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此书我可以替你带出宫去找书斋专事修补书籍的工匠师傅问一下。但损毁到这个程度,你也别指望能补得完好如初,陛下那里,你还是早做应对的好。”钟羡道。
长安大喜,连连作揖道:“那就多谢钟公子了!钟公子您真是人美心甜脾气好,不像有些人,都是假装的!”
钟羡:“……”既然长安一再挑起话头,他也就不再矫情,顺着长安的话问道:“安公公口中的某些人,是指哪些人?”
“还能有谁,不就是……”长安一副说话不经大脑的模样,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戛然而止。她看一眼正等着他下文的钟羡,讪笑道:“钟公子,那个人我惹不起,咱们别提他了。”
钟羡可不是赵椿之流,长安说什么是什么,完全没有主见不会判断。
见自己原本不上钩时,他不断地将话题往他感兴趣的方向引,而自己一旦真的开口问了,他却又闪烁其词不愿作答。钟羡心中顿时升起一股被戏弄的恼怒来,他耐着性子看着长安平静道:“好,不提他。在下有个问题十分不解,不知安公公能否为在下解惑?”
“只消不是关心杂家如厕的姿势问题,杂家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长安笑眯眯道。
钟羡:“……”自从结识了眼前之人,他才知道,原来与人说话也是需要极强的定力和忍耐力的。
“在下虽不敢说有多么了解陛下,但对陛下与先帝的兄弟之情,多少还是有些耳闻目睹的。此书既为先帝遗物,陛下绝不可能将它随意放置,敢问安公公是如何拿到此书,又为何会让此书落入水中呢?”钟羡盯着长安的眼睛问。
长安:擦!整件事中最大的bug被他发现了!
这一点若圆不过来,撩汉计划必将彻底宣告泡汤。
不过她长安是谁?死的都能给她忽悠活了,何况区区一bug?
她叹了口气,面色黯然地回转身,看着湖面道:“说起此事,我便又想起了我的‘三郎’。想我长安那般低贱的出身,幼失双亲流离失所,恰逢乱世命如草芥,若非后来遇着他,连温饱都成问题,更别提读书认字了。可如今,却又恨不能当初没遇见他,或者遇见他了,他却从没教过我读书认字。如此,我便可安分守己鼠目寸光地当一辈子下等人,不会存那些个长风破浪鹏程万里的远大志向……”
这话钟羡认同,舞文弄墨之人,总归比那些打渔砍柴之人要多些雄心壮志。
“时运不济,我被人骗进宫当了太监,本该认命才是。可我就是贼心不死,我就是身残志坚,我就是命为下贱心比天高啊!想我长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兵法。怎么能甘心只当个卑躬屈膝的太监?俗话说,有条件要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决定要以这残缺之身,在这等级森严的宫闱之中,闯出一番属于我自己的天地来。”说到此处,长安豁然转身看着钟羡双目放光,问:“钟公子,我这个志向是不是很远大?我这个精神是不是很可嘉?”
钟羡的关注点却又跑偏了,他挑眉问道:“你还知兵法?”他研习过兵书,也亲历过战场,就这样他也不敢自称自己“知兵法”,这样一个底层长大的小太监,居然敢说自己“知兵法”?
“那当然!”长安抬起一脚踏在亭栏上,老气横秋地掰着手指道:“我告诉你,什么金蝉脱壳、以逸待劳、擒贼擒王、调虎离山、瞒天过海、声东击西、远交近攻、隔山取火、老汉推车……”嗯?好像有哪里不对?
钟羡英眉微蹙,见长安不再往下说,他敏学好问地拱手道:“前面的那些词从字面意思也能理解一二,只是最后这隔山取火和老汉推车,又是怎样的计策?”
不好意思,这不是计策,而是体位,一时说顺嘴了而已。
长安一边庆幸钟羡正直得连春宫图都没看过一边讪讪笑道:“这个么,钟公子以后可以和令正慢慢研究。”
钟羡愈发疑惑,长安却已将此事拨到脑后,接着之前的长篇大论下总结道:“总之,我就是这样一个胸有大志好学不倦的太监!通过几个月艰苦卓绝优胜劣汰的拼杀,我终于成功接近了陛下并成为他的心腹。而他不仅宠胖了我的身体,更宠肥了我的胆子。那天,我在他书架上看到一只雕刻精美的绿檀盒子,里面放着这本看名字就知道是与兵法有关的书。我一看,这书能让陛下如此珍藏,定然是一本旷世奇书。于是我偷偷将它带出来,本想看完了就立刻还回去的。谁知,我居然一个字都看不懂……”
长安泫然欲泣地指着亭下湖边的那块大石头道:“就在那里,我捧着那本让我一个字都看不懂的旷世奇书,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兵法对我如此重要,而我却看不懂那本旷世奇书,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就在我泪眼迷蒙魂不舍守之时,书,从我手里,掉进了水里……”
钟羡冷眼看着他,心思这奴才学识和机敏都不缺,只是,满嘴没一句实话。
“钟公子不信我?”长安问。
“身为御前听差,你的差事不过是伺候陛下,要懂兵法做什么?”钟羡也懒得与他争辩话中真假,开口便直切要害。
长安道:“上次钟公子不是说过,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安公公的意思,是说陛下好兵法?”钟羡冷笑,慕容泓那个人他还不知道么?说他好养猫,好养花他还能信几分,说他好兵法……他骂人都用“一介武夫”来骂的好吗?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语,钟公子没听过么?从丽州到盛京,从雍王到大龑皇帝,陛下凭的,可不仅仅是运气而已。”长安一副‘我知道很多内情’的模样。
钟羡盯了长安片刻,长安抬起下颌,挑衅地看他。
“安公公,我们来做笔交易如何?”钟羡忽然道。
“什么交易?”长安很感兴趣地问。
“关于陛下,我有几事不明。你若能帮我解惑,道义之内,条件随便你提。”钟羡道。
啧啧啧,道义之内?姐想把你推倒算不算道义之内?
长安腹诽一番,扬起笑靥道:“好啊,与钟公子这般聪明人做交易定会十分有趣。那我提条件啦。”
钟羡凝眉:“你都不想先听听我叫你打听何事?”
长安摆手道:“不是我吹,只要与陛下有关,若是我都打听不出来,旁人更没有机会。所以,钟公子,不管你要打听的事是什么,满宫之内除了我,没人能与你做这笔交易。相较之下,难道不是我的条件,对你我这笔交易最后能否达成显得更重要吗?”
钟羡深深地看了长安一眼,拱手道:“安公公言之有理,什么条件,请说吧。”
长安笑得眉目飞扬,道:“上次明义殿中与钟公子以文会友,杂家一直觉着意犹未尽呢。这第一件事,我的条件便是,我出一题,钟公子若是能答出来,我就为你去打探,如何?”
钟羡有些惊讶,问:“只是这样?”关于长安可能会提什么条件,他在心里设想过。人嘛,无外乎功名利禄这四个字。鉴于长安太监的身份,功名和禄于他而言意义不大,所以最初他认为长安所提的条件应该会与利有关。最好是拿钱办事的那种,两不相欠。万没想到他居然会提这样一个条件。
长安心里却是这样想的:伯牙为何会绝弦?那是因为天下只有钟子期能懂他的琴。你钟羡为何会对安公公心心念念?那是因为天下只有我长安出的题,你钟羡答不出来。钟小乖乖,这才是我真正的鱼饵呐,你是咬呢,还是咬呢?
“钟公子觉得不妥么?”长安心中得意,面上却一本正经地反问。
“不是,我原以为……”
“以为我会管你要银子?钟公子,若今天对我说这番话的人是别人,我许是会如你所想那般管他要银子。拿钱办事天经地义嘛。但对你,我不会。”
“为何?”
长安戚戚然:“钟公子,你明白当一个人站在最高峰,因为无人能及难逢对手,所以倍感寂寞空虚冷的那种痛么?”
钟羡:“……”和这厮说话真不是一般的累!
“在下明白了,安公公请出题吧。”他恨自己方才多此一问。
长安兴致勃勃地竖起一根手指,道:“钟公子请听好了,第一题,如何能最快地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的事?”
钟羡刚欲思索答案,长安又道:“钟公子不必急着破题,下次见面给我答案即可。若是下次见面钟公子还未能得出答案,我会告诉你答案,然后另出一题,直到钟公子能答出我的题为止。如此条件,钟公子能接受吗?”
第83章 初潮
未时,长信宫永寿殿。
慕容瑛刚午睡起来,恹恹地斜倚在贵妃榻上,双眸无焦距地看着窗外婆娑的树影,一语不发。
她十六岁进宫,到今年四十六岁,整整三十年了,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这三十年来她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然而到现在,却不知自己这一路摸爬滚打,放弃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唯一的那点血脉眼下看来也是个百无一用不堪一击的。事至如今,她真的不知下面的路自己还能怎么走?
她生性好强,凡事都好与人争个高低胜负。可如今,就算她争胜了,又如何?后继无人,这一切的一切,她还能带进棺材去不成?
越想越是心情烦躁,想叫郭晴林进来解闷,却又想起郭晴林被她派出去了,正在此时,燕笑进来道:“太后,长乐宫那个插花的太监又来献花了。”
慕容瑛目光一动,道:“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吕英捧着大瓶鲜花进来,跪在地上向慕容瑛行礼。
慕容瑛没让他免礼,反叫他抬起头来。
吕英有些懵懂地抬起头来。十七岁的少年,正是天蓝水绿的明媚年纪,更何况他本身就长得眉目如画脸庞秀致,这般看去,便更俊俏可人了。
“听说,你原先是在钩盾室当差的?”慕容瑛有些懒懒道。
“是。”
“给陛下献了一次花,陛下就把你留在甘露殿了?”
“是。”
“谁让你去给陛下献花的?”
“是……”
“想好了再说,陛下年轻,有些事懒得去计较。哀家与他,可不一样。”慕容瑛目光冷利道。
吕英面色微微一变,低下头去,咬了咬牙,轻声道:“是奴才自作主张,并非是受命于余公公。”
“你胆子不小。”慕容瑛挥挥手,示意殿内的侍女出去。“欺君之罪可是要砍头的,知道么?”
“太后饶命,奴才、奴才只是不甘心一辈子受人欺压,所以才冒险一博,求太后娘娘饶命!”吕英吓坏了,连连磕头道。
“好了,再磕下去头就要破了。”慕容瑛道。
吕英抬起头来,洁白的额头上果然已经磕出了一块红瘀,泪光闪闪目色惊慌,看着更招人疼了。
慕容瑛向他招招手。
吕英不明所以地膝行至贵妃榻前,睁着一双干净纯稚的眸子看着慕容瑛。
“跪得那么远做什么?哀家能吃了你?”慕容瑛一手支着额侧道。
吕英又往前膝行两步。
慕容瑛伸手,一指挑起吕英的下颌。
吕英有些紧张,乌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灵活地滑来滑去,都不知往哪儿看才好。
“想出人头地,怎不来长信宫献花?陛下能给你的,哀家给不了你是么?”慕容瑛轻声问道。
“不、不是。奴才是想着陛下年轻,许是会看得上奴才这点小花样。而太后您见多识广,奴才不敢到您面前来献丑。”吕英因被慕容瑛挑住了下颌不能低头,便垂着长长的睫毛老实道。
“那你实话实说,愿不愿意到长信宫来伺候哀家?”慕容瑛看着这张年轻稚嫩却又充满活力的脸,心中一阵唏嘘。当她这般花红柳绿的年纪时,伺候的是那个肥胖丑陋肌肤松弛的老色鬼。而当她遇见这般花红柳绿的少年时,自己却已经成了那个人老珠黄青春不再的老色鬼。真是时也命也。
吕英闻言,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愿意。”
“为何答应得这般快?陛下对你不好?”慕容瑛收回手,神情又变得懒散起来。
吕英下巴不再受人控制,神情略微放松了些,道:“陛下喜欢长安那等能说会道脑子灵活的,奴才没他那般本事,在甘露殿怕是出不了头的。”
“那你就能确信在哀家的永寿殿能出得了头?”慕容瑛睨着他问。
吕英有些羞涩地一笑,眼眸清亮得仿若映着山色的湖光。他道:“太后是陛下的长辈,即便在太后身边做个寻常奴才,也胜过在陛下身边做个得宠的奴才。奴才只会插花,大约也只能做个寻常奴才了。”
傍晚,慕容泓刚回到甘露殿,刘汾便来报,说长信宫那边传了话过来,太后喜欢吕英的插花手艺,望慕容泓能割爱,让吕英留在永寿殿伺候。
慕容泓不甚在意道:“不过是个插花的,既然太后喜欢,就留着好了。”
他自去沐浴更衣,长安被长福长禄拉到一旁。长禄从怀中掏出个纸包来递给长安,道:“我和长福的那份都吃完了,这是留给安哥你的。”
长安打开一看,却是十几颗桂圆。
“又是那广膳房的干姐姐给你的?”长安问长禄。
长禄点头,道:“她说是长信宫那边做羹汤剩下的,就藏了点给我。”
长安笑着拱拱他胳膊,八卦道:“你这个干姐姐挺关照你的嘛,是不是对你有那意思?”
长禄红了脸,道:“咱们不过是太监,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成?”
“太监又怎么了?你看刘汾和冯春这一对,将来到了年纪放出宫去,还不跟真夫妻一般?”长安道。
长福在一旁机灵地补充道:“就算不能像刘公公和冯姑姑一般,像安哥和嘉容一般也成啊,受伤了还有人端茶倒水喂饭喂菜地照顾。”
长安上去给了他脑袋一下,道:“就你机灵。”
三人正说笑,长禄扯扯长安的袖子,对他身后努努嘴道:“安哥,你相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