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和叶十一不一样,越鹰澜很屑于欺负战场上的老弱病残与女性。身为女性的她在这方面具有天然的优势,她完全不必在意被人指责为没追求、没人品,没尚武精神。于是乎,在功利战争的思想指导下——也就是说尽可能规避强敌,专捡窝囊废死劲欺负,越鹰澜做出了彻底包围寿州的布置。
“没有速战速决走捷的能力没关系,只要我们具备和我们的能力相匹配的耐性就可以了!”
这是后来广为流传的一句名言,是当时寿州之战越鹰澜决定包围时说的。然后,她就将寿州城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越鹰澜是威武的。她有和张襄相匹敌的作战能力,也有足够的耐性围城,于是在己方淮河上游巨大的战略优势配合下,她成功地将寿州城里的守军与紫金山上张襄率领的机动力量隔绝开来。无论是谁,寿州的厢军也好,张襄的河西铁骑也罢,谁都没办法越雷池一步。另外,为了彻底断绝金陵方面的念想,她还做了一个非常“缺德”的安排——在淮河上栓铁链。
以攻打寿州搭建的浮桥为中点,她命人在上下几十里水面拴上了数千尺长的铁锁。光栓铁链还不算,还有更缺德的升级版。水军统帅罗文忠建议,为了增加浮力,应该给这些铁链都连上木头。这样铁链就不会下沉,可以彻底拦住金陵的战舰了。越鹰澜立即批准了这位经验丰富的老专家的建议,于是,一夜之间,铁链上都系上了巨大的木头,寿州上下的水路彻底被封锁了……
种种布置都指向一个结论:越鹰澜虽然没有叶十一的天赋,但她比叶十一更加稳扎稳打。“稳”是战场上最可怕的存在,因为无懈可击。
这一下,赵瑟算是遭了老罪了——当然,寿州还没到缺粮断顿杀战马吃人肉的程度,所以这个遭罪不是身体方面的,而是心理上饱受折磨。
赵瑟简直快要疯了!
投降不成,突围不成,死守不成,援军还是不成。
投降就不必说了,不能也不敢。
突围也是做不到。越鹰澜展显示出名将风采,外抗张襄内击寿州,且战且围,把寿州围得个水泄不通。寿州城里,别说是人了,几乎连只耗子都跑不出去。他们不是没试过,可就是从寿州城到紫金山这么点路,愣是咫尺天涯,说什么都突破不了。
至于死守待援,先说救援。目前紫金山上的张襄和越鹰澜是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想要反败为胜,唯有指望新的力量加入战局。这个新的力量,目前看来只有金陵方面的援军。援军也的确是来了。既然是赵瑟困在寿州,金陵方面自然是义不容辞要派援军。
于是尽管刚进三月,还不是水军出动的最好时节,金陵方面还是第一时间就派出了强大的水军——强大的这个词绝不夸张。虽然说除了淮勇之外,南方的军队大多疲软,但江南的水军可一点儿都不疲软。不仅不疲软,而且一直以来都很强大,实力是全天下都公认的。
援军的主将是王余。这也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人物,甚至用强大来形容都远远不够,或者只有用他的出身经历才能准确的诠释他的水平。简而言之,王余这个人在加入江南水军之前是个海盗,也有传言说他实际是出身于河东王氏,总而言之,他十三岁就下了海。王余下海的时代,正是被称为老船长的海盗之王遭到谋杀,大大小小的武装贸易船队忙于海上大火并的时代。他从最下层的水手做起,在惊涛骇浪中参与抢劫、战斗与贸易,三十四岁那年就成为了控制往东瀛、大秦等处贸易的四大海盗王之一,手下的武装船队跟朝廷的水军相比也毫不逊色。要说这辈子唯一的污点,也就是不知怎么搞的,竟被个曹秋何忽悠上了岸,从此充当起金陵小朝廷的走狗打手。
强大的水军加上强大的统帅,可以说金陵派出援军的阵容是相当靠谱的,只不过靠谱的阵容未必能带来靠谱的结果罢了。谁能想得到,经受得住海上暴风骤雨考验的强人,竟然能在淮河这么个小水沟里翻了船呢?
事情是这样的:王余带着水军开到寿州上游,碰到拦江铁索,船开不动了。于是王余陈兵下蔡,派人趁着夜色凫水过去搞破坏。然而,搞破坏也是需要时间的,还没等他们这边破坏搞完,潜伏在不远处的罗文忠水军突然就发动了进攻。王余何许人也啊,人家是经见过发风大浪的,自是微微一笑,凛然无惧,下令还击。就在这一刻,杯具发生了,战舰竟然都开不动了。原来会游泳的人,北方虽然少,但还是有的,罗文忠库里栓河道的铁链也还有剩。于是会游泳的几个人就拎着剩下那点儿铁链,趁着夜色悄默声地潜到王余战舰的底下,然后慷慨地把他们统统送出去了——他们用锁链把战舰牢牢拴在了一起。于是,王余这条大海里的蛟龙就这么窝囊地败给了小河沟里的泥鳅……好在,他本人还是逃脱了,带着残军后撤进涡口水巷,嗯,继续在精神上支援寿州。
精神支援当不了饭吃,反正援军是没指望了。没了援军,就凭寿州城里那几块料,死守又能守得了几天?
另外,赵瑟还得为薛玉京操心。薛玉京快要临盆了。虽然说用不着赵瑟去接生,但看着她每天挺着滚圆的肚子在自己眼前晃,赵瑟心里不可能没有压力。
张襄心里也饱受折磨。他都后悔死了。早知道会是这种无耻的打法,他是绝对不会将自己即将临盆的妻子独自留在寿州的。显而易见,他被隔绝在寿州之外,而敌军压着寿州穷追猛打。寿州城里有他最重要的人,他却无能为力。
不是他能力不够,而是无力回天。他手中虽然还有几乎完备的河西铁骑,说起来并不比越鹰澜差,然而,这并不足以动摇敌人在江北巨大的战略优势。叶十一离开之前,他的军队就已经夺下了舒州、和州、薪州等地,对他形成绝大牵制。张襄知道,他再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解寿州之围了。甚至于他不动还好,一动就极有可能被收紧的包围网勒死。强劲无比的河西铁骑,似乎除了逃跑之外,已经毫无用处了。
跑当然是跑得了的,可是张襄能跑吗?就算赵瑟可以不管,薛玉京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还被围在寿州呢!
考虑了几天之后,张襄决定逃跑。
他也不得不跑了,因为寿州城马上就要被攻破了——当然,是带着老婆一起逃。他决定闯过寿州城外的包围,返回寿州将薛玉京和赵瑟接出来,然后再护着她们突围。虽然解寿州之围是不可能了,但如果只是以一小队精锐趁敌人不备快速杀回寿州,凭张襄的能力与河西铁骑的快马,应该还是没问题的。不过,这么做极为冒险,有点自入绝境的意思。如果张襄不回去,他就可以轻松逃生。如果他回去了,就有可能送命。毕竟后面的突围很不容易,还要带一个孕妇和一个累赘。不过,男人为了老婆孩子总是要拼命的。
张襄仔细的策划这次行动。他首先和停泊在涡水巷道的王余取得联系。王余表示,发动进攻虽然不行,但可以前往下蔡附近接应。只要张襄他们一从寿州突围,跨过淮河北岸,登上战舰,就算是安全了。王余那边联络好之后,张襄开始准备行动。先是布置好自己走后大军如何撤退,然后挑选最快的马、最锋利的刀、最矫健的骑士,选择突破路线。
乙酉年三月初八日拂晓,张襄率百余精骑,悄悄潜入越鹰澜大营附近,然后突然发动,向内闯营。
这个时候,寿州城里,赵瑟正陪着薛玉京。寿州的战局已经那样了,赵瑟也不是打仗的料,并没有扭转乾坤的神奇力量,于是索性也不上城头去给大家添那个麻烦。眼见着到了最后的时刻,长夜漫漫,反正也睡不着,为了避免胡思乱想,索性整夜都陪着即将临盆的薛玉京。
他们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屋子里静静的,隐约只有城外的砲声和喊杀声。赵瑟静静地说:“玉京姐姐,孩子叫什么名字你想好了么……”
薛玉京手扶着肚子,朦朦胧胧地说道:“想好了,如果是女孩子就叫佑,男孩子就叫鄂,易经上说……”她突然停了口,侧耳倾听半响,然后道:“瑟儿,你听,什么声音?”
赵瑟手支着床榻半坐起身,侧耳倾听,除了一贯攻城的声响,并无什么特别。,于是说道:“没什么声音啊?”
薛玉京执拗地摇头,一推赵瑟道:“有的,派人去看看。”
赵瑟只好传唤门口的侍从:“小白,你去城上看看,有什么变故即刻回报!”
门外白下城答应一声就去了。赵瑟和薛玉京躺在那里,一时都没了话,安静下来。
大约半盏茶地光景,门咚得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全身甲胄仿佛被血泡过似地将军闯了进来。那将军步伐极快,赵瑟还没反应过来是谁,他就几步跨到窗前。他伸手将薛玉抱起来,又将一床薄毯从头到脚将她裹住,往怀里一抱,转头就往外走。同时丢下一句话给赵瑟:“快起来穿好衣服,马上就要出城突围!”
薛玉京叫了一声:“阿襄!”
赵瑟终于反应过来,是张襄回来了。于是她赤脚跳下床,追上去揪住张襄的衣袖道:“不行,玉京姐姐马上就要临盆了!”
“必须马上走,城要破了!”张襄将张瑟往旁边亲军处一推,道,“快,给她穿盔甲!”
赵瑟被匆匆忙忙套上一声盔甲,然后被几个士兵架出去推上马,向外走去。城里火光冲天,一路上到处都是匆匆忙忙奔跑的士兵。
到了西城门,张襄勒住马。赵瑟四面一看,发现周围乱糟糟的,江源等寿州城中几名重要的将领都杂在骑兵之中。张襄偏过头来问赵瑟:“自己能骑马吗?不行可以让骑兵带着你!”
赵瑟点点头道:“我可以。”
这时候,张襄怀中薛玉京挣扎了一下,道:“阿襄,你放我下来!你这样抱着我没办法交战,我更危险。我也骑马,我没问题!
薛玉京怀着身孕,没办法横搭在马上的。张襄迟疑了一下,终于将心一横,点头答应。
张襄鹰隼一般环视一周,然后将手用力一挥。霎时间,寿州城四门齐开,聚在城门的守军潮水一般地涌了出去,顶着枪林弹雨往外冲,顿时间乱作一团。趁着短暂的一点儿混乱功夫,张襄一马当先杀出城去。河西军最精锐的骑兵紧随其后,将赵瑟和薛玉京围在队伍中间,疾冲而出。
越鹰澜立即调兵拦截,然而河西铁骑无愧天下第一劲旅之美誉,只一心突围简直无人能挡。等越鹰澜好不容易带了兵马追上来,他们几乎已经突出重围,要杀过淮河北岸了。
越鹰澜一挥手,立即就是万箭齐飞,她本人也弯弓搭箭。这个时候,宇文翰正好赶过来,于是说了一句:“阿鹰,刀枪无眼,战场上就算是误伤了什么人,也是天意,主上也没有理由怪罪的……”
越鹰澜心头一震,箭尖不由自主就瞄向了赵瑟。她是万中无一的神射手,她知道,只要这一箭射出去,也许她心底那个卑微的愿望就有希望了。她潜意识的很想射这一箭。然而,手指松开弓弦,箭刚要离弦的一瞬间,一句话突然在她脑中炸响——阿鹰,我是相信你的……
离弦的箭带着风声呼啸而去。与此同时,河西骑兵也冲过了淮河北岸。
往生
张襄带着骑兵一阵疾杀,当前开出一条道来,赵瑟和薛玉京被骑兵护在最里面,紧跟着冲出城门。霎时间,赵瑟只觉得像是两眼一抹黑就被丢进了人声鼎沸的角斗场。四面八方都是人,除了繁星一样的火把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骑兵身上散发着寒意与热气的盔甲什么都感受不到。四面八方都是喊杀的声音,像沸腾的水。钢刀砍上骨头的钝响,骑兵死亡坠马的声音。黑暗中的一切声响都让人窒息,不知道下一刻死的是不是自己。
赵瑟握着马缰的手几乎都僵住了。她用了最大的力气握紧马缰,心中一片空白,只知道随着潮流拼了命地向前跑。一阵埋头疾奔,两耳生风。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也不知道奔跑了多远。突然间,一阵齐嘶,马儿突然减慢了速度。赵瑟茫然抬首,只见围一片水雾,凉涔涔地萦绕在腿间。
原来已经冲出了重围,到了淮水。骑兵们三三两两地跳下水,手牵着马哗啦啦地前行。赵瑟和薛玉京等人则上了浮桥,张襄则带了几十骑坠到后面断后。赵瑟不由心里一阵雀跃,只要过了淮水,就算是安全了。果然后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远,间或也只有三五支箭擦身而过,大抵不过是敌军之中的一二神射手凭借非凡的勇力才能射出来的。
赵瑟偏过头去,通过水面反射来的火光,正好看见薛玉京在自己旁边。她的精神倒是还勉强,黑夜里,大大的眼睛仍是目光如炬,只是脸色非常不好,灰白里透着惨红。赵瑟一伸手就抓住了薛玉京的手,冰凉的,比自己还要更用力拉着缰绳。 赵瑟道:“玉京姐姐你还好吗?再坚持一下。”
薛玉京轻轻喘息了一声,然后道:“我很好,没事的……”
“那太好了!”赵瑟道。她继而想问孩子怎么样,然而又疑心先前的一番狂奔,孩子定然是不能保全了,于是便不敢再问,只握着薛玉京的手控着马晃晃悠悠地在浮桥上前行。
有惊无险地渡过淮河,这个时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骑兵抖动湿漉漉的衣甲爬上岸,慢慢聚到赵瑟和薛玉京前面列队形成一堵人墙。
不一刻,张襄也飞骑赶来。“烧掉浮桥!”张襄圈着马大声的命令。骑兵边退边用刀划开马身一侧的皮囊口袋,松油便倾倒在浮桥上。火腾地燃起来,浓烟和烈火逼退了追兵。在雾腾腾的晨曦中,她们望见张襄跨在马上的身影由远而近浴火而来。赵瑟感觉到薛玉京的手动了动,于是,她的心也骤然放松了。
“玉京!”张襄马到近处才跳下来,分开人群走过来一把就抱住了薛玉京。然后一手托颈,一手托腰,稍一用力,就将她抬了下来。“总算冲出来了。”他连声说道,“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就……”
“阿襄……”薛玉京笑着望张襄,轻声道,“我中箭了……”
“在哪里?”张襄地嗓音倏地变了,伸手在薛玉京后背一摸,摸到了满手的粘湿,一只箭杆竖在后心处,箭头深深地钉进她的身体。张襄手忙脚乱起来,语无伦次地道:“没事地,只是小伤,没事地。船就在前面,我们上了船,包扎了伤口,就会没事……”
薛玉京的目光开始涣散。“我要死了……”她说。然后,她身体剧烈地抽搐几下,头突然搭下来,就此气绝身亡。
“啊!”张襄大叫一声,踉跄几步,抱着薛玉京的尸体跌坐到地上,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叫:“啊!”然后,他就开始发呆,目光一片虚无射向远处,既不去看尸首,也不去看赵瑟和自己的士兵们。
士兵们牵着马,僵直地立在四周。人和马都无声地垂着头,身上不知是汗水、河水还是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好似哀哀的啜泣。赵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既沉重且发虚。这两种情绪并存于她的身体里。她为薛玉京的死亡而沉痛不已,然而这种沉痛却仿佛总是不能彻底、不能无所顾忌,虚飘飘的卡在半当间不上不下。在那沉痛里,赵瑟总有一种隐约的错觉,似乎正是自己的不祥才是导致薛玉京死去的罪魁祸首……
赵瑟不知如何是好,茫然无措地抬起头。她的前面,隐约可以看见水军船舰的旗帜;她的后面,是淮水。淮水上火势已经开始减弱,大约很快就会熄灭,浓烟也渐渐散开。透过稀薄烟雾,可以看见淮水之后敌军的大营。追兵已经在岸边集结了,抬着木头之类的准备重新搭建浮桥。赵瑟又低头打量了一遍周围,再次确定了他们大家的确还身处险地,而所有的人都陪着张襄哀痛死者。他们的确是不管不顾的发着呆。
赵瑟的心里当即就是“咯噔”一声。头脑霍地清醒过来。不能这样下去了!赵瑟匆匆几步走到张襄的身边。“张襄……”赵瑟手搭在张襄的肩膀上。
“滚开!”张襄大喝一声。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将抱着薛玉京尸体的手分出一只,推搡着赵瑟将赵瑟甩了出去。
赵瑟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上巨痛,然后就发现自己躺地上了。她有些茫然地坐起身,头脑里嗡嗡作响。 “这下完了,”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着,“为什么要突围呢?我真蠢,为什么一定要突围?留在寿州城里等着被俘不就行了?我怎么竟没有阻拦张襄,给他说明白这个道理呢?糊涂啊!真蠢!现在可好了,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怨了吧?杀妻之仇啊,一尸两命——嗯?孩子!”赵瑟一骨碌爬起来,冲着张襄不要命地就去了。
“孩子!还有孩子!”她大声叫嚷着,疯了似的和张襄抢夺薛玉京的尸体。争夺中,薛玉京的身体从张襄的怀中滚落,高高隆起的腹部和裹着裙子的长腿长长地搭下来。张襄一手从她的腋下绕过抱着死去的妻子,另一手则伸出去揪住赵瑟的头发。赵瑟顶着头皮上快要撕裂的痛,抽出身上的匕首握在手里,将薛玉京的裙子用力向上一掀,手中的匕首就毫不迟疑地剖了下去……
赵瑟满脸满手的血将那小小的婴儿抱出来,割断脐带,在孩子铁青的屁股上用力一拍,再一拍。孩子紧闭着眼,过了仿佛一生的时间,手才微微动了一下。又过了仿佛一生的时间,孩子终于哭泣起来。
“张襄,还有孩子,你看,孩子还活着!”赵瑟激动地说。
张襄抓着赵瑟头发的手慢慢松开来,木呆呆的眼光里终于也有了一点儿生气。他看一眼薛玉京的尸体,看一眼赵瑟手中的婴儿,看一眼尸体,看一眼婴儿……终于,他扑在薛玉京的尸首上涕泗横流地嚎啕大哭起来。
似乎是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带给了张襄新生的力量,给了他振作了理由。他好不哀伤地哭过一气之后,便一抹眼泪停住了哭声。他默不作声将薛玉京背后的箭拔下来,箭头上隐约一个“鹰”字。
“啊——”赵瑟要咬住嘴唇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叫出声来。“鹰……”她心里想到,“是十一手下那个女将军……”
然而张襄却并没有什么反应,或者有反应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也说不定。总而言之,他只看了看,就像扔掉垃圾似地将那箭远远地甩去一边。然后,他就抱着薛玉京的凋零的身体站了起来。
“以后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张襄道,“现在,我们先和接应的水军会合!”
赵瑟眼睛里噙着泪道:“好!”她将系在颈上的貂裘围巾接下来,裹住婴儿小小的身体,然后道:“我帮你抱着娃娃,你抱玉京姐姐!”
张襄看了看那蹭满了烟尘与汗水、灰蒙蒙的白裘中间婴孩儿半遮半露的半边脸庞,向赵瑟点了点头,然后飞身上马。一手执缰,另一手将薛玉京的身体搂在怀里,大声道:“出发!”骑兵发出轰然应是的声响,紧接着,一齐上马,动作整齐划一得仿佛刀从空气中花滑过。赵瑟也抱着婴儿骑上马,追赶上前面张襄的马蹄。
迎着他们奔跑的方向,半红的朝阳从远处地平线探出半个脑袋。霎时间,宛如一道彩练扫过大地,万种光彩依次照薛玉京、张襄、赵瑟、婴儿以及之后许多骑兵的脸,为那些绝望而干涸的心平添了一种隐约的希冀。
“还有机会。”赵瑟默默地对自己说。
他们顺利地登上王余派来接应的战船,然后前往涡口与王余会合。王余从前一阵的挫折中重新打起精神,拿出当年逞雄海上的风采的十分之一,先是小小的偷袭了一把,吓住罗文忠的水军,然后使了个金蝉脱壳,从容脱身。扬起风帆,一路顺风,班师回金陵去了。
这个时候,站在船头吹风的赵瑟还不知道,金陵正有一桩噩耗在等着她。
……
彭城,古称徐州,地处南北交界,所谓北国锁钥,南国门户,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因为南北要地的战略意义,就使得彭城这个地方有两大出产:其一,出刁民,有对联为证——穷山恶水,泼妇刁民;其二,出帝王,所谓“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乡”,自楚汉以降,这一片土地曾经出过九朝帝王。
出刁民这个很好理解。既然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自然战乱频仍。黄河要决口,山都被战火给烧了,生计困顿,更有甚者,一不小心,出去打个酱油说不定都能把命给送了。这种鬼地方,不做刁民那也活不下去呀?所以,此处出刁民那乃是传统。至于说盛产帝王——刁民多了,总要出几个帝王的。这俩儿实际是一个品种。
由于有了这一个必争之地,两样特产,曹秋何到了彭城之后,立即就爱上了这片土地。这生死之战配必争之地,赌棍配刁民,很是相得益彰嘛,于是,曹大都督宣布就此安营扎寨,彻底不走了。他这一死赖着不走,两淮正面的战事立即就陷入了僵持。
要说,曹秋何是真会选地方啊。虽然他自己水平不咋地,可人就是凭着彭州有利的地理条件,挡住了河东军近十万的精锐。从年前到二月,整整三个月,以庞炜、赫连胜等人为首的河东军愣是一步也没能再往前迈,全围着曹秋何在彭城打转了。所以,那段时间,曹大都督过得很是欢乐。每天按时出门,往城头——不是挑战,是挑衅,然后以观看河东军诸将跳脚为己任。
不过,曹大都督的欢乐也就到此为止了。当二月底叶十一来到彭州,他就去了个“欢”字,只剩下个乐了——以数自己这一方还剩下多少人为乐子。
当然,曹秋何是绝不可能是叶十一的对手的。不仅不是对手,而且差距还特别的大。关于这两点,举世公认。
这要是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呢,在不想投降的前提下,大抵不过两个选择。第一选择,毫无疑问,自然是赶紧转头逃跑。如果实在跑不掉,或者说跑还不如不跑,那就要使用到第二选择了。这个选择非常的缺德,堪称损人不利己的典范。这个选择就是——死守。能守多久守多久,能拖多长时间就拖多长,吃完了粮食吃战马,吃完了战马吃老鼠,吃完了老鼠吃死人,吃完了死人吃活人。力争城没了,人也没了。最终达到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的最高境界。总而言之一句话,用我鲜血让你的胜利眼泪婆娑。
注意,以上这些不人道的景象只是一般人的选择,至于我们曹大公子,那从来都不是一般人。曹大公子何许人也啊?那是赌棍一枚!何为赌棍?就是宁可过把瘾就死也不肯受一丁点憋屈的神奇存在。
于是,曹秋何反其道而行之,竟然一本正经的和叶十一打起了野战偷袭。那可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打这玩意儿叶十一天下无敌!曹秋何自然不是对手。不过,这位大都督心态不错,抗打击能力也天下无敌。今天输了,跑回去美不滋儿地数数丢了多少人,咱重新筹备,明天再来。
就这样,今天输一场,明天输一场,三输两输,兵力输掉了三分之一强。这一下,手下都不干了,一致要求:有那功夫,咱还不如突围逃跑呢。
曹秋何翻了个老大白眼,以鄙视众人的姿态道:“闹什么闹?老子天天出门找着被叶十一拍,不就是为了送你们跑路吗?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凭小叶那混蛋,不找他野战你们还想溜?混战中把盔甲一脱,跑你的谁有那功夫逮?猪脑子!不说明了自己就琢磨不明白!好了,甭着急,一批批的,我曹大都会送你们逃命的。”
众将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曹秋何的亲军统领越众而出,问出大家的心声:“那大都督您怎么办?”
“我嘛……“曹秋何冷哼着扯出个玩世不恭的笑,“我已经传书给傅铁衣,估摸着回音就这两天。只看他能不能让出一条道,哈哈……”
穷途
“报!”传报小兵一路小跑奔进帅府,单膝点地,献上一封十万火急的书信,大声道:“禀告大都督,山东的飞鸽传书到了!”
“嗬,说什么来什么?正说它呢,傅铁衣的回信就到了。甭管它好赖……”曹秋何环视众将,戏谑道:“这下,我曹大总也算是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