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宣华三十年十月二十九,这一天的珍珠宝石就被好一通嚣张的拍门声给打破了。
何大人想骂人,不过到底还是乖乖收起茶碗,小心翼翼地站到堂下去恭候。驿卒开了们,便有七八个衣着光鲜的豪门家丁闯了进来。驿卒被家丁们老实不客气地撞去一边,缩到门后一声也不敢言语。横冲直闯的家丁们占了门两边分立开,于是便迎进一位中年妇人。
那妇人藕丝褂子藕丝裙,头梳元宝髻,上面只插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站在那里八风不动的样子,两手斜斜叠着扣于小腹,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她左腕上套着一金一玉的两只镯子,此外便什么饰物都没有了。腰间悬着一方乌木牌,牌上钟鼎阴文篆刻,乃是个“赵”字。
那妇人很是气派不小,站定了一开口口便是问:“驿丞何在?”
何大人什么人哪,人是有口皆碑的从九品下渭河驿驿丞何三宝,眼光何其毒也。只瞧先前几个家丁的架势,那来着何人便能猜他个八九不离十。再一扫中年妇人的通身打扮和做派,几乎可以肯定她便是门阀赵氏出来的大管事。
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大人的笑自发自动谄媚起来。
何大人一溜小跑抢到中年妇人身前作了个大揖,道:“下官何三宝忝为渭河驿,不知这位管事娘子如何称呼?”
中年妇人略福了福道:“老婆子是乃是赵氏世仆月兰,何大人称我兰妪便是。”
“哎哟,竟是小世女身边的兰管事。失礼,下官实在失礼……”何三宝一听来得竟是赵氏响当当的权贵人物赵瑟赵大小姐身边总管事,立即笑成一朵儿喇叭花,道:“兰管事尽管差遣,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月兰翻掌托出一块兵部驾部司的号牌,说道:“今日晚些时候有位大人入朝陛见,朝廷制度不得不留宿渭河驿,我家大人命我先来清扫一二,还请何大人行个方便。”
何三宝连口答应。这在渭河驿是惯常的事情了。朝廷制度,官员回朝复命,陛见之前一律只准住渭河驿。然而驿站简陋,贵族士家出身的官员往往不肯受这个罪,于是如四家七氏般大门阀便想出了个变通之法。每逢有贵人回京,家中往往便要依仗权势自兵部主管传驿之事的驾部司要来号牌,使奴仆拿着事先赶过来,将驿站搞成个外院别墅一般,伺候着主人住下。久而久之,也便成了个陈规陋习。
赵月兰拍手出声,便见十六个粗壮的家丁抬着八只大木箱鱼贯而入,十六人之后是十六个抱匣子的小厮,十六个小厮后面又是四个侍奴,四个侍奴之后,一个容貌颇为清俊的侍儿陪着位蒙了面纱的高挑男子走在最后。
饶是何三宝何大人见得多了也不由咋舌,在心中思量:不知来的这位大人是赵氏中的哪个大人物,竟让赵家小姐摆出如此吓人的阵仗?
何大人这样想着,侧身将赵月兰往里让。边走边道:“驿站里现在还住着均输署的江主薄和秦郎中,还有户部几位大人。他们是前两个月奉命出去稽查漕粮的,现在回朝等着覆命。几位大人已经住了几日了,他们占着东院,所以给兰管事您开西院,您赎罪则个……”
这个是无妨的。住驿站总要讲个先来后到。上都高官显贵多如牛毛,不是极嚣张跋扈的主儿是绝不会因着官高爵显便将旁人从已经住下的房子里轰出去的。咱士族更得摆个谦虚谨慎、礼贤下士的谱儿,而况江中流也算是上都极极炙手可热的新贵——反正不论哪个院落一应陈设全部都得换过。
何三宝命人打开院门,道:“厨房马厩,下人居处一应俱全,兰管事请便吧。”何大人告辞离去,留俩儿驿卒等着听招呼。
于是,十六个家丁放下木箱,抬来清水,大事清扫起来。不一刻,扫洒干净,家丁退到院外。四个侍奴各据一方,指手画脚地命青衣小厮开箱取出诸般奢华的物事来陈设。
这时,赵月兰才请那蒙面纱的男子入内,让到院中石桌前暂且坐下。蒙面男子摘下面纱,正是赵瑟家中的侍郎俞怀远,和他一起的侍儿寻小厮泡了茶来,转过脸分明便是赵瑟身畔第一得力的侍儿五音。
赵月兰瞧着天色,对五音道:“我先上前面安排。你这里也快些吧,几处一耽搁,时辰已是不早了。”
五音一听也是有些着急,这误了时辰可不是好玩的。遂请俞怀远稍坐,自己站到阶上亲自督着众人抓紧收拾。
“那紫瑶帐最后再装……七宝屏风呢?先把七宝屏风拿出来摆上!那一对儿迎风瓶哪儿去了……”
“铺满,铺满,说了多少次了,地毯一定要铺满,一寸地板都不准露!我知道这是客厅,小姐高兴了会管这是客厅?”
“谁让把牡丹给搬进来的,搬出去,统统给我搬出去!什么,牡丹在外面要冻死?那就让它冻死呗!叫花房每天都送新的牡丹来换!屋里摆的,大人只看叶子顺眼。不懂?就是光长叶不开花的!”
“姚黄,去洗把脸,你一男人你涂什么粉?大人最最讨厌的就是这个了!还有魏紫,你赶紧把你左耳朵上那钉珠取下来!死缠着从小姐耳朵上摘下来的吧?偷偷美不就行了,带出来臭显什么?我看你是不知道厉害,抢着过来送死来了?”
“大人的衣服都拿出来没有?都重新熨熨挂上——小贱人,你作死啊!啊什么?说的就是你!那寝衣可是小姐亲手做的,弄坏了一丝剥了你的皮都补不回来!嗯,你还敢犟嘴?是,小姐是就只缝了一道边。就是只缝一针,那也是她亲手做的!”
“汤煮好了么?怎么这么香!你这掺了多少花露啊!我说你们到底明白不明白咱们这伺候的不是小姐啊?”
……
一时之间,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好一阵鸡飞狗跳。
一贯晚上不睡,白天不起的江中流江大人这回是不起也得起了。江中流袖着手,佝偻着脊背,靠墙根儿站着跟秦少白和户部的二三损友一旁咧着嘴看热闹。
秦少白原先穷是穷点,但好歹也是秦氏子弟,名门公子。这些年与江中流这等江湖骗子外加丐帮票友混得多了,难免有些与所谓贵族气度渐行渐远的气质。这时一张嘴便是调侃:“老江,哎,老江,不对啊,原来不是女人!这可怪了,赵家外面数得上的男的没人了啊!这是谁要回上都啊?难道是新川侯?不能吧,也没听说啊,那是咱叔爷……”
江中流是个财迷,正对着赵家的奇珍异宝流口水呢,这会儿压根没工夫搭理秦少白。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堂上那一对儿迎风瓶,应付道:“傻了吧?河东节度使今儿到京!”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窃笑起来。只有户部有位大哥没反应过来,还在在哪儿追问:“河东节度使,谁啊?
“叶十一呗!”秦少白讪讪道,“最漂亮的那个,现在是最能杀人的那个。”继而他便很没好气地问江中流;“你怎么知道是河东节度使今天到。”
江中流洋洋得意:“那是,从来未出茅庐便知天下三分,古有诸葛孔明,今有江中流……”
“你歇着吧!”秦少白一扒拉江中流。然而,紧接着,他便很是郁闷地嘀咕起来:“看来这一次我小表姑是当真要取叶十一了。真是的,也不知我那小表姑怎么竟看上了他?真给我们四家七氏的丢脸!”
江中流将秦少白一拽道:“你说错了吧,应该是叶十一怎么竟会看上赵瑟才对吧!”
“我怎么说错啦!”秦少白抗着膀子道:“叶十一,嘁,他未婚偷情,在军中和赵瑟那是明铺明盖,公然同宿。这天下尽知,名誉都丢尽了。当然,这事儿赵瑟干得也不地道。不过他那名声怎么都配不上赵氏的门楣了!”
江中流打了个呵欠,挥手道:“得,你名声好,你从来都没偷过情,你们……”
秦少白便要上来揍江中流,一众损友兴高采烈地跟着裹乱。江中流脸上挨了一下狠的,鼻血哗啦哗啦往下流。他忙按住了抬头望天,正好瞟见赵家的管事赵月兰匆匆进了西面院子。
江中流单手拎住秦少白的衣领,道:“走吧,回屋睡觉!”
秦少白那还不算完呢。江中流从肚皮里发出嗤笑声,道:“怎么着,您还打算等在这儿给您表姑父问安哪?”
秦少白闻言立即一个箭步窜回东院,哐当一声关上院门,堪称豹的速度。
赵月兰这边进门时,五音督促着一众侍奴小厮已将屋舍布置熨帖。草鸡变凤凰,日月换新天,宛若一笔浓墨重彩泼染出去,收回来满目的锦绣荣华。赵月兰不由在暗中点头:这五音果然是个人才,这么短的时间如此千头万绪之事都抹平了,难怪小姐爱宠。他也是可惜了,偏赶上将来的主君是善妒之人,不然……
五音抹了把额上的汗水,长舒一口气,将俞怀远请进厅里,施了个礼道:“俞小相公,您再过过目,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俞怀远自怀中掏出一张单子,口中念念有词对照一番,又在四处走了走,最后弯腰将厅中一方盆景往左挪了半寸,方道:“很妥当了。”
五音笑道:“幸亏小姐最后委了小相公来,不然这等细微之处的分寸,小人当真把握不准呢。”
赵月兰道:“既是妥当了,便先送小相公回府吧。”
俞怀远微微一笑,道:“兰管事,我应该留下来照应才是。”
赵月兰听了没什么,五音却是急了,使了个眼色将俞怀远拉到一边,小声道:“小相公,小姐既然没有特意交代,您便是不留下来也是说得过去的。”
俞怀远道:“没有特意交代,便是要留下伺候的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