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于卉文低声与越鹰澜说道:“武将是金陵城守李淮北,旧曹氏一系的人。那文官乃是兵部的郎中,名唤魏守贞,是咱们的人,现下跟着江右丞在金陵搭起江南总督府的架子……”
越鹰澜点头表示识得此人,而后提马向前,与两人相见。一番寒暄,而后由李淮北陪着,越鹰澜带着军队进入金陵。
约莫千余金陵军士执戈立于街长街两旁,越鹰澜由三千骑兵拱卫,骑马而入,这就是所谓的入城了——前面所说的箪食壶浆之类的都是笑谈而已,实际上换防的是个严肃的事儿,不可能搞什么花哨。当然,如果今天来的人是叶十一本人,那什么花哨有可能,不光有可能,而且必须得是鲜花掌声,一路盛大仪式。但既然是越鹰澜,那么基于历阳盟约已然成立和江南政权已然向叶十一俯首称臣的前提,在礼仪规格上,就只能界定为一场具有特殊意义的换防了。
这一次“换防”既要彰显出北军作为胜利者的高姿态,又不能冒犯赵瑟的崇高地位,可谓是殊为不易。按照事先议定的议程,乃是由金陵城守与兵部文官共同迎接越鹰澜进城。越鹰澜的一万精兵中,她先带三千骑兵入城,其余暂且驻扎城外。越鹰澜进城后,径趋城守官署,由监军江中流宣读圣旨。双方交接印信后,越鹰澜前往金陵留守官署拜见赵瑟,举行宴会。宴罢,赵瑟登车启程,前往东都洛阳。待赵瑟车驾离开金陵,越鹰澜再全面接管金陵,乃至于整个江南的武力。然后,驻扎于采石和京口的大军,将源源不断地开进金陵。
越鹰澜压着□马儿的步伐,长街两旁卫士军戈一排排如寒光掠过,空荡荡地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街道两边紧闭着的屋舍里似乎有无数双眼在向她张望,似乎连树叶簌簌抖动的声响都笼罩上了肃杀之气。一阵心悸仿佛乌云从越鹰澜的心头飘过,她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那是无数次在生与死的刀锋上行走过才能有的预感。她猛得勒住马,豁然转头。
三千精骑已有大半入了城,金陵城守李淮北的笑声像风一样,飘荡着在她耳边响起:“越大将军,有什么不对么?”兵部郎中魏守贞眼珠滴溜转着努力不动声色地向她抽动嘴角。
于是,越鹰澜猛得一鞭用力鞭在白马臀上,调转马头拼命向城门方向跑去。金陵城门像铡刀一样刷地在她马前落了地。越鹰澜举目四顾,数不清的军兵从四面八方杀了出来,喊杀的声响和着血腥的味道唤醒了夏日困顿的午后……
*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午时三刻,金陵留守官邸正殿。
赵瑟出现在全体聚集在此的江南文武高官面前,目光高贵而坚定。彼时,全体在场的高官显贵都被远处传来的喊杀声响所震惊,彼此交换着惊惧不安的视线,小声地窃窃私语。赵瑟一出现,立即就有无数的人站起来。杂七杂八的,小心翼翼,带着探问的声音次第响起:“夫人?”
赵瑟手向下按了一下,殿中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瑟。赵瑟四下环视一番,然后开口道:“王余!”
“末将在!”随着一声响亮的应答,殿口台阶上走上一员大将。他全身的盔甲都被血染透了,每走一步甲胄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他跨着很大的步子,几步就走到了殿中,弯身向赵瑟致礼,然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高声道:“禀告夫人,越鹰澜及其属下千余骑兵以被我军全部包围歼灭。请夫人下令,出城歼灭剩余敌军。”
殿中像死了一般的寂静。赵瑟微微而笑,继而坚定地下冷道:“出兵!”
“是!”王余肃然为礼,然后转身下殿而去。
殿上随之“哗“地一声,骚动起来,议论的声响像沸腾的谁一样冒着泡发出嘶鸣,官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有人甚至冲上台阶大声叫着出了什么事。场面混乱极了。
赵瑟头像裂开一样疼,她倏地回身抽出身旁侍卫腰悬的宝剑,用力斩向桌面,大声喝道:“安静!”正殿两旁门户霎时洞开,刀剑出鞘的卫兵迅速冲进来,控制住了整个大殿的局面。大殿霎时安静了,一只青铜香炉顺着台阶“骨碌碌”翻滚下来,慢慢地停在大殿正中,那是被赵瑟先前一剑斩翻的。士贵官员们目光惊惧地看向赵瑟。
赵瑟四下环顾一番,缓缓开口道:“北军背盟,欲借换防之机袭击我金陵诸大族,阴谋幸被我识破,是以先下手为强。历阳之盟已然破裂,我江南今日与妖后叶十一唯有血战到底……”
这是十足的颠倒黑白,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够指责于她了。赵瑟的唇角勾出一个满是绝望的冷笑,同时语声微顿,向下略一垂首,然后道:“何去何从,诸君自择,”说罢,步下阶梯,一步一步地向殿外行去。
殿中士贵官员面面相觑,骤起的轩然大波让他们受阻无措。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是想投降的,但面对着四周那些随时都有可能加诸于颈上的刀剑,没有人敢于尝试“诸君自择”这狰狞无比的四个字,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们目光复杂地盯着赵瑟的中走出大殿,袍服在红地毯上留在下长长的拖尾……
赵瑟一出了正殿,王余就迎了上来。赵瑟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备马,去张襄张大将军府。”
*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巳时二刻,京口,南征军副帅宇文翰大营。
“报……”背插小旗的军校从马背上滚落,立即就爬了起来,也不管身上的泥泞,手捂着胸口挣命向帅帐狂奔而去。
宇文翰从小校手中抽过急报,小校气喘嘘嘘地翻倒在地,被卫兵抬了出去。宇文翰展开急报,脸色急变,双手用力将文书在掌心一团,大叫道:“糟糕!快,大将军到走到什么地方了?快派人将她截回来了!”
他紧走几步,站到大帐门口抬眼一看天色,立即懊恼地握紧了拳头,口中道:“来不及了!”而后扬声下令道:“来人,点齐兵马,我亲自带兵去金陵接应大将军!”
命令迅速被贯彻了下去,军队在一刻钟的时间就发动了。宇文翰骑在马上,玩命儿地向前奔,心里不住地祈祷:“但愿只是杞人忧天……阿鹰,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千万……”
京口与金陵的距离与采石与金陵的距离大抵相当,骑兵呼吸可至。然而,就是这一呼一吸间的功夫,已然是晚了。宇文翰在金陵四门紧闭的高大城墙前勒住马,缓缓地向上仰起头。霎时间,无限悲愤直冲头顶,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人也随之坠落马下。金陵城上旗杆高挑的,分明就是越鹰澜的人头。
“阿鹰啊阿鹰……”宇文翰伏在地上,用力捶打坚定的泥土,心中悲怒以至于极。是的,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武将马革裹尸本是最平常无奇的结局,然而,阿鹰是不一样的。她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函谷关之战,她甚至救了军中所有将领甚至于叶十一本人的命。并且,这根本就不是战争,这分明就是政治谋杀!是阴谋!是暗杀!
宇文翰从地上爬起来,手按着马背跨上战马,扬刀向前斩去,大声命令道:“攻击!”
纵横天下的骑兵踏着奔雷一样的马蹄声向金陵城宽厚的城墙扑去。金陵没有还击,它宽而厚实的城墙矗立在眼前,就像一座高山,俯瞰蚂蚁似的骑兵但笑不语。一波冲击还没有进行完,宇文翰就下令停止进攻了。越鹰澜地死让他一时半刻鬼迷心窍,却并没有使他完全变成一个笨蛋。
“回援采石!”他下令道。全军调转马头向另一头的重镇采石。
宇文翰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半个时辰之前,整个江南大地上唯一一支战斗力能够与南征军不相上下甚至还要略高一筹的军队已经从金陵出发了,现在正在前往奇袭采石的路途中。这支军队就是由张襄统帅的河西铁骑。
河东铁骑、河西铁骑,素质历来相当。宇文翰全力回援之下,虽然终究不能阻止张襄对采石的成功破袭,但毕竟挽救了己方在采石将近五万兵力。在他的掩护之下,南征军几乎是全师撤到了金陵另一侧的重镇京口,全力防守。张襄尾随而至,两军一场恶战直至深夜,最终不分胜负。张襄引军退走,宇文翰保住了南征军在长江下游南岸最重要的两大战略要地之一的京口。作为唯二的两大可以直插南方心脏金陵的重镇之一,在今后的日子里,南征军将以此为据点与南方进行旷日持久的金陵大战……
*
乙酉年七月十八日,亥时末刻,金陵,赵氏官邸。
赵瑟拖着疲惫的双腿步上阶梯,鲜血与杀戮交错向前的一整天使她身心俱疲,恨不得立即死去。她的身体里冰冷一片。火烧尽了还有闪着火光的碳,碳烧尽了就只剩下冰冷的灰了。赵瑟的心就是这烧成了灰的木头。
“夫人,大人们都送回去了。”连明之跟在她身边小心地禀告着。
“嗯。”
“老夫人还有侯爷他们都在厅里等着您呐。”
“我不想见。”
赵瑟这么说着踏进自己地卧房,将自己扔在贵妃榻上。
“张大将军派人送信来说收复采石了……”
“是吗,很好。”赵瑟站起来,“他回金陵了么,”
“没有。”
赵瑟又坐了回去,彻底放松下来:“那太好了,不必我去接他了。”然后她说:“你下去吧……”
连明之无声地退了出去,连侍奴都被他以眼神示意退走。
“真是安静啊!做点什么呢,除了死……”赵瑟想。她顺手去妆台上摸大麻,却摸了个空。她笑了一下:“原来已经戒了啊……”于是,她拿起手下面压着的一封信。
巴蜀眼线的密报?这玩意儿是什么时候扔到这儿的?
赵瑟百无聊赖的打开了它,然后,突然将信纸贴到了脸上。
“至少还有你,子周,至少还有你……”她小声念叨着,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
相杀
“阿鹰死了?!”叶十一的声音仿佛皲裂的冰面,无数细小的裂纹从中蔓延开来。
江中流抬头望了一眼叶十一,然后迅速地低下头去,应道:“是。”
叶十一闭上眼,看起来仿佛是平静地坐在马上,然而握着缰绳手指上的微微颤抖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为什么是阿鹰,为什么是她?!”叶十一心底无比绝望地想。
将军们开始窃窃私语,然后这种窃窃私语蔓延到士兵中间。由于叶十一的沉默,二十万禁军的校场笼罩上了一种诡异的气氛。江中流与内常侍唐青对视一眼,彼此发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很显然,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不但不好,甚至糟糕透顶。在今天,近二十万的军队前集合在校场,举行出征祭旗仪式。这是叶十一亲征河北的日子。在这样一个场合里宣布越鹰澜的死讯,简直是晴天霹雳。越鹰澜在军中的威望非比寻常,是仅次于叶十一本人的存在。甚至从个人感情上说,她和诸将们的私人交情比叶十一本人还要深厚,几乎所有的人都曾在函谷关之战被她救了命。当然,叶十一救他们的次数更多,但那是不一样的。因为叶十一是君主而越鹰澜不是。无论是谁,毕竟没法自恋到和一个神产生生死之交,就算这个神是活着的。从军队的感情上说,他们愿意为叶十一奉献忠诚乃至于献祭生命,但他们绝对无法忍受越鹰澜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于政治谋杀。这是属于武人特有的骄傲和尊严。在这样的心理之下,在这样的场合下,叶十一如果处置稍有不慎,哪怕一丁点骚动就有可能酿成兵变。甚至时间每向前迈过一步,兵变的危险就要增大几分。
“不能再拖下去了!”江中流和唐青在彼此对望中达成并坚定了这一共识。于是,唐青紧接着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奏疏向上捧了捧,大声说道:“殿下,宇文翰将军上表请罪,采石失守了,请殿下过目……”
叶十一有些茫然地举目四顾,发现自己陷入了刀与旗帜的汪洋大海。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士兵,到处都是盔甲,到处都是刀枪,而他则像其中的一滴水、一粒沙、一叶扁舟。尽管什么事还没有发生,但他能感觉到周遭的一切正在缓缓的积聚热量升温,他能感受到临近沸腾的水面之下一股股暗潮汹涌。于是,近乎于绝望的滔天巨浪在他的躯壳中翻滚,他几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半响,叶十一终于艰难的开口道:“请罪就不必了,这不是宇文翰的错。”
校场上安静下来,叶十一沉吟半响,继续道:“此番金陵背盟谋逆,实在罪大恶极,不可不伐。既然阿鹰已死,命宇文翰为平南大将军,统帅南征诸军,水陆并进,克日攻下金陵。所有江南逆党……尽数解往东都问罪,以慰我将士在天之英魂。”
唐青躬身道:“遵命。”校场之上随之响起将士们的悲喜交加的欢呼之声,期间不乏一二“殿下万岁”的声响。叶十一在山呼声中,带转马儿向出发方向,眼中却是无尽的落寞的哀伤。
一直在叶十一身旁保持沉默的赵箫这时候也提马上前,来到叶十一的身畔,问道:“殿下不打算亲征江南么?”
叶十一看了一眼赵箫,又四下环视一番,而后轻叹似的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这之后,他的目光猛得像出鞘的宝剑一样锋利起来,举起手中之剑,高声喝令道:“出兵!”
轰隆隆的声响中,千军万马耸动天地。
乙酉年七月中下旬,继燕王妃与滹沱河畔射杀傅铁衣之后,以赵瑟为首江南士族借金陵换防之机突然向北军发动袭击,大将军越鹰澜死于政治谋杀,采石随之易手,历阳之盟彻底破裂。二十五日,叶十一亲自下令攻打金陵。同日,叶十一以精兵二十万亲征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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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万?”欧阳怜光确知大军的确切数字是在七月二十三日。她看了一眼为二十万大军的后勤问题搞得焦头烂额,苦着脸前来请示问计的地方官,不禁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她对那官员说道:“把汗擦擦,就算是二十万人,也用不着这么仓皇。一个月地粮食总还是够的吧?”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欧阳怜光于是命令道:“你只先准备一个月的粮食就好了。”
地方官迟疑道:“可是一个月后,秋粮还未下,一旦前线供应不足,殿下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欧阳怜光简直为地方官的榆木脑袋抚额,于是颇为不耐烦地道:“请你回去想一想,单只平定河北叛乱哪里用得了二十万精兵?如此庞大的军力注定是为了威慑河北诸军,使其认清形势,尽早归降。何况也不会真格有二十万人马逗留河北,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泰半军队都会调往江南。”
地方官闻言不禁猛得抬头,诧异莫名道:“金陵不是已经归降了么?为何还会有军队调往江南?”
欧阳怜光深悔失言,心想此时江南消息尚不明朗,自己果然是得意忘形了。于是她佯怒道:“朝廷大事,岂是你所能尽知?”地方官被吓到了,唯唯告罪。欧阳怜光这才放缓了神色,故意做出提点地方官的神态道:“蒋大人,我且问你,凤仪元年殿下亲征河北之时,强敌四面,兵力且仅今日一半,平定河北才用了多长时间?而今兵强马壮,威震天下,四方俯首,却难道还不如当初?我看你这官儿是做到头了吧?”
地方官恍然大悟,自以为得到欧阳怜光的提点,大喜而去。
欧阳怜光背靠椅背,笃定地呼了一口气,心道:“最多二十天,傅铁衣的余部必定投降,即便略有延迟,只要赵箫在手,无论如何也不会缺粮。不过,江南的消息也该来了……”
七月二十五,略晚于宇文翰的奏折,江南的消息来了。打开密报,欧阳怜光霎时就是一愣。然后脸色由晴转阴,复又缓缓地恢复常态。
“阿鹰竟然死了?”欧阳怜光说道,带着一点惊讶。局面超出她所预料的轨道狂飙的事实让她的心情很微妙。
“来人,拿酒来。”她吩咐伺候她的小童。
清风和明月对主人要酒这种行为表示强烈的怀疑。但很快,他们还是找来了酒放在托盘上端过来了。
“果然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事,我又不是神!”欧阳怜光小声说着,倒满了一杯酒,放在唇际,然后终究极是不甘心地将酒杯墩在桌上:“不过,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
……
被质疑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那个女人目前完全没有闲工夫去后悔。对于赵瑟而言,与其后悔自己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的生死而将整个天下拱手相让,倒不如立足现在,着眼未来,努力让自己灭亡得更轰轰烈烈一点儿。赵瑟并不承认,这全然是出于生而高贵死而不屈的高傲情怀。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应该是: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既然没有后退的余地,那就只好拼命向前了,再怎么也不能等死吧?
到这一刻,赵瑟总算是彻底放下自己的感情纠葛了,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和北方军队的对抗。金陵城门的一场喋血,不仅斩断了越鹰澜的人头,同时也斩断了赵瑟过往的人生。采石惊变,葬送的不仅是敌方数万士兵无辜的生命,同时也彻底断绝了赵瑟与叶十一未来重新握手的任何可能。这样,赵瑟反而能一身轻松地投身于对抗北方军队的战争大业。
无可后悔,无可补救,就这样一刀两段。
她安抚、拉拢江南的士族,在军队帮助下,总算完全控制了金陵的局势。之后,就是应对北方随时可能来临的报复性打击——攻击是一定会有的,并且一定相当猛烈,如何应对必须现在就确立下来。
情势非常不利。武昌有罗文忠水军,京口有宇文翰的精兵,庇护江南的长江防线已经没有了,金陵形同野兽嘴下的美味,几乎一张口就能“啊呜”一声吞下去。在这样的态势之下,就算是赵瑟这样的战争门外都知道,己方几乎是不存在胜算的。
根据张襄的说法,最悲观的情况,很有可能一旦正式开战,金陵城就会被北方的大军包围。这样,就必须趁早为围城做准备。当然,金陵的城墙之厚,护城河之深,都堪称天下之最,是最最适合抵御包围的。再加上准备充足,守城军队精锐,再怎么地也能守上他三年五载,一年两年,半年十个月的。然后……然后就不大好说了。或者运气不好,与城偕亡了;或者运气好,在水军的接应下找机会突围出来,扬帆出海——如果王余的水军没有在围城期间被干掉的话……
当然,一味的想着防守逃跑肯定是不行的,一场战争再没有胜算,也不能不考虑进攻。进攻,就是防守。而况,在种种相当不利的估计中,的确还存在着一个有利的可能。这万分之一的有利,就为进攻乃至于翻转战局反败为胜创造了可能。这个机会是傅铁衣用他自己的死为赵瑟创造出来的。
赵瑟泡在军营里,没日没夜地与张襄等一众文臣武将商量了好几天,最后得出一致的结论:金陵唯一的胜算在于,就在现在,立即抢先发动攻击,剿灭长江以南的北军,全有江南。然后凭借长江天堑,与叶十一对峙。
由于傅铁衣之死,河北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大乱局之中。叶十一要同时应付河北的大乱和江南的反叛,一开始必定左支右绌,首尾不得兼顾,甚至不得不面临两线作战的窘境。毕竟,叶十一的兵力也不是没有穷尽的,而他本人更没有□术。据金陵的谋臣估计,这个时期应该会有三个月。这三个月,北方势必不能全力进攻江南。这三个月,也就是金陵反攻的唯一机会。如果不能趁这个三个月剿灭长江以南的宇文翰军,收回长江防线,那就大势去矣。
“仅以战论,叶十一的确有不世出的天才。如果没有河北变乱这个契机给我们以先手的机会,我们也就不会有任何胜算了。所以,我们应该感谢傅铁衣的死。我也感谢他,因为他我才有这个机会为我的夫人报仇雪恨……”张襄说道。
赵瑟心里觉得讽刺得厉害,正是因为傅铁衣的死,她才会愤然与那人决裂。结果,正是傅铁衣的死,带给了她唯一的转机。她想:阿傅啊阿傅,终究是你对我最好。就算是死,也惦记这救我一命。
“至于作战,我是这样打算的……”张襄手指着地图,向帐中文武官员介绍作战方略。他的方略是先下后上,先取京口,复谋武昌。他道:“宇文翰虽然也算名将之一,但只凭他孤军一支,我还是有十成把握的。但关键在于使他真是孤军一支。叶十一援军暂时不必担心,现在的关键是要牵制住武昌罗文忠的水军,使之不能救援,而后才能各个击破。而牵制罗文忠水军,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联合巴蜀。听闻蜀王元元与陆子周死里逃生,已活着回到成都……”
赵瑟开始走神。对抗叶十一,战术而外,唯有政略。而今金陵能够选择的战略,无外乎北联山东,西合巴蜀。北联山东,赵瑟自问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筹码,只有女儿的身世之谜。然而傅铁衣已死,想到傅铁衣的弟弟铁然,赵瑟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认为这个秘密不说破也罢。至于西合巴蜀,那么子周……赵瑟自己想来,认为倘若要陆子周和自已一起赴死,她虽然不好意思说有十分把握,八分总还是敢应承的,但说到联合……想到此处,赵瑟眼前金星乱晃,猛然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赵瑟此一番大事,先后三四日没合眼,如今大约真是筋疲力尽到了极限了,竟然一个倒栽葱磕到桌案,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深夜,万籁俱静,屋中只有张襄背着身子站在窗口。烛火突突闪着照耀了他的半边脸。
赵瑟从衾被中坐起身来。张襄听到响动,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什么事?”赵瑟问。
张襄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有些同情地说道:“赵瑟,你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