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无论叶十一对陆子周有多少不甘心,无论他多么想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推到在地,再踏上一脚,但当此刻,当他终于带着千军万马来到利州,来到距离他魂牵梦萦的对手只一步之遥的距离的时候,这一切的念想都不得不戛然而止了。
在他面前,是群山环峙天险在前的利州城。这个天险到底险到什么程度呢?形象地说,就是那地方险到就连作为防守一方的巴蜀军都没法筑城而只能设寨。所以,叶十一抬头仰望,看见的不仅是白衣飘飘,站在利州城头随时准备刺激他的陆子周,还有挡在利州城前面,占据着天险的两座军事要塞——大小漫天寨;他低下头,看见的是深狭巨谷和其间奔腾咆哮的嘉陵江。
叶十一从河西杀过来,是真正的千里奔袭,能把人马组织全乎了没饿肚子就算相当不易了,当然不可能还扛着战船。你要说不用船,非让骑兵顶着敌人的弓矢箭雨在绝壁栈道上往前冲,完了还要强渡嘉陵江,虽然也不是完全不行,但你要估摸着自己不是那种专为创造奇迹而生的统帅,那你最好别试。这活儿,没个十万八万的人命垫底儿,一般人真试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吧,叶十一就是那种专为创造奇迹而生的统帅。大伙都承认,都愿意相信他能拿下利州城。可那又怎么样呢?正如狄桂华转述时傲慢的姿态所完美诠释出的陆子周那句话里的意味深长——利州之后,还有剑阁!
蜀道剑门无寸土!老李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利州之后,就是蜀道上的绝境天险,天险中的天险,剑门关。毫不夸张的说,这是历史上最难攻破的军事险塞,没有之一。历史可以作证,这是从来没有从正面失守过的伟大存在。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都不能形容其险峻之万一,那地方,咱不说守军,就是放一群猴子搁山上往下扔石头,那都够要人命。
当然了,从理论上说这里还是可以被攻下来的。历史证明,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兵力,足够稳定的大后方,足够英明足够不怕死的统帅并且在相反的一方有足够昏庸的后主存在——这一点至关重要,当以上这四个条件同时具备的时候,比如说裹着羊皮从山顶上往下滚的郑艾同志,剑门关就可以被拿下。从这个角度上看,叶十一希望还是很大的。
然而,遗憾的是,以上四个前提条件,叶十一一个也不具备。尽管散关战役并没有按照陆子周的预料发展,但是,他对关中以及整个天下大势的判断却并没有错。
关中正在新旧交替的大动荡中,叶十一本人不在长安则更加重了这种动荡。可以说,现在以叶十一为首的中原势力正是看似最强大实际也最虚弱的时候。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立即回到长安去,而不是深入蜀道天险。如果说奔袭河西是发疯,那么在奔袭河西之后还敢挑衅巴蜀,那就是疯上加疯了。
在剑门关那玩命,无论时间、兵力、还是稳定的大后方,叶十一都没那个资本。至于最后一个条件,叶十一是足够英明且足够不怕死的统帅固然毋庸置疑,可与此同时,元元不是足够昏庸的后主也毋庸置疑。或者陆子周是诸葛亮,但并不能据此就说明元元就是蜀后主……
“邺城、晋阳、襄阳,然后现在轮到利州和剑阁了……”叶十一愤愤不平地想,“又是这样!为什么有是这样!”
看着陆子周长身立在利州城上的模糊身影,叶十一在暗中咬了咬他美丽的后槽牙!不甘宛如烈火,在他的腹腔里“蓬”地一声燃着了!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一起冒烟了!
他知道陆子周是在激他。一开始追着狄桂华上金牛道的时候,他就知道陆子周那么说就是为了用蜀道上一个接着一个的天险把他拖延在这里,消耗在这里。可就算明知道如此,他还是不甘心,还是忍不住不追。
他无比厌恶曾经每次就差一步就能征服陆子周偏又不得不放手的事实。每当这种情况出现,总让他有一种宿命的错觉。他讨厌这种感觉,更为“触手可及,逐之不得”而愤懑。所以,这一次,他任性了,他明知道错也追过来了。他要打破宿命。
然后,宿命毫不辜负其称谓,又一次展现了它的威力。幻化做巴山蜀水得天独厚造化之功的天险,向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站在这里,面朝天险,天险,天险之后还是天险,叶十一几乎怄得要吐血。
这块该死的土地上怎么有他妈的这么多该死的天险!
欧阳怜光暗中以余光撇向叶十一,心里满是冷嘲热讽:“什么叫不到黄河心不死啊,说的那就是你!早告诉过你敢于亲征巴蜀的君主不是傻疯了就是穷疯了,你非不信邪!这回明白了吧?”
然而,腹诽归腹诽,欧阳怜光还是认为自己有责任站出来。谋臣的职责,可不光是出谋划策。说出君主想而不能的话啊,在关键时刻送主公个台阶下啥的,那都是她们的活儿。现在,在场其他的人都是武将,谁说“咱别打了,回去吧!”不免都要有怕死的嫌疑。能光明正大站出来宣称“逃跑无罪,怕死有理”的只有她了。
于是,欧阳怜光以舍我其谁的姿态提骑上前几步,从衣袖里掂出一张轻飘飘的奏报送过去,口中道:“上都刚刚送到的急报,柳氏族人自狱中逃逸,现下已潜出长安,聚众作乱于京畿扶风、长当一带。请主上过目……恕臣直言,万百千将军在长安未免杀人太过了。上都附张氏为逆者,数以十万计。万将军不论主从,不论亲贵士庶,一概以叛逆论之,尽行关押屠戮,且多加株连。长安士家大族奔逃南迁,公卿官员多遭囚禁。我军收复上都还不足半月,仅是以谋逆之罪名加以诛杀的人数就逾两万。流血若此,关中安能稳固?”
“收复巴蜀,非一日之功,留一大将足矣。主上应当立即回转上都,早安大势为上。”欧阳怜光恳切地谏言道,“倘若再拖延几日,等到流血从皇宫和钟鸣鼎食之家蔓延到朱雀门外长安的庶民百姓身上,上都局面失控,主上您再想要走恐怕也脱身不得了。蜀道何止难进,更是难出啊!”
叶十一从马上垂下目光,扫在奏报上,静静地听欧阳怜光说话。他的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愤怒、不甘、厌恶,这些感情不是没有,但却朦胧了、模糊了,像隔着一层纱的别人的愤怒、别人的不甘、别人的厌恶。心头上更清晰的是仿若疾风骤雨之后所特有的喟叹。
在这一刻,叶十一的人生终于进入到了另一个全新的境界。站在这里,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权衡和妥协“这一基本的政治技巧心领神会。这只一瞬间,漫长得却像是过了一生。
事实上,在旁观者的看来,叶十一的确没有考虑太长时间。差不多欧阳怜光话音落下,他也就紧接点了头。他的那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但欧阳怜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那声音里隐隐约约带着失落。
他说:“哦,那就撤军回长安吧。至于留下大将来攻打巴蜀,也不必了——”
说到这里,叶十一似乎又突然改了主意,话音戛然而止。
“不,还是阿鹰留下来断后。现在撤退,蜀军一定会偷袭。”
“是。”越鹰澜低下头,尽量隐藏其自己的表情。既然说是断后,那就意味着必然要与狄桂华交战。作为对手与威武上将军作战,虽然的确是一桩可以向子孙后代夸耀的事儿,但要让越鹰澜因此就一点儿心理压力都没有,那对她的要求未免也太高了一点儿。然而,即便如此,越鹰澜完全没有因此就怨恨叶十一。面对狄桂华那样的对手,如果她不留下来断后,那就只能叶十一亲自来了。可叶十一自己是不能断后的,这任何臣下都能理解。古来蜀道之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君王敢于亲力亲为的。因为这里难进又难出,一旦后方有事,不能及时撤出,那立即就是个崩盘的局面。她只是想:无论如何,就算我死,也要保护主上安全回到长安……所以,她不敢让叶十一看见自己的表情。
这个时候,叶十一也的确看向了越鹰澜。目光扫过她头盔上的红缨,落到他微微抖动的睫毛上,叶十一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很认真地命令道:“这一次很不容易,所不要勉强。无论胜负,都没有关系,成、阶等州实在不能守住也没关系,但是,你,必须要活着回来长安。你听明白了吗,阿鹰?这是命令!”
“是,臣下领命,请主上放心。”越鹰澜扬起头,克制着流泪的冲动,大声说道。在这一瞬间,一种压倒一切的胆量和气魄涤荡着她的心,使她有了挑战并战胜她作为人生目标的偶像的勇气与信心。
……
凤仪元年的九月二十五日,叶十一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了他离开仅仅不到十个月的上都长安。
这一刻,叶十一的威名达到了鼎盛。
是啊,古往今来,有谁能和他一样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驱逐了狄寇,打败了所有和他齐名的将领,从而征服了大半的中国呢?不到十个月,只用了不到十个月,他就打败卢文瑶、傅铁衣、张钰这些和他齐名甚至名声在他之上的当世名将们,驱逐了乌虚骑兵,横扫河北、关中、河西、汉中,征服了长江以北几乎所有的地方,成为天下有强有力的权力者。
这位天下最强的权利者,如古老传说中的战神。跨着白马,握着宝剑,顶着神祗一般的容颜踏进伟大的长安,十万御林军列队在道路两旁,百万的长安黎民为他欢呼膜拜。
——或者这个人的部下带给了长安太多的杀戮与流血,但那些杀戮与流血毕竟没有蔓延到朱雀门之外,或者即使蔓延了也没有大规模地爆发,那么对于上都大多数普通的小老百姓而言,随着这个人的归来,一切灾难与不幸就都结束了。他们理所当然的相信:既然他们的皇后已经回来了,长安城头顶上恐怖的阴云也就该散去了,他们远离战争,太平安定而幸福的生活回来了!
叶十一在这些欢呼与膜拜中缓缓地骑马前行。他认为并没有什么可了不起,但仍然忍不住地心潮澎湃。这种激动所带来的满足,几乎短暂地抵消了叶十一心中“赵瑟还不在我身边”以及“还没有打倒陆子周”两桩遗憾。
他第一次进入这座城池,到今天已有整整十年了。在这座城池的中心成为皇后,站到了作为一个男子所能达到的最顶峰的位置也有一年多了。然而,唯有这一刻,他才真正切切得感觉到,他是把这座城池握在手中了。
真正掌握了这座再看这座城池,感觉是如此地截然不同——那种感觉,大约可以称之为“征服者的快感”。而当叶十一跨过朱雀门,从外城进入到内城,这种快感无疑是更加强烈了。
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片肃杀。可容十八驾马车并行的朱雀大道上只有雕像一样的卫兵执着雪亮的军戈肃立。道路两旁曾经鳞次栉比的高墙朱门,而今每隔三两步就有一段倒塌的墙壁,亦或是一片火烧过的废墟。而其余那些还坚持着不曾倒塌的豪宅官邸,一概都紧闭了门,显出无限的凄凉来。当年歌舞升平、通宵达旦欢宴的胜景如过眼云烟,消逝得无踪无踪了。
马蹄践踏在青石上,青石湿漉漉的。可以看出来,为了迎接叶十一,他忠诚的部下用清水仔细冲了地。然而,即使道路一尘不染,青石被水冲得发白,缝隙中的血垢仍然依稀可见。空气也是湿漉漉的,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世界安静得令人满足……
叶十一呼吸那染血的空气,闭上眼睛,享受那一刻难得的宁静。
突然间,白光一闪,西北角一处焚毁了一半的小楼上射出一阵弓弩,劈头盖脸地冲叶十一而来。紧着着,便听见一声断喝:“妖后,纳命来!”十几道高黑影便自好几个方向一起鱼跃而出,飞身御剑杀来。
两个侍卫从马上跳起来挡在叶十一的身前,用血肉之驱拦住了那些弓弩。但十几名刺客中动作最快的一个的剑,已经越过无数卫士的包围圈,紧随着弓弩刺到叶十一的面前了。
十年
“护驾!”卫伯贞的喊声陡然响起,嗓子像被劈开了似地,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侍卫们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奋不顾身地插进刺杀者与被刺杀者之间。他们拔刀的铿锵声与兵刃相击的铮鸣声连成一片,密密织织,天罗地网似得笼罩过来。道路两旁的军兵也执戈举矛地向中央围拢,军靴乱七八糟的践踏在青砖上发出噪杂的噪音。
近卫之外,还有军队。几乎同一时间,本来充作迎接的军队也发动起来。万百千一挥手,发出炸雷般地一声命令:“上!”骑兵便一阵旋风似包围了那孤零零的小楼,紧接着,上马兵马分成数队冲进周遭的府邸。很快,弓箭手便在四方的高墙飞檐布下了天罗地网。
霎时间,一种无比熟悉感觉在叶十一的心底升起,使他几乎分不清过去还是现在,分不清谁才是刺杀者,谁才是被刺者——就是这种,就是这种紧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息扑面而来,而他一剑得手从容逸走——叶十一心中一阵迷茫,恍若隔世。直到剑光在他眼见闪烁,他才猛然清醒。
十一想,自己大约是有点儿走神了。少年时代,他曾经无数次拔剑刺杀别人,现在竟然轮到别人来刺杀他了。
他不禁哑然失笑,拍开侍卫的尸首,伸长手臂在那刺客身前一折。只听“夺”地一声,那刺客倒飞出去数尺,仰面栽倒在地,胸口插着半柄断剑。数柄刀剑便压到了他的颈上。
刺客喷出几口血,大笑道:“士为知己者死。我陈二今日虽不成功,也算死得其所了。”然后冲着已然被侍卫分开包围,各自为战的伙伴们大喊道:“诸君慢来,陈某先行一步……”声罢,咬舌自尽而死。
叶十一并没有来得及有什么更多的感触,刚在心里有些鄙夷地想:“这刺客,能为真差,实在称不上刺客……”便由鬼头刀率领无数侍卫簇拥着快马加鞭地穿过弓箭手严密防卫的朱雀大道,长驱直入大明宫。行止之夸张令叶十一相当之无语,然而毕竟无可奈何。君主总有君王之道,即使是叶十一,也不得不干一行爱一行。
大明宫,诸将和大臣都聚在日华门外恭候。这里边,除了叶十一的爱将信臣,更多的是为了充场面,临时从天牢大理寺等等内外狱监中提出来的宗室贵族公卿重臣。虽然突如其来的刺杀事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但短暂的混乱之后,这些人还是完满地按照事先的安排,将叶十一迎上了宣政殿——之所以是宣政殿而不是含光殿,只因为叶十一是皇后。再怎么权倾天下,有皇帝之实,皇后也毕竟不是皇帝,何况叶十一远远还没有实现一统天下。
百官下拜朝见的同时,刺杀现场的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万百千留下来坐镇指挥,亲自指挥着军兵替换下仍在和其余刺客近身搏斗的卫伯贞和少许侍卫,疾风骤雨地围捕刺客。他是真急了,不算四面压阵的弓箭手,就为围捕这不到十几二十个刺客,人愣是上了两千精兵。一时半刻,便尽数成擒。小楼之中,有数人突围逃出,料是主事之人。万百千又即刻派出大军围堵追捕。
“一定要活捉,绝不能放跑一个!”卫伯贞大喊。
“放心!”万百千铁青着面色道,“早布置好了,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卫伯贞这才苍白着脸色长出一口气,摸了一把冷汗。他瞪向万百千,连平时的常叫的“老万”都不肯叫了,直接便是带着怒意的埋怨:“万大将军,您老人家这防务是怎么搞的?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您自己不要命可也不要拉着兄弟一起上路啊?兄弟可不像您,有收复上都那么天大功劳顶着!”
万百千咬牙道:“你先去覆命,我这儿完事了即刻进宫向主上谢罪……娘了个腿的,不知道是哪个兔崽子跟老子过不去?让老子揪出来非千刀万剐了他不可!”
卫伯贞吓了一跳,忙道:“老万你糊涂了?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一定得抓活口啊!不然那可就不是失职的罪过就能交代过去的……”
“我省得!”万百千不耐烦地挥手,“你快去保护主上!鬼头刀那种二五眼怎么能指望得上?”
卫伯贞闻言也不敢再耽搁,忙带着人匆匆赶往大明宫。他虽然明知道此次刺杀没自己什么责任,主上也不会过于加罪,然而一路上,心中还是颇为忐忑不安。卫伯贞是羽林禁军出身,久在枢机之地,淫浸也淫浸得粗通政略了,其心思敏捷绝非万百千那种边军出身的大老粗所能相提并论,所以他很清楚一场刺杀能玩出无数地手段,引出无数地大风波来。
卫伯贞进了大明宫,自有侍卫内官引他上宣政殿。卫伯贞下拜谢罪。叶十一道:“你起来,此事非你之过。刺客都捉到了么,是什么人?”
卫伯贞谢过,起身答道:“除了三人阻拦不及已自尽身亡之外,其余一十九名刺客已然全部生擒。刺客所潜伏的小楼中尚有数人逃逸,万大将军正在捉拿。刺客虽未招供,然观其行止,仿佛并非江湖刺客……”
叶十一心想:我觉得也是……
“刺客身份如何,何人指使,还要经大理寺严加审问后方能上奏皇后殿下。”
叶十一点头,转脸便去寻大理寺卿。百官中一个顶着沉甸甸珠冠金翅官帽,粉面下却透着鼻青脸肿的中年女官“扑通”一声跪下来,惶然道:“罪臣……这个……”
欧阳怜光笑着道:“启禀殿下,大理寺卿羊怀真附张氏谋逆,尚在待罪,似乎不宜主审此案。臣欧阳怜光愿充主审,还请殿下允准。”
叶十一不由一皱眉,问道:“上都百官,有附张氏谋逆之嫌,尚未处置的还有多少。”
欧阳怜光道:“大约十之七八。”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与凄然。哗然的是跟叶十一前后脚回到上都的洛阳文官,凄然的是上都的官员。十之七八十个什么概念啊!要知道,上都百官攻取上都的时候可就跑了一批,然后万百千等武将们又杀一批,剩下的有没有十之七八都得成问题?由此可见咱万大将军干活是真麻利,那是一网打尽,一个都不放过啊!至于搞出这种局面的诸位将军们,倒是没有哗然也没凄然,大抵鼻孔中喷出粗气,不屑一顾的神气。
叶十一没有再说什么,但也没有理会欧阳怜光的请求,反而提了个很不相干的人。只见他四面环顾一番,突然皱了眉道:“江中流呢?”
立即便有均输属的官员回奏道:“均输大人还在盘查账目。”
叶十一命道:“召他来见。”
原来叶十一撤兵回长安的同时,就下令留守洛阳的江中流和卢宾护送邯郸公主来长安。洛阳道当然是比金牛道好走,但邯郸公主绝不能比叶十一先入长安,所以卢宾就护着公主的车驾一路慢慢悠悠掐着叶十一的行程走路走。江中流本来也可以陪着他们晃,但这位大人是个财迷兼大贪官,上都的金山银海已经晚了第一步就够心疼肉疼的了,自然是不肯晚第二步。于是扔下老实的同僚,可爱的公主,快马加鞭,自己个儿一溜烟进了长安,老实不客气的接管了上都第一敛财机构,均输署。这家伙搂钱搂得不亦说乎,早把叶十一忘背后了。叶十一回长安这一天,人正库房数银子呢,连个假都没请。
于是,传旨的内官将这位出了名的财迷从钱眼里拎出来,前因后果说完,江中流这才知道叶十一还遇了一把刺。他翻着眼睛发了一会儿楞,然后叹了老大一口气道:“这可是正合了欧阳怜光的心意了。喂,那家伙都乐疯了吧?没大笑三声说个“如此甚好”啥的?”
内官听得眼都有点发直了,张口结舌道:“大人哪里话,欧阳大人很是忧心的……”
江中流“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有嘛可装的……”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换了衣服跟着内官们进了大明宫。
好巧不巧,正好碰上倒霉催的万百千。万百千这是捉完了刺客来复命兼谢罪的,这一路走得是唉声叹气,心底直打鼓。
其实如果只是刺客的事儿,他也不是很怕。但他前一阵在上都大开杀戒,虽然事先是得到了叶十一的暗示以及欧阳怜光的提点明示,但毕竟是这许多的达官贵人、皇室宗亲的性命。挥刀杀的时候固然痛快无比,痛快之后仔细一合计,那没法不冒冷汗。如今叶十一回上都了,偏巧又闹出刺客,这两相一凑巧,会不会叫拿他脑袋尽一把忠,那真是一点准都没有。这事儿,万百千是越想越发怯啊,两条腿像灌了铅似地,半分威武豪迈都拿不出来了。
江中流这人是个狭促鬼,最爱落井下石,一路和万百千并肩走着,便一路说风凉话:“唉,老万,甭这么垂头丧气的。不就是刺客嘛,没啥。我给你说,这没有不开张的油盐铺,只要是帝王,就免不了刺客。咱主上也不能例外,这叫不是梧桐召不来凤凰,那个不是真君引不来刺客,知道不?所以,今儿这事儿啊,要说有错,也是错在主上,都是他召来的嘛!你呢,是一丁点儿错都没有,不但没错,反而有功。你想啊,要没你这疏忽,能有刺客。没刺客,咋能证明主上是天命所归呢?”
万百千郁闷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但这时他也没力气跟江中流玩命了,只道:“老江,你可真不是人,到这份上还要风凉我!”
江中流哈哈大笑,摇着扇子道“没跟你开玩笑,你绝对是有功无过,把心放肚里吧!”
万百千半信半疑,道理上说江中流那就是胡说八道,但这家伙平时老号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前有诸葛孔明,后又江中流”啥的,颇有点半仙体质……他非常有心拎住那江中流问个究竟,奈何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宣政殿,想逼问也不能了。
到了这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万百千两眼一闭,双膝落地,一个头磕在地上,便开始认罪。他为求个好表现,这个时候认罪态度那是相当好,有的没的,索性什么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刺客之事不消说,自是反复要强调他万百千严重失职罪该万死。还有滥杀宗亲贵族,扣押百官啥的,最无聊的是连叛逆张氏的总头子张媛没能活捉,反叫她自焚了,伪帝没等他抓也上吊了之类都拿来当做他自己个的罪状了。
叶十一差点儿没真笑出来,于是当机立断,叫万百千闭嘴。
“好了。”他道:“你收复长安毕竟大功一件,今日刺客一事,算你功过相抵,不必再提。柳氏纠结党羽作乱京畿,是你处置不当所致,命你前去平乱。限期半月,务必将柳氏叛党一网打尽。”
他紧接视线与江中流相合,道:“上都百官附逆,毕竟不可一概而论。江中流,均输署的事情你放一放,先来主持甄别。逆行不重者,可以赦免,官复原职。”
“至于刺客一案。”叶十一放缓语气,慢慢道,“既然欧阳卿自报奋勇,便由你来主理好了。三日之内破案,务必要追出幕后主使。”
他这一番命令下来,不给任何人提意见的机会,直接宣布散会。
万百千随着大溜儿往外走,虽然还是摸不清头脑,但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他还是知道的。于是便很高兴打算晚上请江半仙搓一顿。正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着寻摸江中流呢,便有一个小内官气喘吁吁地跑来,招呼他道:“万大将军么?殿下召见。”万百千心中便是咯噔一声,只得七上八下地跟着小内官往回走。
叶十一见万百千是在宣政殿之后的紫宸殿。殿内别无他人,只有叶十一。他脱去戎装礼服,只穿了寻常的武士服,长身立着,眉眼间有一些淡淡思绪。或许是因为殿中光线昏暗的缘故,让他看起来仿佛笼罩在一层光晕。
万百千不敢去打扰他,行过礼便默默地守在一旁。这样地安静,他只觉心越跳越快。
“张媛是怎么死的,似乎和皇帝一样,没有找到尸首。”叶十一突然问。
“是。”万百千搞不清楚叶十一的心意,于是便老实答道:“我军攻入长安的时候之后,张媛在张氏府邸最高处的摘星楼举火自焚。”
叶十一点点头,道:“那么,皇帝和后宫诸君的下落,你审问过么?”
“当日攻破内宫的诸人,都曾逐一审问过。众口一词,都说当时宫变,叛军自玄武门和崇明门两路攻入,陛下猝不及防,金吾卫护卫着退到含冰殿便被包围了。张媛意在陛下主动禅让,所以叛军不敢硬来,只是围而不攻。但是,当夜含冰殿就起火了。火扑灭之后,含冰殿已经化为灰烬,殿中诸人尸首都烧化了,完全无法辨认。至于后宫诸人,包括出身张氏的贵君,张媛围住含冰殿的时候,就把他们送进含冰殿陪伴陛下了。大约起火时,一起烧死了吧。”
叶十一心想,赵铮大约真的是死了。于是心里颇觉得对赵瑟不起,毕竟是她口中最亲的哥哥。 “她们怎么都喜欢自焚呢?”他半是疑惑半是嘲讽问万百千道:“不是说贵族的话都应该上吊或者喝毒酒么?”
这个问题万百千自是答不上来的。适逢内常侍唐青进来禀告:“寝宫已经收拾好了,请殿下移驾蓬莱宫。”万百千便趁机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