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土
耶律亿坐在尚食局的小间中,在谢毓无可奈何的目光中将那盘炸鲜奶吃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满足地放下了筷子,敛去了眼中的笑意,定定地看着谢毓。
谢毓有点毛骨悚然——他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人,也不像是在看一个姑娘,反而像是在估量一件物品的价值。
一件没有生命的,只能被人利用的物体。
谢毓舔了舔嘴唇,发现唇脂已经在喝牛乳的时候被蹭光了,现在唇皮有些干燥,一部分已经干裂了。
一舔,便是一舌尖腥甜的血味。
谢毓几乎想要落荒而逃,却见眼前那人忽然开口道:“你以为宋衍会没考虑到淮阳的事情?”
他这时候的口吻,全然不像是一个要靠着大梁苟延残喘的国家的没有继承权的王子,反倒像是和太子同等地位的一位准君王。
谢毓似乎才恍然想起,当年的契丹,也一度将大梁打得似乎再起不能过的。
“虎落平阳被犬欺”,犬一时是高兴了,却不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天老虎咬回来......
啧。
她喃喃:“您的意思是?”
耶律亿忽然又笑了一声。
这次听着倒是挺真情实感的,只不过里面饱含着讥讽和自嘲。
“实在是我和宋衍口味对不上,至少我没看出来你比其他女人好出多少——至少不值得他付出这么多,多到有点可笑。”
他直起身来,银筷中的一支掉了下去,发出了“锵”的一声响。
“......总之,淮阳是不会有空来找你的麻烦的。”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最后一句话轻飘飘地从谢毓耳畔掠过。
“宋衍是我见到过的最聪明的人,你是走了几辈子的大运,才能被他看上。”
第32章 樱桃酒
“阿毓?”
【我没看出来你比其他女人好出多少】
“我说,阿毓!”
【至少不值得他付出这么多。】
谢毓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角干得可怕。
她怀疑自己的眼中都是血丝——那可是真怪吓人的。
她呆呆地转过头去,看了不停叫她的白芷一眼,僵硬地笑了一笑:“怎么了?”
“我才该问你怎么了。”白芷把手中的抹布往旁边灶台上一搁,叹气道,“从尚食局回来之就跟救失了魂一样,若不是知道宫中一向禁鬼神之术,我都要以为你被什么人下咒了。”
她喘了口气,又道:“你那个西米,再不出锅可要烧干了。”
谢毓“嗳”了一声,把手中攥着的牛轧糖往白芷嘴中一塞。
白芷一脸迷茫地嚼了几下:“你之前不是说做得少了,还不肯给我,怎么今天这么大方的?”
“没什么。”谢毓的脸被氤氲的白雾弄得有些模糊,“只是突然觉得我这辈子都不想碰牛乳了而已。”
——一尝到牛乳的味道,她就不自觉得想起耶律亿那直戳她痛处的几句话。
从前在家中看到话本,常有贫民女孩被王公贵族看上的故事,她便觉得奇怪。
出身寻常百姓家的小娘子,一没有倾城之貌,二没有万贯家财,三没有惊人才情,那王公贵族是几只眼,才会看得上她?
谢毓也过了会相信“人间有真爱”的年纪了。况且她本就不是什么固守深闺、不经世事的姑娘,在尘世里打拼这么久,眼界比一般男子还要开阔不少。
她抿了抿嘴,将心中的万般杂念暂且撇开,将锅中煮得透明的西米捞出,过一遍凉水,加上白糖拌好,然后放在一边。
银耳早已泡了水,现在已经膨胀成了原来的两倍大,圆圆胖胖的一个,看着十分可爱。
谢毓割了片姜,将姜汁抹在手上,然后拿了个圆圆的大芋头,去皮,切成细末。
洗净手,马蹄同样去皮切末。两样材料过水,和掰开的银耳一道倒入烧开的热水中。
西米倒入锅中,待得银耳出胶,锅中变成了浓稠的一团,便加上红枣、枸杞和一勺子糖桂花,并一块澄黄晶莹的冰糖。
冰糖慢慢融化,甜味慢慢渗透到每一块材料中,清甜的气味从锅中弥散出来,沾染到谢毓本未曾熏香的袖子上。
谢毓寻了个琉璃盅,将这“八宝西米羹”装了八成满进去,用下方垫炭火的食盒装了,交了个正殿那边的小太监先送过去。
天气已经很凉,从小厨房道正殿这一点点的距离,已经足够让汤羹冷下去了。好在宫里面有专人制造的炭火食盒,只是提的时候也要专门学过的来提,不然容易烫着自己。
谢毓向来是让人先行一步,自己再跟过去的。
她正要走,后面讲堂吃完了的白芷却出声叫住了她,说道:“先前谁让我跟你说一句,你之前做的那个樱桃酒大约是要到日子了——我看你最近忙得团团转,怕是想不起来。”
谢毓还真给忘了。
她虽说酒量不好,但也贪一口甜甜的果酒,喜欢用当季的果子酿酒喝。
那樱桃酒便是之前躲着宋衍的时候弄出来的。
洗净的樱桃去核,和白糖一起放在罐子中,岛上白酒,封好放上一段时间,变成了酸甜的樱桃酒。
谢毓今天总算遇到件好事,脸上的神情也没那么凝重了,笑道:“那给我装一小瓶吧,我一会儿便不回来了,直接回房休息休息。”
白芷快手快脚地将酒和小杯子用个布袋装了,给谢毓提着,到底还是不放心,在她耳边叮嘱道:“有什么事情跟太子爷说便是了,我看他总归是会站在你这边的。”
谢毓愣了一下,布袋里的器皿互相撞击,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叮当”的一声。
“......我知道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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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正殿的路上,谢毓恰巧撞见了之前派过去的那个小太监。
小太监看见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说道:“女官,太子爷说是在藏书阁那边议事,您看......?”
谢毓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状况,便展出了个笑来,说道:“那你跟我一起过去吧。太子爷中途会让人出来拿点心的,我在外头候着便是了。”
小太监“嗻”了声,跟着谢毓,绕过几株开得正好的寒梅,到了藏书阁。
藏书阁有三层,太子爷议事喜欢在二层上,这时候一层的小榻都是空着的,谢毓便坐下了,拨了拨食盒里的炭火,免得一会儿失了温度。
太子爷在的地方,总是温暖如春的。
阁楼下大约是烧了地龙,谢毓绣鞋上的一点雪水都被很快烤干了,只留下一点浅浅的印子。
她呆呆地看了几眼绣鞋上的水纹样,突然觉得有点口渴。
往周围看了一圈,也没什么茶叶之类——就算有也没什么用,这里头唯一一个炭炉大概就在太子爷身边,她想煮茶也找不着器皿。
先前还不觉得,这么想了一转,倒是觉得喉咙口像有火烧一样,整个口腔都一片干涩。
谢毓摸了摸布袋。用来装酒的瓷瓶还透着股子凉意。果酒不比其他,用来解渴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谢毓心道:“我就喝一点点......大概没事儿吧?”
樱桃酒是深红的颜色,入口清甜甘冽,咂摸一下,整个肺腑都变得暖洋洋地,很是舒服。
——果酒虽然好喝,但后劲也很足。
谢毓今天也是事情太多,忘了自己那酒量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没有,一不小心就贪了杯,等反应过来,大半瓶酒都尽了她的肚子。
到后面,就觉得有一股子烈火在喉头烧开,随即便是止不住的困意。
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眼前一片黑,连自己在哪儿都不记得了,顺手从旁边摸了个软垫,便躺了上去。
没一会儿,便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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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您也知道,晋王如果不登上大位,等待他的就只有一条路。”
“就算您能容忍,那些‘从龙之臣’也是忍不得他手里有这么大一块馅饼的。”
柳泽懒洋洋地坐在一张藤编的摇椅上,看着全身放松,嘴里的话却很是刺人。
宋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若是他肯主动将虎符交还呢?”
话中的意思,却是不想真的和晋王闹得你死我活的。
柳泽一愣,随即扬起了个堪称“妖气”的笑容。他本就男生女相,这么一笑,倒是更显锋芒。
他轻声说道:“虎符能还,‘人心’可是还不了的。”
“殿下,您心里明白着呢。”
宋衍深深地皱了下眉头,手上的朱笔划出了长长的一笔,几乎要将那张薄薄的纸划破。
绯色的墨汁落到了地上,砸出血般的一点。
“本宫去取个私印。”
他说罢,便掷了笔,起身往楼梯去了。
柳泽看着他暗含怒气的背影,暗叹了一声。
宋衍能是个用人不疑的好君王,但在他真正成为君王之前,路上的这些荆棘,还是得一个不留地铲除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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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衍也知道他这话天真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大步跨下,衣袍划出了呼呼的风声。
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
宋衍看了下日头,心道:“谢毓那家伙,今天又不来了?”
——于是周围的气温又低了几度。
外头守着的小太监本来正在躲懒,试图蹭一点里头的暖意,见他这个样子,连忙缩了回去。
但也不免发出一点动静。宋衍一回头,小太监是没看到,却见一楼正中的榻上,软软地趴着一个小姑娘。
——头上的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掉了,一头青丝散开,铺在软垫上,将她半张白皙的脸都遮住了。
她长长的睫毛打下了浅浅的影子,映在睡得发红的脸上,少见地有种温柔倦怠的感觉。
宋衍脸上的凝重忽然就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