若是你回去,我便……便只能一个人留下了?”留在那个剁兔子的男人身边?
长安道:“我会留下几人伺候你。”
陶夭傻了半晌,又开始哭,哽咽着道:“那还是我回去吧。至少……至少陛下他不会杀兔兔吓唬我。”
杀兔子吓唬你?他自己怕是都见不得杀兔子吧。晕血的人能做血腥之事,却看不得血腥之事。
见陶夭哭得可怜,长安心中又开始自鄙。
她拿出帕子帮她拭泪,问:“你恨我吗?”
陶夭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她,哭哭啼啼地问:“为何要、恨你?”
长安不回答,只怜悯地看着她。
陶夭哪里知道,只要她愿意送她回赢烨身边去,她是能够做到的,只是她不愿意这样做。因为要送她回赢烨身边去,庞绅龙霜等人必定不肯行此违背慕容泓旨意之举,那就只能由陈若霖派人送她回去。
如此一来,赢烨就会记陈若霖的人情。有此恩情在,他日陈若霖对他发出邀请,要与他合兵一处一同攻打大龑,他会拒绝吗?
是她自私,为了不让慕容泓将来终有一天要面对这两人的联手进犯,断送了这唯一的能让他们夫妻团聚的机会。
只是这样残忍的事实,当着她的面,她又怎么说得出口。
“对不住。”最终她能对陶夭说的,也不过是这毫无现实意义的三个字而已。
着人去给陶夭收拾行李之后,长安又回到前厅,召来庞绅令他明日带齐人马护送陶夭回京。
庞绅是先帝手下出来的,识大体知轻重,没怎么需要长安费唇舌。
长安原想让龙霜跟庞绅一起回去,龙霜坚决不肯,只得作罢。
是夜,长安依旧失眠,也没心情去听歌看舞,就独自靠坐在床上看书,期望如上辈子上学时那般,一看那些枯燥的理论知识就能犯困。
结果困还没犯,陈若霖来了。
这大半个月他为着准备继位大典鲜少在夜里来千岁府骚扰她,今夜蓦然出现,倒还叫长安有些不习惯。
“今夜怎么有空过来?”长安合上书本,看着他问。
陈若霖扬起笑容,缓步踱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道:“来告知你一声,我反悔了。”
第691章 背后捅刀
“后悔依了我答应让陶夭回盛京去?”长安原本是歪在床头的,听了他这话便将身子往上挪了挪,想坐起来。
陈若霖伸出右手按住她不让她起身,道:“不错。我琢磨了一下午,还是觉得你上午在殿上的转圜之举是为了维护慕容泓而非是我。”
他不让她起身,她便索性继续侧歪着身子,只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一手撑起额侧,表情悠闲:“哦?何以见得?”
“你怕他会败。赢烨是大龑的宿敌,便是当年先帝对上他也无必胜之把握,所以龑朝在与赢烨的交战中失利,无人会将罪过推到慕容泓这个当皇帝的身上去。但是福州之战则不然。这是慕容泓主动挑起的战火,若是全线溃败死伤惨重,他如何向他的臣民们交代?而我若再将你是女子之身的消息散布出去,那么此战就会变成慕容泓因一己之私怨而挑起的战端。一个君王,因为跟一个藩王争风吃醋不惜让手下将士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只这一条,便足以让他苦心经营数年的君德与君威丧失殆尽吧?他借立陶行妹为后拉拢的武将之心,只怕会再一次离他而去。一个本来帝位就坐得不甚稳当的皇帝,再失了武将的拥护,他的下场会如何,你是宫里出来的人,也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长安听完陈若霖的话,意兴阑珊地弯了弯唇角,评价道:“分析得甚是在理,只除了一点不成立。我凭什么担心他会败?”
陈若霖看着她不说话。
长安便索性挑明了:“就凭你手里那种名叫瘟果的毒药,和王浒阵前反戈的可能?”
“王浒有把柄在我手中你或许能借我劫陶夭之事看出来,但是瘟果,你如何得知?”那种燃烧后能释放毒气的东西,他可从未告诉过她名字。
长安伸手指了下立在墙角的书架,道:“第三排左数第三本书里夹着一封信。”
陈若霖疑虑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去翻那封信。
长安兀自道:“是你自己说的,手下人从云州带回了些好东西,还想用龙霜他们做实验。所以上次我去见陶行时之时,便让他派人去云州的深山里寻找善制药的部族以及能够造成大规模死伤效果的毒药。若是一时找不着也不要紧,盯紧从福州过去的人便可以了。陶行时依言而行,派手下跟着你派去福州的人寻到了那个隐藏在深山里的神秘部族,也找到了这种名为瘟果的植物。因瘟果十分危险,便是当地部族也鲜少种植,只留存了一些作为自保之用。如今这些成熟的可以直接拿来使用的瘟果,都被陶行时借派人上京递奏折之机送到了钟羡手里。这封信便是钟羡收到东西后写给我的。至于王浒,他或许会受你要挟阵前反戈,可他若阵前反戈后就死了呢?你猜他的儿子有没有这个能力和胆量统领军队来降你?”
陈若霖看完了那封信,一双眼睛在烛光映照下亮如鬼火,站在书架前看着长安笑,道:“你还真是算计得滴水不漏。不叫陶行时直接写信给你,转个弯让钟羡来告诉你此事的结果,是因为我知道你与钟羡素有通信,不会起疑是么?”
长安:“然也。”
陈若霖回到床边。
长安问他:“如今,你还认为今日我殿上所为,全是为他么?”
陈若霖抬手抚上她细腻温热的脸颊,温存道:“你如此在我背后捅刀,不是为他,难不成还是为我?”
“把瘟果交到他手上,才算在你背后捅刀。在钟羡手上,便等于在我手上。你和他谁都不是真心待我,所以我谁也不为,我就为我自己。我想在这有山有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过几天安生日子,就不能让你们打起来。如此,你可明白了?”长安道。
“我待你还不算真心?换做旁人如此算计我,便有一百个也被我杀光了。”
“那你的真心相待标准可真低,不杀就算真心相待了。”
“怎么这般会断章取义呢?是在背后算计了我还不杀。”
“手一直在我脸颊上徘徊不往我的脖子上移,忍得很辛苦吧?”长安看着他问。
“那倒没有。”陈若霖展臂将她抱到床内侧,自己脱了袍靴钻进被中,抱着长安道“诚然心里有点生气,但我还是喜欢你这般工于心计。连我都能被你算计了,这天下又有几人能逃得脱你这把杀人于无形的利刃?我的孩子有你这样一个娘亲,我才会觉得安心。长安,给我生个孩子吧。”
两人枕着同一方枕头,四目相对。
长安道:“你每次跟我说这样的话,都让我觉着如果嫁了你就注定要守寡一般。我不想当寡妇。”
陈若霖笑,道:“人生无常,我只是习惯防患于未然。”
“若真是人生无常,我不怪你,可你若铁了心上赶着作死,我才不要嫁你。”
“真不嫁?”
“不嫁。”
“那我强娶了。”
“你说过的从不强迫女人。”
“为你破例也无妨。”
“陈三日你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万不能行此出尔反尔之事。”
“为了你我愿意。”
……
两人斗了半夜的嘴,陈若霖又仗着体力优势占了些便宜,第二天一早,两人站在榕城的城头目送王增陶夭一行启程返京。
陈若霖负着双手,一身华丽至极的银狐领黑底洒金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颇是不甘,对长安道:“若非是你,再无第二人能让我做此让步。小皇帝定以为我怕了他。”
长安悠悠道:“人有自尊心是好事,但自尊心若是太强,可就未必是好事了。”
陈若霖瞥她,似笑非笑:“这会儿你又得意上了,忘了昨晚怎么收拾你的了?今晚继续?反正没仗可打我闲得很。”
回想起这没脸没皮的男人昨晚对她做的事……长安输人不输阵,端着脸道:“你若愿意伺候,我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反正反抗不了,还不如就当被面首给取悦了。再说也不是毫无益处,至少昨晚她睡眠质量挺好的。
长安这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无疑取悦了陈若霖,他单手将她搂到怀中裹入大氅,道:“等到将来真刀真枪地伺候了,望你也能应得这般爽快。既然现下无事,不如就着手准备你我的婚事吧,待到年后就成亲如何?”
长安看着在景物萧瑟的官道上渐行渐远的陶夭一行,目光渐渐抬起,望向仿佛有尽头实则永远遥不可及的天际,低声道:“好啊。”
下午便有人来千岁府给长安量尺寸请她选料子做嫁衣。陈若霖左右无事,揽着长安一同就着那册子挑选料子和纹饰。
长安并未敷衍了事,好歹这也算是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嫁人,享受一下过程也无可厚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