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十一点头,想了想又说:“你家在上都吧?营中无事可以回去看看。”
庞玮含笑谢过。
十一对庞玮的话还是很信服的。盖因庞玮于他,固然剖肝沥胆,忠诚无比,然而在年龄和阅历上则更像是父亲一样的存在,比他那个整日酗酒,喝醉了指责他害死亲娘的爹还有那个人强的不是一点儿半点。是以,庞玮既然劝十一忍耐,十一虽然不甚明白也觉得不太有必要,但还是决定暂且看看再说。于是便索性不动声色,来者不拒。五音站起来给系好了衣服,姚黄蹲下给换了鞋,魏紫端来温水,余淮远挽了袖子亲自拧了把手巾拿给十一擦汗……
庞玮临走时招呼鬼头刀,暗中递给他一小袋子。鬼头刀正咧着嘴看热闹看得眉飞色舞,不亦说乎,不耐烦道:“什么啊?”打开一看,却是满满一袋金豆子。庞玮告诉他:“拿着一会儿替大帅赏人。”鬼头刀口里应着,回头就直接揣怀里给化公为私了。
庞玮一走,鬼头刀失了管教,上来先自己给自己看了个座,翘起二郎腿往后背上一靠,,美滋滋地道,“人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想不到俺鬼头刀也有今天。大帅啊,幸亏当初俺是跟了你啊。要是听了我的咱去打劫,可没今天这么舒服啊……”
适逢侍奴端了汤进来,从鬼头刀身旁经过。鬼头刀见那汤盛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盏里,色彩极是鲜亮可爱。一时心中痒痒,跳起来抢了一碗,抱在手上,一扬脖,“咕嘟咕嘟”就给灌了下去。喝完一抹嘴,咂摸着味道还不错,酸甜酸甜的,就是稍微有点淡,遂递出手中琉璃盏去,中气十足道:“再给盛一碗!”
一众侍奴纷纷讪笑,暗中笑话他土包子开花,于是便不由生出一班豪门刁奴惯常的恶毒心思,无人出声提醒,单等着看十一的热闹。余淮远也捧着手巾远远立在一边,且看十一如何行事。五音心中暗恨,只道众人自寻死路,浑不知那叶十一满手鲜血,杀人魔王。
他忙取过另一盏汤,捧到十一手底下,眼睛却瞟着鬼头刀,嘴角含笑道:“鬼将军,那是洗手用的!”那余淮远极是知机的,十一指肚刚一沾湿,他便捧着手巾迎上去裹了十一的手。
鬼头刀那厢面上却是挂不住了,将脚直接便往那绣金貂裘的贵妃榻上一踩,登时匪气发作起来:“怎么地?俺说是喝的就是喝的!给我端一锅,今儿谁不喝便先尝尝爷爷的拳头!”
他面目狰狞,凶神恶煞,钵儿大的拳头在眼前晃来晃去。一众侍奴被他骇得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五音虽然知道这位鬼头刀一贯是个不靠谱的,但也没想到他能横到这地步。于是便寄希望于十一,盼着他能出声喝止这位土匪大爷。十一正巴不得鬼头刀捣蛋,自然不肯去管他,只当没听见。
余淮远遂觉得忍无可忍,退开几步,冲那正在运气的鬼头刀道:“那位将军,你踩那榻是我们小姐平时惯用的!”
十一闻言一望那雪白的貂裘上黑黑一个大脚,想起赵瑟,心中不由有些着恼。对鬼头刀,他一贯雷厉风行,照例是手里有什么便直接砸什么过去的。
手巾挟着风声甩在鬼头刀头上,鬼头刀登时头晕眼花。然则立即便收了脚,抓住手巾乖乖站到一边儿。五大三粗的壮汉缩着肩膀,仿佛老虎咪唔,硬装小猫。只可惜鬼头刀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好景不长,便又不老实了,瞅着那榻问十一道:“大帅,不然这干脆给我得了,反正赵小姐也不能要了,咱甭浪费。”
十一深以为然。鬼头刀见十一没反对,便老实不客气地往他榻上一仰,心满意走地感慨:“咱也好好享受享受”。他还不忘擒住一个侍奴,嘱咐人家一会儿别忘了给他搬走。
一时间已经摆好了饭菜,又有一番琐碎麻烦。丝管歌舞,焚香侍立什么的也就算了,反正宴会上也是这一套,十一好歹是节度使这个位置上的人物,自不惧他,关键是还不给自己吃。
余淮远手持银箸,站在旁边给布菜。依着侍膳的规矩,他先夹了颗菜心放到十一面前的碟子里。十一拿着筷子,看着碟子那颗晶莹碧绿,指甲盖点大的菜心也是有点发怔啊。心想:“别的事也就算了,这饭都吃成这样,可实在没法再忍了。”
那厢鬼头刀早已甩开腮帮子大嚼,吃得个天昏地暗,不亦乐乎。于是十一也就决定不再客气。他心中挟着对赵瑟的怨怒,又不好意思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婢仆发作,因此行事之间不免便有了几分故意——只见他桌上扫了一眼,便将手边的青花小碗弃去一边,直接饭钵抓到面前,伸手端起面前两道菜一股脑倒将进去,低头便开始吃。
众皆骇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啊。余淮远知道自己应该立即站出来劝谏,晓之以礼,规之以节,让这位河东节度使大人,赵氏未来的主君明白——他这么干绝对是丢他自己的脸,抹士族赵氏的黑,绝对得改!然而面对着十一石头雕刻一般侧脸,面对他泰然自若的,理所当然样子,余淮远恍然间有了不容抗拒的感觉,一句话都没勇气说出口。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真有些人是可以发光发亮的。
好不容易熬到饭毕——那是,除了鬼头刀之外,大伙都是在坚持啊!落座奉茶,赵月兰领着四个灰衣长随进来给十一磕头。赵月兰道:“小姐说,大帅这次回上都,各种应酬必是要多。也不知道她走的这些时候,大帅在晋阳添了得用的人不曾。便从自己身边拣了四个长随,命奴婢送过来。他们都是平常跟着小姐出入各处官署府邸惯了的,勉强也算得用。小姐说大帅留着做个跟班使唤,也不算浪费了粮食。
十一便问名字。赵月兰笑道:“几个奴才罢了,哪有什么名字,自是大帅怎么喜欢怎么叫。”于是四人一起磕头,请十一赐个名字。
这就有点儿为难十一了,他实在没干过这么无聊的事啊。依十一的想法,既然问你,那你叫啥就直接说啥呗,我又不是记不住,你没事绕什么圈子?这不是故意找麻烦嘛!因此,两条极英俊的眉毛便不由有些皱了。
赵月兰见状忙赔笑道:“小姐也说大帅要是不耐烦赐名,便叫阿大,阿二,阿三,阿四。”
这不结了嘛!十一高兴起来。
鬼头刀在旁边插言道:“哎,兰管事,我看着这阿大阿二阿三阿四挺不错的,还有阿五阿六么,有的话给俺也弄俩儿!这出门的时候带上,乖得跟狗似的,多省心!”
赵月兰嘴上敷衍他,心中却暗骂:我呸,你不也就是个跟班么!
这时,十一的亲卫来报,晋阳的公文到了,这件事才算是含糊过去了。
那叫阿大的长随捧着公文,送到隔壁书房,请十一落座细看。五音姚黄等人自然也是要斟茶倒水,跟着去伺候笔墨。余淮远迟疑了一下,方才跟着进去。原来一般士家,侍郎服侍主君,一般以用膳为界限,大抵伺候着用过膳,便会吩咐让下去休息。除非有意为难,否则大凡士族贵女夫侍如云,后院有的是侍郎,绝不会拣着一个人使唤一整天的。但是十一既然没有说,余淮远便不好走,只得跟着等吩咐。
那公文是卢宾送来的。十一离开晋阳之后,大抵河东的军事交给越鹰澜,政务则是由这个卢宾来总揽。所以这公文里主要是幕府之中一些政事,还有就是一些幕僚官员的任命要向十一请示。十一看完公文,翻出私印在上面盖了,手指磕着桌案陷入沉思——
自他接掌河东一来,军事方面也就罢了,他自忖关东无有对手。即便他不在,有越鹰澜等人,守住现有的局面也是没有问题的。政事方面确实是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们这些人,大多自幼投军,书读得都不多,攻无不取战无不胜,以武力而纵横天下,逆守是在行的。搞政治,讲经营,文官顺守那一套则是不懂的。由卢宾去管这些,实在也是赶鸭子上架,锉子里面拔将军,不得以而为之。赵瑟也曾下死力气帮他找谋士,奈何大抵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何况赵氏的家臣,他心里也并不十分想用。总想着将来总要找一个管用的谋士才好。
“好像有个贪财鬼叫做江中流……”
五音走进来,看见十一正在沉思,便悄悄扯了余淮远的袖子说:“小相公,你先出来一下。”
十一霍然抬首,瞧着余淮远问:“你是什么人?”
余淮远只觉得那目光如冰剑一样射透了身体。他腿软想下跪,可又觉得不应当如此委屈。于是便结结巴巴地答道:“仆是余淮远,小姐的……侍郎。”
十一笑了一下。体察那笑,美丽,然后雷霆万钧。余淮远觉得自己要死了,浑身都在战栗。
“嘭”地一声,十一的手拍在案上。只听他喝道:“赵瑟,给我滚出来!”
隐忧
“十一!”赵瑟像一阵风一样卷进来。她挤进十一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眼角眉梢尽是笑:“你果然是极想我的!
十一为之气结:我想你个框框,又在这儿跟我装没事人企图蒙混过关,休想!
他拎着赵瑟给她提溜到桌子上,指着俞淮远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儿,赵瑟,你什么意思!”
赵瑟坐在桌案上身体往后仰,手指以贼心不死的态势勾着十一的腰带。她半偏过头去视线斜斜地看见俞淮远,拿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责问起来:“是你惹大人生气了么?”
俞淮远后退几步,跪下来,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十一手指捏着赵瑟的下巴将她的头硬扭过来,怒道:“不要东拉西扯,你知道我说什么!”
“啊!”赵瑟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解释道:“你说这个呀,绝没有别的意思。这不是这次回来咱们便要准备成婚了嘛。祖父大人说,家里的事情总要一桩一桩慢慢熟悉起来,也免得你不习惯到时候措手不及。这是好意,我怎能拒绝呢?再说,他们伺候你本来也是应当地。你不喜欢,随意打骂责罚便是,不用不好意思。”
赵瑟这番话差点没把十一气得吐血,心道:我不好意思?我给你都杀完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要熟悉什么?习惯什么?习惯你今天取一个,明天纳一个?你不左拥右抱你能死啊!好吧,你取那么多我都已经不怪你了。你干嘛还非要弄到我面前来故意气我?你说你安得什么心。
他气得狠了,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只狠狠地拍掉赵瑟勾在自己腰带上的手指。赵瑟手上失了拉扯,坐不稳当,手掌向后撑去。一时不查,手掌按在砚台上,弄得汁水淋漓。
这当口,当然不是管这个的时候。赵瑟先是目中横波,很是撇了十一一眼。转过头去吩咐俞淮远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下去吧。”
俞淮远退出去了,她才转回来,仰着脸向十一大发娇嗔:“你这人真是!祖父大人他们就那点爱好,喜欢折腾你就让他们折腾呗,他们就是敞开了折腾又能折腾多长时间?等成了婚,还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你说什么是什么,全凭你高兴。你看我为了你天天是忍辱负重……”
十一心想:那可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