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长安又不是笨人,哪需要人把话说得太透,听到这句话,顿时只觉一盆冷头从头浇到脚。
偏生这时候她前几天派去打探前方战况的死士过来跪地禀道:“爷,刚得到消息,五天前丽城失守,张君柏战死。”
他说得快,长安病得脑袋昏沉,反应不比平时,自是没来得及阻止。所幸稳婆方才说纪晴桐睡了,于是她做个手势,示意死士随她回房再细说。
稳婆目送几人离开,缩了缩肩膀抱怨一句:“奇怪,这都三月了,怎么还这般冷?”她飞快地回到点着炭盆的屋里,却惊见她以为已经睡着的女子又睁开了眼,躺在床上,那眼角的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落,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
稳婆惊了一跳,上前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纪晴桐手抚上自己鼓起的肚腹,皱眉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呻吟出声。
长安正在房里向死士确认张君柏的死讯,冷不防稳婆跌跌撞撞地跑来,大叫道:“快快,快烧热水,姑娘要生了!还要几个帮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怎这么快?”长安脑子一转,心里便是咯噔一声,莫不是刚才纪晴桐并未睡着,听到了张君柏战死的消息?
情况紧急,她也来不及多想,一边派人去烧水一边派人去村里找帮人接生过的妇人来帮忙。
她病着,没力气长时间站立,就让人搬了张椅子放在小院里,守在纪晴桐房门外。听着房里连绵不绝地传来女子的痛苦呻吟,她的心也随着这声音一次次的紧缩再紧缩。
紧张到极处,她忽然理解了宗教为什么会产生,人,又为何会去信仰宗教。那其实就是一种释放压力的出口,一个寄托希望的承载物。
若是她也有信仰,此刻就可以祈求满天神佛保佑纪晴桐母子安然无恙,她会全身心沉浸到那神圣的祈祷当中去,那么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或许就不会显得这般难熬。
可惜她没有信仰,所以再万般煎熬,她也只能生受着。她也不想假借外物从这种煎熬折磨中解脱出去,因为这是她该受着的。
血水一盆盆地从屋里被端出来,她一开始看得心惊胆战,然而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天很快就黑了,院里更冷,死士劝她回屋。
“没事,我死不了。”她愣怔地看着透出灯光的窗户,握了一下午的拳头如今再也无力捏起来了,又是一副摊开任虐的姿态。
屋里的呻吟声渐渐小了,她知道并非纪晴桐不痛了,而是她快虚脱了。
“去跟屋里说一声,别忘了给纪姑娘喂红糖水。”
死士得了吩咐,过去隔着窗子跟屋里说了。
稳婆却很快奔了出来,满手鲜血,着急忙慌道:“这位爷,胎位不正,里头那位姑娘也快不行了,你快拿个主意。”
长安强撑着因在院中坐了一下午而被冻得有些没知觉的双腿站起来,一把揪过稳婆的衣襟,以野兽垂死般的眼神凑近,声音却压得极低:“做什么选择?我不做选择。你保她们母子平安,我保你一家子从今往后荣华富贵吃用不尽。如若不然,她的忌日,便是你全家的忌日!”
稳婆被吓住,喏喏地回了屋里。
长安脱力地跌坐回椅中。
这一等,便等到了半夜。
那稳婆再次奔出,顾不得院里泥地湿冷,跪在长安脚下苦求道:“爷,真的不行了,老婆子已经尽力了,可老婆子毕竟是人,哪里能与阎王抢人啊?爷你大慈大悲,快做个决定吧,不然……不然……”
“保大……”长安失神道。
“什、什么?”那老婆子惊惧交加,一时没听清。
“我说保大!快去!”长安嘶哑着嗓音吼道。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声婴孩的啼哭声划破夜色。
长安一愣,忙令身边陪着自己一同等候的死士扶自己进房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稳婆单手抱着一个襁褓,喜滋滋地将门打开一条缝,道:“恭喜爷贺喜爷,母子均安。”
长安一时觉着如在梦中,问:“果真?”
“真的。姑娘在床上听到你说要保大的话,拼死将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大胖小子呢。”稳婆道。
长安心里一松,人当即站不住,顺着门框就瘫软下来,还不忘问那稳婆:“桐儿现在如何,缘何没有声音?”
稳婆道:“姑娘太累,昏睡过去了。”
长安遂叫了个妇人出来,把自己扶到满是血腥气的屋里,坐在纪晴桐床边,伸手探了探纪晴桐的鼻息,见果然还有呼吸,她大大松了口气。
回头对稳婆和三名过来帮忙的妇人道:“甚好,你们每个人爷都重重有赏。”几人喜形于色,急忙道谢。
奶娘也是从这村中找的,一个刚生完孩子三个月的小媳妇,这会儿也已经赶了过来,正在给孩子喂奶。
长安自觉因为受凉生的感冒不会传染人,可是产妇虚弱,她对这生产之事也没经历过,更是一窍不通,不敢大意。见纪晴桐和孩子无恙,便吩咐这些人好生照料着,自己回了自己房里。
她原本就病得昏沉,这一天担惊受怕的也是累得够呛,回房后也没顾上吃东西,直接往床上一倒就昏睡过去了。
睡到半途却被人生生摇醒。
“……安公公,快醒醒,纪姑娘快不行了……”
长安听到这句,猛然惊醒,睁眼一看,却是那马贩子在摇她。
“什么叫纪姑娘不行了?方才不是说母子均安吗?”她头昏脑涨地坐起身,也不知是生理还是心理上难受得不行。
“稳婆来说的,说纪姑娘本来情况已经稳定了,可不知为何突然又出血了,止不住。”马贩子道。
长安急急赶到纪晴桐房里,见稳婆和几个妇人在那儿无头苍蝇般乱转,大夫竟然不在,大怒:“大夫呢?速去叫来!”
“安哥哥,别忙活了,这妇人生产之事,我比你懂。”
长安惶急中竟没发现纪晴桐是醒着的,她忙来到床边,抓住纪晴桐的手道:“桐儿你别怕,有我在你一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纪晴桐不等她把话说完便摇了摇头,道:“安哥哥,你别这样。生死有命,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让她们别忙了,妇人产后出血,没有救得回来的,我还有好些话要和你说。”
长安见她汗湿重发面无人色,嘴唇更是如脸色一样惨白,整个人就如缥缈于空中的一缕香雾,随时可散。
她偏过脸看稳婆等人,见她们都是一副物伤其类却又爱莫能助的模样,知道纪晴桐所言非虚。
一时间心如刀绞,她强忍着,挥挥手让她们下去。
那给孩子喂奶的小媳妇含着眼泪将喝过奶已经睡着的孩子放在纪晴桐身边,跟稳婆她们一道出去了。
纪晴桐费力地低着头,看着被安置在自己怀里的小小襁褓,半晌,面上绽开一个虚弱的笑容,道:“这孩子,相貌上似乎像他父亲多些。”
“我瞧着那小嘴长得像你。”想到纪晴桐要死了,长安心中刀劈斧凿一般,面上却还附和着她在笑。
纪晴桐恋恋不舍地看了孩子好一会儿,才抬起脸来,眸中盈盈含泪看着长安,轻声问道:“安哥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个求字,什么事你尽管说。”长安道。
泪珠子沿着眼角滑落,纪晴桐悲恸不能自已,强忍着哽咽道:“在听到他的死讯之前,我一直以为,我对他,只有愧疚,再无其它。”说完这句,她终是忍不住声息哽咽,停顿了一下,闭上眼藉由汹涌的泪水稍稍纾解了一下心中的痛苦之情,才重新睁开眼睛,无助又惭愧地看着长安道“我知道朝廷早晚要削藩,作为梁王世子的血脉,这个孩子,他不该活着。可是,张君柏他待我实在是太好了,他也委实算不上是坏人。稚子无辜,能不能,能不能……”
“你放心,有我在一天,谁也别想伤这个孩子一分一毫。”长安承诺她。
“我知道只要我提,你一定会答应的。我为了一己之私给你这样大的负担,安哥哥,我对不住你。”纪晴桐流着眼泪道。
长安忍了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摇头道:“你没有对不住我,你没有对不住任何人,是我对不住你。”
“安哥哥,你别哭啊。你这一哭,我便更内疚了啊。”纪晴桐伸手想给她拭泪。
长安慌忙用袖子擦干眼睛,握住她的手道:“好,我不哭,不哭。”
“安哥哥,这世上令我牵挂之人不多,一是这孩子,二是你,三便是我弟弟。这孩子有你,我不担心了。你坚韧强大,我也不担心,只求你别为我的死耿耿于怀。妇人生子,原本就是一脚踏入鬼门关的事,这都是命,谁也勉强不得的。”纪晴桐气弱,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忍不住停下来缓了缓,然后才继续道“最后,便是我弟弟行龙。他原本是家中老幺,最得我娘喜爱,性格虽有些任性跳脱,但本性委实不坏的。后来家中遭逢灭顶之灾,流亡中我又为了护他而失身于恶贼,桩桩件件,对他来说均是莫大的打击,因而到了盛京之后,他性子便有些变了。但十几年姐弟做下来,我相信他性子再变,本性也是不会变的。将来他若不慎行差踏错,求安哥哥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一次就好。若他屡教不改,那我,也无颜为了他再求你了。”
长安不知说什么好,事实上,到了这一刻,不论纪晴桐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点头答应的。
纪晴桐见他全然应允,心中没了牵挂,便又低头去看怀中孩子。
“桐儿,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长安红着眼眶道。
纪晴桐想了想,道:“为他好,就不能告诉他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我名字中有个桐字,他父亲的名字中有个柏字,桐柏都是树,树即木,双木成林。记得一个多月前,张君柏冒雪赶到我落脚的小镇,说荆州怕是要与夔州开战,我呆在夔州不安全,他派人送我去福州投你。我走的那日他骑马跟着我,送出好远好远。那天也在下雪,道路两侧都是被雪覆盖的树林,琼枝玉叶,其状甚美。这孩子,名字就叫琼林,好不好?”
长安双眼湿濡地点头,道:“很好听的名字。”
“至于姓,就不要让他姓张或是姓纪了,也不要跟着安哥哥你姓长,长琼林不好听。”纪晴桐面露笑意道。
长安破涕为笑,问她:“那姓什么?”
纪晴桐道:“跟着薛妹妹姓薛吧,薛琼林。如此,他不仅有娘亲,还有外公。”
“还有外婆呢,老薛前不久找了个老伴儿,也是很好的人。”长安道。
“那就更好了。”纪晴桐道。
起好了名字,她轻轻揽住怀里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又对长安道:“安哥哥,我随身的行李中有一副画,是当年你带着我们去豫山赏枫时我画的《豫山秋枫图》,上面有他父亲的题字,你把这幅画留给他做个念想吧。”
长安点头:“我记下了。”
两人又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随着房里血腥味越来越重,纪晴桐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直到后来,再无声息。
她对长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安哥哥,你若真想哭,等我走了,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但是哭过这一场,以后就再不要为我难过了,好么?”
第一缕阳光穿透窗纸照进房里时,长安看着床上安然阖上双眼,却永不会再睁开的女子,有些失控地用手不停地抓握着自己的膝盖。然而比起内心受到的重创,区区肉体之痛又能阻挡得了什么?
穿越到这个世界整整二十年,长安头一次崩溃地痛哭失声。
第696章 纸鸢
三月初,宫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发生得突然,却没有多少人知晓,也不能让更多人知晓。这件事就是,太后有喜了。
起初慕容瑛只是觉着自己最近老是胃里反酸,疑心自己肠胃失和,招了杜梦山来一搭脉,居然诊出有喜。慕容瑛这一惊非同小可,须知她平时招韩京伺候,事后都会服用药性温和的避子汤,从未出过纰漏,怎可能突然有喜?
这么一想,她就怀疑自己的避子汤被人动了手脚,于是派人去查。查来查去,最终将怀疑的目光放在了最晚到她身边,却与她的心腹一样有权使用她的小药房的白露身上。
白露被抓到慕容瑛面前受审,自是连连喊冤,眼看要被动用私刑,她也顾不上得罪人了,当着寇蓉的面指认她曾与太后的男宠张昌宗有私,而且张昌宗也是她杀的。可见她对太后早有异心,指不定这次的事也是她从中暗做手脚。
寇蓉仗着当初动手的人已经被她灭口,一径抵赖。
白露却道她因种花之故曾无意中听到寇蓉与那假扮花匠的张昌宗私下争执,张昌宗以他与寇蓉睡过,且被陛下身边的长福看到过为由要挟寇蓉让他来伺候太后,否则就要将其丑事宣扬开来。太后若不信,可派人去问那长福,看是否真有其事。
寇蓉压根不知自己当初与越龙那回荒唐事居然还有旁观证人,但白露既然敢这么说,想必确有其事,不怕太后派人去查,一时不由目瞪口呆。
太后何许人也,哪怕是一瞬的表情变化也休想瞒过她的眼,当下便断定寇蓉确实有问题。但她也没轻易相信白露,便将两人都关了起来。
另一边,慕容泓得到奏报,得知太后召见了杜梦山之后便将白露和寇蓉都关了起来,便知道自己的计策奏效了。
他想杀她,却不能用一般的手段,因为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手利用攻击。所幸太后好淫给了他机会。她一把年纪,如今有了身孕,若是决定落胎,这般艰险之事,便是年轻女子也得去了半条命,她若因此而死,也不奇怪。更何况,她能对他一再下毒,难道他就不能趁她病要她命么?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且此乃丑事,稍微露一点口风出去就足以堵住下头的悠悠之口。
若她不落胎,那更是自寻死路,且不说她要如何遮瞒自己有孕之事,从有孕到瓜熟蒂落需要十个月,这十个月间,随便哪次意外都可以要了这老妇的命。
慕容泓自觉此番定能成事,心中却无多少畅意儿。杀了慕容瑛,于他而言不过等同于扫净一块肮脏之地,终于不再碍眼了而已。论高兴,能有多高兴?一句话到底,污糟泥潭里你死我活的较量而已,谁又比谁干净了?
如今最令他愁眉不展的,是年后他已经一连写了六道诏令去福州召长安回来,可别说回音了,派去的人连长安的面都没见着。以前是托病不归,现在,干脆连人都不见了。
若是长安执意不归,他该怎么办?他轻易放了她出去,却怎么也叫不回她了,该怎么办?
自陶行妹死后,他心中便始终有惶恐之感萦绕不去。生命是如此的无常和脆弱,哪怕他是皇帝,面对多舛之命运,也毫无相抗之力。陶行妹虽然去得突然,可好歹他见着了最后一面。他和长安相隔天涯,若一方有所不测,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她离开他已经整整一年又三个月了,这四百多天,他无一日不想她,想到如今,只要念起她,心里都能无端生出痛来。
他知道自己这是得了心病,他也知道这病该如何医治。只要她出现在他面前,只要让他再紧紧地抱一抱她,他便可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