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钟羡直直地看着他。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轻易不动怒,一旦动怒,还没怎么样,眼眶先发红。他本就生得好,这般一红眼,模样便格外招人怜。多少次大人都以为他被他和君行气哭了,不分青红皂白捉住他和君行便是一顿教训,全然不知在挨教训前他和君行才刚被慕容泓收拾过。
想起幼时一同度过的时光,又想起大家都不过双十年华,君行和陶行妹却都已经不在了。钟羡心中生出人生无常之感,情绪低落下去,一并失了与慕容泓继续争执的兴头。
“无所谓了,反正再过八天,她就不是你的了。我再不必担心她受你磋磨,你也不必担心我与你争她。”钟羡道。
慕容泓长眉皱起,问:“你什么意思?”
“怎么?你还不知么?”钟羡从怀里摸出婚柬递给他,却不想再留下看他是何反应。是何反应都不重要了,只有八天时间了,盛京与福州相隔数千里,快马一个来回都不止八天,还能做什么?
“我确有错,错在当年她故意摔在我马蹄下时,没有如她所愿将她带走,让她进宫遇见你,平白受这么多苦不说,最后就连自己的终身,都只能草草托付了旁人。”钟羡朝着看了婚柬已经僵在那里的慕容泓行了一礼,抱着盒子转身出去。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慕容泓一人,他眼睛看着那封婚柬,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泥胎木偶,所有的思绪都被婚柬上的字给抽离了身体,一毫不剩。
长安要成亲了,就在这个月的二十八日,与陈若霖?
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定然又是钟羡那厮伪造来骗他的!
慕容泓想喊人去叫住钟羡问个清楚,一抬头却只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直到撞上御案。案上的台屏笔架噼里啪啦倒了一堆,一旁猫爬架上的爱鱼叼着一只毛球扭头看来。
他靠着桌沿缓了好一会儿眼睛才能视物,于是又把那婚柬看了一遍。
自欺欺人无法继续,他抬手就把那婚柬撕得粉碎。
想嫁给旁人?除非他慕容泓死了!
这时理政堂负责递送折子的太监求见,给他专门送来了一封折子。
慕容泓抬起眼,问:“谁的折子?”
小太监看着他阴云密布的脸,抖抖索索道:“是福王的问安折子。王大人说藩王一般逢年过节才会具折向陛下问安,现在不年不节的,福王写问安折子过来,怕是有什么要事,所以让奴才赶紧给陛下送来。”
听说是陈若霖的折子,慕容泓转回御案后面坐下,道:“呈上来。”
长福赶紧接了折子呈给他,然后将桌上翻倒的台屏笔架等物扶正。
陈若霖写了一手好字,铁钩银画气势万千,但落在慕容泓眼里,却只是张狂罢了。
这折子确实只是一封问安的折子,根据折子内容,慕容泓只需要回复“朕躬安”三个字就可以打发了。只是在折子末尾,陈若霖道为了表示对皇帝的敬仰之意,特奉上薄礼一份,望皇帝笑纳。
这份所谓的薄礼,就是随同折子一起呈上来的一方锦盒。
慕容泓打开盒子,发现盒子里躺着一本厚厚的书册,封皮上有字,曰:姻缘天定。
他拿起那本册子,翻开第一页,才发现原来不是书册,而是画册,就像……他曾经送去给长安的那本一样。不同的只是画法。眼前这本画册的画法慕容泓之前从未见过,不同于强调意境的水墨画,这画的色彩十分明艳,画的花草人物栩栩如生,观之仿佛人就在眼前一般,眉眼发肤都十分逼真。
画中画的是陈若霖与长安两人从相见相识到谈婚论嫁的点点滴滴,足足两百页。两人一起御敌,一起骑马,一起翻山,一起越海,拥抱亲吻,乃至床帏间的耳鬓厮磨,都被描摹细致,全无遮掩鲜明淋漓地展现在慕容泓面前。
许是人物画得太过逼真,慕容泓看着这一幕幕,便如同看着真人在他面前上演画中之事一般,胸口窒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他看到那幅画,长安半裸娇躯,骑坐在同样衣衫不整的陈若霖身上,陈若霖脸埋在她胸前,而她双手勾着他的脖颈仰头闭眼,一副任君品尝的模样。冷不防一股剧痛从心头泛起,便似猝不及防间被人在心口捅了一刀一般。
他红着双眼喘着粗气将这本装订结实的画册扯了个稀巴烂,然后惨白着脸手捂心口伏在桌案上。
长福见他这般发作,心中害怕,可看他似乎身子不适,身为贴身伺候的人,他当然不能视而不见,于是强抑着惊惧上前道:“陛、陛下……”
“都给朕滚!”慕容泓咬牙切齿地低吼。
长福第一次见到慕容泓这副模样,吓得够呛,忙和那名前来送奏折的太监一同弯腰弓背地退出了内殿。
那痛过了片刻就退下去了,慕容泓却是一夜未眠。
第二日上午,慕容泓上完早朝就收到了钟羡的告假折子。
他告假半个月,去榕城赴福王的婚宴。纵不能阻止长安嫁给陈若霖,他也想亲眼去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泓却给他批了个不允。
钟羡收到回复后十分错愕,进宫询问究竟。
慕容泓坐在御案后头,一边批阅奏折一边眉眼不抬道:“朕能放她出去,就能叫她回来。”
钟羡见他表情虽平静,但那面色却是极差的,当下也就没有多问,行礼告退。
钟羡走后,慕容泓从奏折中抬起脸来,看着空荡荡的内殿,表情却又怔忪起来。
他方才在钟羡面前话说得满,但其实,他并不确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光凭那一个字,是不是真的能让她回来。
只是除此之外,一个藩王要大婚,他哪怕作为皇帝,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更何况时间还如此紧迫。
傍晚,原本去传膳的长福悄悄过来,低声禀道:“陛下,琼雪楼的尹才人派了宫女过来,说今天是尹才人的生辰,已在楼中备下酒宴,问陛下是否有空屈尊一顾?”
慕容泓虽然应了陶行妹临终遗愿要照拂尹蕙,但他此刻哪有心情,遂道:“去叫张让备下礼品,代替朕去一趟琼雪楼。”
长福应诺退下。
过了一会儿,他又进来,双手呈上一枚荷包,道:“陛下,宫女说这是皇后生前托尹才人绣的荷包,只是没等到尹才人绣完皇后就仙去了。如今将这荷包转交陛下,就当留个念想。”
慕容泓松开撑着额头的手,侧过脸看向长福捧在手里的那枚荷包。
圆形收口的鹿皮荷包上绣着一位正在蹴鞠的女子,观其体态样貌,不是陶行妹又能是谁?
想起那个自幼便一心扑在他身上,最后到底是被他连累致死的可怜女子,他伸手从长福手里接过荷包。
若不是家中遭逢此难,若不是她一心想做他的妻,若能看她夫妻恩爱,看她儿女成行……这个三妹,纵唤一辈子,又有何妨?
走到这一步,再无回头路。他除了照拂她的家人外,还能为她做什么?
“吩咐下去,摆驾琼雪楼。”
第699章 背水一战
琼雪楼,尹蕙独自坐在二楼窗口,面前放着一桌丰盛的酒菜。她脸冲着渐渐黑下来的窗外,搁在腿上的双手绞得紧紧的。
她害怕又紧张,杀害周信芳的证据被太后捏着,她在她面前根本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她不知道太后为什么选中她来布这个局以图怀上龙嗣,但即便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一定没安好心。
或许,选中她只是因为她有把柄在她手里,家世又弱,比之这宫里的其他人要好拿捏。
所幸那瓷瓶里装的并非是毒药。事关皇帝,她宁可自己死了也绝不愿去毒杀皇帝,所以知道拒绝不得后,她自己先悄悄将那药粉加入酒中喝过一回,喝了之后只觉得头晕晕的仿佛醉酒一般,浑身发热,而胸腹间又有一种莫名的渴望,没得到满足,难受到第二日便渐渐缓过来了。
知道这药对人身体影响不大,她才稍稍放了点心。
可是真的到了这日,她又控制不住地紧张,一是紧张万一陛下不来怎么办?除了用生辰做借口,她再无旁的由头可以请陛下到她的琼雪楼来了。二是紧张万一陛下来了怎么办?平素她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今夜却要在药酒的助力下与他肌肤相亲?她……她做得到吗?
然而再紧张她也不遗余力地去做了。她心里明白,表面上她告诉自己这是为人所迫逼不得已,但实际上,她内心深处有多渴望亲近那个她倾慕了几年的男人,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一想到自己能得到他甚至怀上他的骨肉,她就激动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爱滋生欲望,让人面目全非。
可若能让她名副其实地成为他的女人,面目全非又如何?
那样冰肌玉骨风华绝代,只一眼就摄去了她全副心神,让她明知宫廷凶险还奋不顾身一头扎进来的男人,那高高在上尊贵无比,让她自觉这辈子只配跪伏在地仰望着他的男人,若是能被他抱上一抱,哪怕就一次,一瞬,便是要她的命又如何?
只要是他,无论怎样,在她看来都是值得的。
就在这紧张忐忑而又坚定不悔的等待中,丽香满脸喜色地从楼下奔上来,道:“才人,陛下来了,快下去准备接驾。”
慕容泓一路行来,头一抬发现到了琼雪楼前,心中却又茫然了。
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细细回想,哦,原来是方才看到那枚荷包想起陶行妹的可怜之处,进而联想到她的临终遗愿,心神恍惚间应了到琼雪楼来。
片刻前才发生的事转眼就忘了,这样的情况在昨天以前绝不可能发生在他慕容泓身上。可是从昨天开始,他的魂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他晚上睡不着觉,上朝走神,一封奏折看几十遍都不知所云。
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长安的辞官折子,婚柬,与那一幅幅她和别的男人交颈缠绵的画。
那画上,她半裸的身子每条伤疤所在的位置都毫无偏差,所以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作画之人定然看到过她的身子。
他知道自己濒临崩溃,若不是地位所带来的凶险和重担如老参吊气一般还吊着他的最后一丝理智,他恐怕早已连这表面的平静都装不出来了。
他到底能受长安的影响到何种地步,此番是彻底领教了。
就在他看着琼雪楼前的那棵大梨树出神的时候,尹蕙出来了,带着琼雪楼所有的奴才跪地行礼。
慕容泓回过神来,令所有人起身,自己一声不吭进了楼。
尹蕙察觉到他今天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却不敢胡乱猜测,见他进去了,忙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她意料的顺利。
慕容泓来到二楼桌边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有酒吗?”他原本每天睡的时间就少,如今两天一夜没合眼,身体已经很疲累了,却还是毫无睡意。
他知道如不喝醉,今晚自己八成还是睡不着。那么多个时辰,什么都看不进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睁着眼睛默默地想,长安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陈若霖,所以自愿留在福州不回来,所以自愿与他成亲?那册子上画着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就如同他寄给长安的画册一样?
这种感觉太痛苦了,仿佛凌迟,眨眼也痛呼吸也痛,恨不能立时死了以求解脱。
“只备了一小壶,陛下要喝吗?”自办完皇后的丧仪,又是两个多月没见到陛下了。乍然得见,尹蕙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紧张,强行压抑住各种情绪小声问道。
“满上。”慕容泓根本没有看她,就如她方才一样的姿势,侧着头无情无绪地看着窗外已经彻底淹没在夜色中的园子。
尹蕙亲自去给他斟那加了药粉的酒,她原以为自己会紧张到手抖,可事实上她稳得很,整个过程中没有露出丝毫异常。
慕容泓似乎想了一会儿心事,才回过头来,清瘦秀长的指端起小巧的白瓷酒杯递到微粉的唇边,仰起修长的脖子一饮而尽。
尹蕙暗藏着迷又不着痕迹地看着这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幕,心跳得有些快。加了药粉的酒她自己品尝过,知道并尝不出什么异味来。既是太后给的东西,自然不会轻易露了馅,只是不知陛下会否尝出什么异常。
若换做平常,或许慕容泓还能品出些异样来,可他此刻满心痛楚凄凉,哪还有心思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加之尹蕙又是曾在粹园舍身为他挡过箭的,给人的印象也总是一副老实温厚的模样,这些即便慕容泓平素并未放在心上,但潜意识里对她也总比对其他嫔御多出几分信任来。
要让城府深沉敏感多疑的慕容泓中招何其不易,太后也不会料到他会恰在此时遭逢重创,所以选择尹蕙,比起好拿捏这样的理由,她救过皇帝,没有丝毫谋害皇帝之心才是真正的原因。
尹蕙见他喝了酒并未露出什么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慕容泓一连喝了三杯,尹蕙道:“陛下,多喝酒伤身子,不如先用些热汤吧。”
“不必,朕现在只想喝酒。继续满上。”慕容泓毫无胃口。
尹蕙只得继续给他斟酒。
一旁伺候的丽香见状,轻扯了扯长福的袖子,指了指楼下。
长福自然明白她是想让尹才人与陛下多些独处时间。尹才人曾经为陛下挡过箭,应是不会伤害陛下,再者看陛下又是一副求醉的模样,他心里也有些发怵,当下便跟着丽香蹑手蹑脚下了楼。但也没敢走远,就走到楼梯下面,陛下唤一声就能听见的地方。
既要成事,自然不能让陛下喝得烂醉如泥,所以尹蕙备下的酒真的只有小小一壶。但慕容泓本来酒量就不佳,这两天夜不能寐饮食不进,身体也比平常虚些,更何况这酒里还加了药,是故他很快便有了醉酒的晕眩感觉。
醉了,原本苦苦压抑的各种负面情绪也就无形地释放了出来。
尹蕙在一旁看着他,看着他因喝了酒,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渐渐染上一层淡粉,而原本淡粉的嘴唇却变成了樱红,真是女子也拍马难追的倾城美颜。只是,那极好看的眉眼却全然一片沉郁之色。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撑着额头几乎不抬眸,始终低垂的长睫随着他的每一次眨眼轻颤,两道画笔难描的长眉仿佛化了形的精怪,专勾人的心。
尹蕙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这么长时间地看着他,然心底却不知为何特别难过。
他总是这样不开心,从来都没见他开心过。外面的贩夫走卒都有开心和乐的时候,他贵为一国之君,却为何从来都不开心?
而她,自认对他痴心不改的她,却还在旁人的胁迫下设计他。
不,她此番设计,目的并非是害他,他成婚两年膝下没有子嗣是事实,她是他的妃嫔,为他诞育后嗣乃是分内之事。虽说用的手段不光彩了些,可若不采用这手段,她也根本没有这个机会亲近他。
若能有一个孩子,不论男女,她的后半生,就有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