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话已经跟慕容泓说清楚了,官也辞了,他若理智,便该知道到彻底放手的时候了。
她本就是自由之身,只要她愿意,自然可以随心所欲,至于结果好还是不好,她自己担着就是。
越到年底慕容泓就越忙,不过今年情况比之往年大有改善,往年一入冬各地灾情军报不断,什么雪灾啊饥民暴动啊能叫人从年前头疼到年后。今年除了一些偏远之地发生了一些小范围雪灾之外,整体情况还算稳定。并且在他继位这五年来,国库第一次在年终结算时有了盈余,不枉他这些年来夙夜在公宵衣旰食。
称帝临朝虽非他本心所愿,但眼瞧着兄长留下的这座江山在他的不懈努力下也开始有了歌舞升平欣欣向荣的势头,他心里自然还是高兴的。
如今令他最是如鲠在喉的唯有两件事,一,自然是长安的情况。二,太后与慕容怀瑾他们的动向。
父兄与侄儿之仇他一日不报便一日不能释怀,可这两人近一年来竟是收敛形迹再无异动。他不怕他们动,就怕他们不动,因为他们不动他就抓不到他们的把柄,自然也就难以借力反击。
他知道他们不可能一直这样龟缩不动,如今这般小心谨慎地行事,多半是暗地里正在筹谋屠龙大计。只是长安走后,孔组织与她留下的人马都移交给了袁冬。袁冬这奴才虽然也可堪一用,但比之长安自然还是多有不如,且例如端王并非先帝血脉而是慕容珵美的孽种这种事情他也是断不可能让袁冬知晓的。袁冬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对于慕容怀瑾那一方情况的刺探难免就不尽不实,少不得他在忙于政务之余还得亲自过问。
他原本有的是耐心与他们进行这隐秘绵长的较量,可是因为长安,他等不下去了。他不想为了报仇失去更多,至少,不能再失去长安。所以,他们不动,他要动了。
思虑一阵,他回拢思绪,看着天禄阁窗外白雪青松相映成趣,心里却觉着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他有些后悔,是不是不应该在这时叫她回来?她很怕冷,而盛京的冬季,明显要比福州冷上许多……
一念未完,张让来报,说是王增求见。
慕容泓倏然回身,道:“快传。”长福趁他离开窗口之际慌忙过去将窗户关上。入冬以来陛下都发过两回烧了,虽是比之去年这发烧的次数算少的了,可也不能就这么在窗口一站就是半天啊!那寒风呼呼的,刮得人脸皮子都生疼。
王增是快马赶回来的,回到盛京时已是下午,事关藩地与朝廷两境平安,他不敢耽搁,家都没回就直接进宫复命。
慕容泓在天禄阁接见了风尘仆仆的他,本以为会有好消息,一颗因为想着也许能与长安见面而失序跳动的心却在看到王增呈上来的官服印信以及那封奏折时,坠入冰窟。
王增并未能察觉在这短短一瞬间皇帝的心情已经是天壤之别,还在巨细靡遗地向他汇报事情始末。
慕容泓表情沉静地听完汇报,只问了他两个问题:“长安她身体状况到底如何?”
王增恭敬禀道:“回陛下,臣并未看出她何处有疾。”
“那她是否为人所迫?”
王增道:“福王在王位之侧为他单独设了座椅,满殿之上唯有他二人坐着,看起来对九千岁甚为礼遇。臣也未看出他有为人所迫的迹象。”
慕容泓低眸,复又看着手中那份奏折,口中道:“朕知道了。爱卿辛苦,且回去休息吧。”
王增告退。
“都退下。”慕容泓谓左右道。
长福等人都退了出去。
慕容泓放下手中那本言辞切切却满篇都在挂冠求去的奏章,伸手拿过方才王增递上来的官袍。
这是她的官袍,今年年初她临行前他令织室日夜赶工做出来的,黑缎银蟒,全天下独此一件。之所以说全天下独此一件,是因为就算他人按样式照做,那袖子里侧,也不会有他慕容泓亲手绣上去的一朵桃花。
滞留不归挂冠求去,所以从来也没什么身子不适为人所迫是么?从头至尾,你不回来,只是因为,你自己不再想回来了。
慕容泓翻开官袍右侧的袖子,一年前他绣上去的那朵桃花鲜艳明丽赫然在目。
既然不再想回来了,那你为何还要寄东西给朕?为何还要给朕指望?你从来决绝,不是这样拖泥带水的人。
还是,其实你心中也有不舍,所以才会做出这等前后矛盾之举?
那为何朕下定决心不惜动用兵戈也要让你安然回返,你却又做出了与朕所期待的截然相反的决定呢?
长安,你可有瞧见,你可知晓,你我分别的这一年来,这满身张牙舞爪的蟒纹之间,藏着一朵朕悄悄绣给你的小小桃花,代替朕日夜陪着你?
而今,你竟把它退还了。你真的,去意已决了吗?
第692章 金镯
除夕这天,陈若霖中午在王府大宴福州的文臣武将,下午则来了千岁府,哦不,现在已经又被长安改做了瀛园,准备晚上陪长安吃团圆饭。
青螺她们也来了。
陈若霖这男人重诺,说自己继位后要把她们接到岸上来生活,继位后便真的派人去把她们接来了榕城。
但青螺对于来长安这里吃团圆饭这件事明显没那么热衷,姗姗来迟不说,跟长安打个照面便不见了影踪。
天色渐暗,观潮厅中红烛高照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丝竹渐渐响起,舞姬们也都准备好了,长安左右一看,不见陈若霖,青螺也未出现。她觉着有些不妙,就让圆圆先招呼众人落座,自己出了观潮厅去找这两人。
结果出了大厅还没走多远,便见陈若霖一脸戾气地从后院方向来,见了她面色才缓和下来。
“这是怎么了?你不会又杀人了吧?”长安问。
“没有。”陈若霖揽过她,也不多说,两人一同回了观潮厅。
记得去年除夕长安不过在自己府里和老薛圆圆他们一桌人吃的团圆饭,想不到仅仅过了一年,这吃团圆饭的人就要一厅才坐得下了。
直到开宴青螺也没出现。陈若霖没过问,长安便猜到了大概。在岛上青螺便知她对陈若霖并无真情,青螺视陈若霖为亲弟,此番上岸得知陈若霖要跟她成亲,为陈若霖的终身幸福着想,想必会极力阻止。只是陈若霖的决定,又岂是旁人能轻易左右的?
长安喝不了度数高的酒,就弄了点烫热的甜米酒应应景。听着耳边的丝竹鼓乐,看着眼前的柳腰红袖,她觉得自己若是君王,那定然也是个昏君。这喝着小酒听着音乐看着现场歌舞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能日日这样享乐,谁还想去日理万机勾心斗角啊?
正这般想着的时候,她目光就凝滞了一下。
透过舞姬挥舞成云的水袖缝隙,她看见了云胡。
他也来了,但坐得离她很远,靠近大厅的前门。今天穿的好像不是白衣,但依然是浅色的袍服,那一眼瞥过去,但见伊人肤如玉发如墨,人消瘦骨清秀,其形其影当真是像极了那人。
长安收回目光,默默喝光杯中酒。
米酒自然是醉不了人的,所以散宴后长安回到自己房里时还很清醒。瞧瞧身边一脸意犹未尽精神奕奕的男人,她开始有点头疼。
“陈三日,今夜是除夕,要不要放你一夜的假?”她试探地问。
“什么叫放我一夜的假?”
“就是让你出去玩啊,随便你做什么我都不管。”
陈若霖闻言,展臂将她一把搂到怀中,勾着唇角问:“这么急吼吼地打发我,想背着我干什么坏事?”
“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么?你现在好歹也是个藩王,下辖一藩之地,日夜黏在我身边像什么样子?”长安挣扎。
陈若霖扣住她的手笑道:“别找借口了,跟你说了我不是慕容泓,你也不用试探。这样的日子,别说外间没事,便是敌人兵临城下了,我也还是要陪你的。我还准备了礼物送你。”
听说有礼物,长安从他怀里直起身子,问:“是什么?”
陈若霖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拿出个扁扁的锦缎盒子,打开给长安看。
“天呐,这不是真的。”长安掩目。
“怎么了,不好看吗?”陈若霖扒拉她捂住眼睛的手。
长安放下手来,正视着陈若霖一本正经道:“三日,咱们商量个事呗。这镯子你要喜欢戴你就戴,别强迫我戴好不好?”
“不好,这镯子我请人打造了几个月,就是为了跟你夫妻成对。”陈若霖自盒中取出那一大一小两只金镯,指着镯子内侧给长安看:“瞧,我还让匠人在内侧刻了字。”
长安定睛一看,小的藤蔓形状的那只里侧刻的是“若遇甘霖”,大的利剑形状的那只里侧刻的是“一世长安”。
“若遇甘霖万物复苏,歌舞升平一世长安。我们一人一只,不好吗?”陈若霖语调温柔得不像话。
长安却丝毫不领风情地苦着脸:“可是我真的不喜欢戴金镯子啊,而且你这镯子做的也太小了,我套不下。”
“不可能,我量着你手腕的尺寸做的,应是正好。”陈若霖将小的那只镯子轻轻一掰,镯子一分为二,中间卡扣相连。
长安正惊奇这镯子竟然也有机关,陈若霖已将镯子套上她的手腕,轻轻一按,卡扣缩回,镯子内径重新变小,环着她细瘦的手腕,果然多一分太宽,少一分太窄,真真正好。
“我说区区金镯何以用得着打造几个月,原来是有这等机关在里头。只是这机关只是为了镯子能变大变小,未免也无趣了些吧?”长安抬着腕子欣赏了片刻,缠绕的藤蔓枝叶栩栩如生,赤金的镯子衬着她雪白的手腕倒是显得好看。但就算是上辈子长安也只喜欢戴手链不喜欢戴镯子,她看了两眼便想学着陈若霖刚才那样将镯子扯大了脱下来。
谁知一扯没反应,二扯没反应,长安开始觉得事情不对,抬眸看陈若霖。
陈若霖微笑,道:“单是能变大变小的确无趣啊,锁住你才是我的意思。”
长安:“……”所以她这是着了这男人的道?
陈若霖老神在在地拿起自己那只镯子,照例掰大了往自己腕上一套,再轻轻一扣,咔哒一声,严丝合缝。他伸手握住长安戴着镯子的左手,两只手一大一小,两只镯子一宽一窄,铁骨柔情的登对,看得他眉目舒展。
“所以这镯子我得戴到死?万一我以后长胖了怎么办?”长安蹙眉。
“能打开的,不过需要钥匙而已。”陈若霖道。
长安转着镯子看,根本没有可以插钥匙的孔洞。
“别费心了,我知道你身边有个擅长做机括的小太监,所以这开锁的孔洞设计在镯子内侧,肉眼看不见,手指也伸不进去,只有钥匙可以。”陈若霖得意道。
长安乜着他道:“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为着你,我何时不用心了?是不是该奖励我亲一下?”
长安挑眉:“我奖励你……”
“就知道你喜欢的。”陈若霖笑得月牙儿深深,不由分说凑上去堵住了她的嘴。
长安:“唔……”她本来想说的是奖励他一个板栗的好吗?这脸皮墙厚的死男人!
宫里今晚也设宫宴。
去年慕容泓以为长安在甘露殿等他,宫宴一结束就急匆匆往回赶。今年他确定甘露殿不会有人等他了,心下空落之余,却也从容。
可惜他从容了,这场宫宴却比去年还不如,去年好歹还办完了,今年宫宴刚进行到一半,便随着陶行妹喷出来的一口血戛然而止。
陶行妹身为皇后,自然坐得离慕容泓最近,她那一口血喷出来,身边伺候的宫女便连连惊叫。慕容泓被惊动,转头一看,见她唇边血迹殷然,脑中便是一昏。好在长福知道他晕血,见状借自己就站在他身边伺候之便,一边扶住他一边大叫护驾。
褚翔带着禁卫涌进殿来。皇帝晕血,已是没有行动能力,太后便代其劳,一边吩咐人将陶行妹送回长秋宫去一边使人去宣太医,同时命人看好皇后在宫宴上用过的酒菜羹肴不许人碰。
众嫔妃见皇后突然吐血,且太后这一系列处置显然是怀疑有人对皇后下毒,一时又惊又疑,被禁卫们护送着各自回了自己的宫室。
慕容泓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晕眩之意,去长秋宫看望陶行妹。
皇后出事自是没人胆敢怠慢,不一会儿值夜的御医就都到齐了。
慕容泓和慕容瑛在内殿等着御医的诊脉结果。
陶行妹喷出一口血后就晕了,此时躺在床上声息全无,也不知是死是活。
慕容泓坐在那里,半掩在袖中的手指发紧。
偌大的内殿落针可闻,过了好半晌,院正杜梦山和御医张兴轮流给陶行妹诊过了脉,又低声交流了两句,这才来到慕容泓与慕容瑛面前跪下。
“皇后情况如何?”慕容瑛问。
杜梦山道:“回太后,回陛下,皇后所中之毒毒性猛烈,此刻已经侵入肺腑,已是……药石罔医。”
“药石罔医也给朕医,朕要她活着!”慕容泓扣紧了椅子扶手道。
“是,微臣一定尽力而为。”杜梦山和张兴退到一旁商议解毒的方子去了。
慕容瑛面色有些不好看,吩咐身旁的福安泽道:“传哀家懿旨,一定要彻查此事。毒都下到宫宴上来了,这些人眼里还有天家威严吗?”
福安泽答应着出去。
慕容瑛这才对一旁因晕血而面色苍白的慕容泓道:“陛下面色不佳,可要先回去躺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