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赵瑟怔住了,然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全是自嘲,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果然是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偏要来捣乱呐。
“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边笑,边咬着牙说。
张襄登时就被震住了,骇然道:“难道你想堕胎?”
“当然不是!”赵瑟止住了笑,用手擦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毫不以为意地反诘道:“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凡尘
几乎同一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巴蜀,也有一个女人确知自己将要做母亲了。
元元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是以端阳节那夜和陆子周说定了要回去,第二天就开始准备动身,不复贪恋桃花源中无甲子的安逸岁月。五月初九日,两人正式告别为期还不满三个月的短暂归隐,踏上回归尘世的不归路。
他们从蛰伏的荆山深处出发,打算回成都去。这就意味着必须横穿大半个荆襄。这条路并不好走。瞿塘关以下,武昌以上,荆襄之地所有的城池土地都已经被北方攻占了。叶十一的军队开进来控制了所有的水陆要道,关防甚严。道路上有关卡,民户有保甲,时常还有大批的骑兵四处巡逻。一旦遇见可疑之人,立即便会捉拿甚至扑杀。
元元和陆子周乔装改扮,昼伏夜出。大路不能走,城池更不敢进。也不能接近村路。两人只能捡偏僻无人烟的小路甚至是连路都没有的野地绕远而行,不但要忍饥挨饿,对付豺狼虎豹,更要时常躲避四处呼啸巡逻的大股骑兵。几乎每一日都在生死之间挣扎,其中艰难凶险之处,非言语笔墨所能形容。这历尽艰辛的一路,两人足足走了一个多月,直到七月初,才总算有惊无险地到在了瞿塘关外。
到了瞿塘关,元元也没能松一口气。瞿塘关的守将不知怎得忽而换了巴蜀土著一派的素何平。元元不敢轻举妄动,悄悄潜入瞿塘。先是在守军大营中秘密暗勘察一番,然后看准了军中一员副将,尾随进了卧室,陡然出手,将他自床上绑了票,远远地拎去营外审讯。那副将乍一见元元,疑似见鬼,吓得是三魂出窍,两股站站。元元略作解释后,该副将明白过来自己不是活见鬼,立即扑倒在地,抱着元元的大腿激动得好一阵大哭。
原来此副将乃是河北打家劫舍时代就跟着大姐大的忠心小喽啰。忠心小喽啰哭完一抹眼泪,开始告状。言道襄阳大姐大一失踪,下面猢狲就开始翻天。而今成都之内,土著与土匪两派,正斗得是如火如荼,眼见着就要斗翻灶台,大家散伙。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无甚稀奇。论起造反政变,再也没有比元元和陆子周更熟的了。两人合计都不必合计,便有了计较。他们没有惊动瞿塘关的素何平,当即上马,暗中离了瞿塘,然后一路风驰电掣奔往成都。
元元此一番回成都,是抱着舍弃自己性命换取部下未来的打算回来的,所以行事之间不再有所顾忌,尽是大开大阖。她与陆子周到了成都郊外,先不急着进城,而是径趋先驻扎于成都城外红旗军的军营。红旗军本来就是元元自己手里的东西,自然手到擒来。而况此时,将军们大多都在城里恶斗,营中就只有一个王凤坐镇。元元一露面,红旗军当即俯首听命。
元元三两下收拢了队伍,在中军大帐坐定,然后才传下命令,令成都城里争斗正酣的诸将百官及王后素何元彭等等诸般相关人等出城前来相见。元元死而复生,平安归来,是天大的喜事。而况两派正斗到不相上下之处,值此风雨飘摇之际,都巴不得能有她回来主持大局。于是当即罢战,携手前去营中拜见元元。
元元又一番动作,费了三两日功夫,于是巴蜀便彻底重回掌握之中。这就已经到了七月中旬。直到这一天,元元一直紧绷着的心和身体总算才稍稍放松了一点。然而,稍一放松,元元立即就病倒了。
这一病,就是来势汹汹,险恶至极。大抵她先前襄阳的伤筋动骨的重伤并没有完全好透,又挣扎着上路,支撑到现在,一起来了个总爆发。说来奇怪,陆子周这个年年吐血,岁岁吃药的人也是一般的经历,却还能支撑着没有病倒。按罗小乙的说法,便是平日里越健壮如牛,便越是病来如山倒。反倒是平日柔弱的哪一款,极有韧性。这就叫做强极易折。
成都的郎中,并无一人医术强过陆子周的。既然元元病得如此之重而陆子周又无恙,那自然就有陆子周替元元诊脉开药。然而这一次,陆子周却是砸了自己的金子招牌。信心满满地开了方子,几副汤药灌下去,满以为就算果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该见好了,不想竟是毫无反应,甚至日渐糟糕,到了连灌进去的药都会呕出来的地步。陆子周束手无策,正好承认自己无能。于是,成都四城贴出告示,重金延请名医。告示贴了三天,总算有名医揭榜,被卫士恭而敬之地送入府来。
那揭榜的郎中倒有几分名医风采,掂着八字胡,一派从容地步到床前,要求看看病人。这要求十分之合理,应该得到满足。于是素何元彭指使小厮打起帐帘,元元这两天连晕带吐,脸色惨白,浑身虚脱无力,被扶着勉强半坐起来,伸出手来让那名医诊脉。
名医先看看元元脸色,又摸了一下脉,再看了看舌苔,然后哼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哪有什么病?怀孕罢了。”
陆子周大吃一惊,不禁道:“难道竟是喜脉?”
素何元彭也受惊不小,失声叫道:“不可能!我才不相信!”
名医眼珠子都该瞪出来,揪着胡子鄙夷道:“老朽行医四十载,难道连个喜脉都看不准不成?看脉象,可不已经四个月了?”
这一下,震惊四座,纷纷转头去看元元。素和元彭轻轻哼了一声,撅着嘴将头扭向一边。
陆子周皱着眉手指在元元脉上一搭,而后若有所思的点头,道:“果然,我竟没想到会是喜脉……”
“怀孕么?”元元看了一眼陆子周,遂笑道:“很不错嘛……多谢大夫了。”然后便吩咐重谢名医。
那名医大约很是愤慨众人方才对他医术的质疑,又或者鄙夷他们连怀孕都当做疑难杂症大张旗鼓,害得他杀鸡用牛刀,连诊金都没收,就气鼓鼓地跑了。
不一刻,元元有孕的消息便在成都高层传开了。众人惊诧之余,蜂拥而至,纷纷提了礼物前来贺喜,捎带看热闹。元元本打算一回成都就谋划未来之事,然而不想先是病了一场,紧接着又赶上这么一桩事。于是,只好先按下不提,暂时等几日再说。
因为找到了病因,对症下药之下,过了三五日,元元的身体就见大好,可以着手办一办心头久悬多日的大事。于是,就在病榻前召集诸将,开门见山说道:“叶十一收了江南之后,很快就会来攻我巴蜀,应该何去何从,我想听听诸位的看法。”
诸将面面相觑,心里沉甸甸的,一时谁都没有言语。元元点点头,说道:“我自十六岁起事,于今二十余年。期间陷于绝境并非一次,然而并没有一次敢说放弃认输,于是才能每每绝处逢生。今日,我也不想说认输,然而世易时移,江山已然不是当年的江山,形势也不是当年的形势了。我可以重上战马,再做最后一搏,却不能再白白葬送诸位兄弟的性命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眼中含泪,纷纷言道:“大姐,咱们不认输。咱们还有剑阁,咱们还有瞿塘,必定能保住蜀中这一块地盘。”
元元笑了笑,说道:“巴蜀虽然坚固,然而只是凭坚守险,也不是长久之计。不过,以剑阁瞿塘之险,换诸位兄弟后半生的富贵倒是可以的……”说到此处,抬眼打量,见众人神色都是为之一松,不禁暗中叹息,心道果然大势去矣。元元抬了抬手,刚要说话,突然门外一阵骚乱,卫士送进一封十万火急的报告。于是,元元停下话头,先去看那密报。
不想这一封密报不看则矣,一看竟然把元元看得呆住了。半晌才有些失魂落魄地将密报递给一旁的陆子周。陆子周眼光迅速在纸上一扫,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元元的魂魄已然归了位,昂然起身道:“诸位,事情有变,我们改日再议。”
众人心中疑惑,然而见元元与陆子周,一个大姐,一个智囊,两大主心骨都是神气古怪,于是只好暂且按捺下心中疑惑,退出去议论纷纷。
元元和陆子周一站一坐在房里大眼瞪小眼,等人都走完了,元元忽然一笑道:“看来我真是小看赵瑟了,想不到啊,她竟能做出如此豪气的事?”
陆子周看了元元一眼,说道:“她的豪气是早就有的……不过……这不是豪气是冲动!”他紧锁眉头,似有无限烦闷,摇头说道:“不应该啊!”
元元心道:你这是对人家的生死上了心了!然而她还是决定不与陆子周一般见识,遂笑着说道:“这事闹的,真不好意思。本来还打算投降来着,现在仿佛叨赵夫人的光有了转机了。”
陆子周若有所思道:“未必就是转机。赵瑟行事,从来小事糊涂,大事聪明,沉得住气得很。能叫她不顾一切愤而一击,必定不简单。你要再等等,元元。我们要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然要等!”元元说道。
之后的几天,惊涛骇浪一般的消息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世人的眼,晴天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傅铁衣死于暗杀,河北叛乱,叶十一以二十万精兵亲自征伐。历阳之盟彻底破裂,南北战乱复起,张襄宇文翰血战京口,僵持不下……似乎所有的灾难与不幸都在这三两天之内一股脑的爆发了。
“是欧阳怜光!”陆子周在将所有的事件排列组合一番之后,非常笃定地说道:“她终于还是出手了。”
“哦,叶十一的那个谋臣么?你的意思是说整件事实际是叶十一的阴谋……”
“正相反,”陆子周打断了元元道:“正是因为欧阳自己不满意历阳之盟,为了逼迫叶十一和赵瑟决裂,所以才特意作出来的局。”
元元震惊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陆子周摇了摇头道:“这个很复杂,我没办法向你解释清楚。但结果你已经看到了,南北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转寰余地,如果赵瑟胜不了叶十一,叶十一就非杀她不可了。所以……”
元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子周,陪我出去走走。”
“好。”陆子周站起身,扶着元元的手臂走出去。“但你要小心一些。”他说。
出了房门,便是一片莲池,有庑廊木桥蜿延其间。池里的莲花已经残了大半,余下墨绿的莲叶铺满池水。沿着曲曲折折的庑廊绕过莲池,他们转进一小处竹林。元元叹了一口气道:“竹林虽好,但既然回来了,也没得好后悔。子周,你看,这一番天翻地覆,我们还有机会么?”
“有,”陆子周道。元元闻言,眼中霎时间闪耀出喜悦。然而,陆子周却又道:“三成胜算。”元元眼中的喜悦便滞住了,一怔道:“只有三成么?便是我与赵瑟联手,也只有三成胜算么?”
陆子周缓缓道:“大局已定,非轻易所能逆转。姑且不论与金陵的联手是否顺利,就算是一切顺利。毫无芥蒂,我反复思量,唯一的机会也只在于叶十一陷于河北战事,无力□南顾的情况,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出现的。欧阳,我太了解她了。如果没有把握控制河北的局面,她根本就不会出手。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河北战事必然平定。这个时间,并不够收复荆襄。”
“我倒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平定河北。”元元道。
“很简单,”陆子周道,“如果我是欧阳,我会建议叶十一废掉皇帝,加封傅铁衣余部……”
元元看着陆子周,半晌苦笑道:“果然……那么,七成机会是趁叶十一如今最艰难的时候向他投诚了?”
陆子周迟疑片刻,才道:“也是也不是。”
“这话怎么说?”
“你如今与叶十一联手,他自然是求之不得。正式承认你蜀王的地位也好,属下的荣华富贵也罢,甚至于巴蜀地方,无论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你。但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一旦天下底定,叶十一是不是会守信到底,这就要看运气了。能有三成活命的机会,就算他不失英雄本色了。”
元元略作沉吟,忽然笑了:“你这话倒也公道。换作是我,我也作不到。我本来也没打算自己能活……那么,怎么又说是七成机会呢?”
陆子周低头不做声响,过了很久,他长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孩子……”
元元抓着陆子周手臂的手忽然一紧,然后道:“子周啊,如果在以前,我真的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拼死一战。我是宁死也不会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手里去的,反正都是同样要冒险。现在,现在也是一样要冒险……子周,欧阳怜光能做到的事,你也是同样可以做到的吧?”元元偏过头去看着陆子周。
相杀
“阿鹰死了?!”叶十一的声音仿佛皲裂的冰面,无数细小的裂纹从中蔓延开来。
江中流抬头望了一眼叶十一,然后迅速地低下头去,应道:“是。”
叶十一闭上眼,看起来仿佛是平静地坐在马上,然而握着缰绳手指上的微微颤抖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为什么是阿鹰,为什么是她?!”叶十一心底无比绝望地想。
将军们开始窃窃私语,然后这种窃窃私语蔓延到士兵中间。由于叶十一的沉默,二十万禁军的校场笼罩上了一种诡异的气氛。江中流与内常侍唐青对视一眼,彼此发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很显然,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不但不好,甚至糟糕透顶。在今天,近二十万的军队前集合在校场,举行出征祭旗仪式。这是叶十一亲征河北的日子。在这样一个场合里宣布越鹰澜的死讯,简直是晴天霹雳。越鹰澜在军中的威望非比寻常,是仅次于叶十一本人的存在。甚至从个人感情上说,她和诸将们的私人交情比叶十一本人还要深厚,几乎所有的人都曾在函谷关之战被她救了命。当然,叶十一救他们的次数更多,但那是不一样的。因为叶十一是君主而越鹰澜不是。无论是谁,毕竟没法自恋到和一个神产生生死之交,就算这个神是活着的。从军队的感情上说,他们愿意为叶十一奉献忠诚乃至于献祭生命,但他们绝对无法忍受越鹰澜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于政治谋杀。这是属于武人特有的骄傲和尊严。在这样的心理之下,在这样的场合下,叶十一如果处置稍有不慎,哪怕一丁点骚动就有可能酿成兵变。甚至时间每向前迈过一步,兵变的危险就要增大几分。
“不能再拖下去了!”江中流和唐青在彼此对望中达成并坚定了这一共识。于是,唐青紧接着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奏疏向上捧了捧,大声说道:“殿下,宇文翰将军上表请罪,采石失守了,请殿下过目……”
叶十一有些茫然地举目四顾,发现自己陷入了刀与旗帜的汪洋大海。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士兵,到处都是盔甲,到处都是刀枪,而他则像其中的一滴水、一粒沙、一叶扁舟。尽管什么事还没有发生,但他能感觉到周遭的一切正在缓缓的积聚热量升温,他能感受到临近沸腾的水面之下一股股暗潮汹涌。于是,近乎于绝望的滔天巨浪在他的躯壳中翻滚,他几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半响,叶十一终于艰难的开口道:“请罪就不必了,这不是宇文翰的错。”
校场上安静下来,叶十一沉吟半响,继续道:“此番金陵背盟谋逆,实在罪大恶极,不可不伐。既然阿鹰已死,命宇文翰为平南大将军,统帅南征诸军,水陆并进,克日攻下金陵。所有江南逆党……尽数解往东都问罪,以慰我将士在天之英魂。”
唐青躬身道:“遵命。”校场之上随之响起将士们的悲喜交加的欢呼之声,期间不乏一二“殿下万岁”的声响。叶十一在山呼声中,带转马儿向出发方向,眼中却是无尽的落寞的哀伤。
一直在叶十一身旁保持沉默的赵箫这时候也提马上前,来到叶十一的身畔,问道:“殿下不打算亲征江南么?”
叶十一看了一眼赵箫,又四下环视一番,而后轻叹似的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这之后,他的目光猛得像出鞘的宝剑一样锋利起来,举起手中之剑,高声喝令道:“出兵!”
轰隆隆的声响中,千军万马耸动天地。
乙酉年七月中下旬,继燕王妃与滹沱河畔射杀傅铁衣之后,以赵瑟为首江南士族借金陵换防之机突然向北军发动袭击,大将军越鹰澜死于政治谋杀,采石随之易手,历阳之盟彻底破裂。二十五日,叶十一亲自下令攻打金陵。同日,叶十一以精兵二十万亲征河北。
*
“二十万?”欧阳怜光确知大军的确切数字是在七月二十三日。她看了一眼为二十万大军的后勤问题搞得焦头烂额,苦着脸前来请示问计的地方官,不禁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她对那官员说道:“把汗擦擦,就算是二十万人,也用不着这么仓皇。一个月地粮食总还是够的吧?”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欧阳怜光于是命令道:“你只先准备一个月的粮食就好了。”
地方官迟疑道:“可是一个月后,秋粮还未下,一旦前线供应不足,殿下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欧阳怜光简直为地方官的榆木脑袋抚额,于是颇为不耐烦地道:“请你回去想一想,单只平定河北叛乱哪里用得了二十万精兵?如此庞大的军力注定是为了威慑河北诸军,使其认清形势,尽早归降。何况也不会真格有二十万人马逗留河北,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泰半军队都会调往江南。”
地方官闻言不禁猛得抬头,诧异莫名道:“金陵不是已经归降了么?为何还会有军队调往江南?”
欧阳怜光深悔失言,心想此时江南消息尚不明朗,自己果然是得意忘形了。于是她佯怒道:“朝廷大事,岂是你所能尽知?”地方官被吓到了,唯唯告罪。欧阳怜光这才放缓了神色,故意做出提点地方官的神态道:“蒋大人,我且问你,凤仪元年殿下亲征河北之时,强敌四面,兵力且仅今日一半,平定河北才用了多长时间?而今兵强马壮,威震天下,四方俯首,却难道还不如当初?我看你这官儿是做到头了吧?”
地方官恍然大悟,自以为得到欧阳怜光的提点,大喜而去。
欧阳怜光背靠椅背,笃定地呼了一口气,心道:“最多二十天,傅铁衣的余部必定投降,即便略有延迟,只要赵箫在手,无论如何也不会缺粮。不过,江南的消息也该来了……”
七月二十五,略晚于宇文翰的奏折,江南的消息来了。打开密报,欧阳怜光霎时就是一愣。然后脸色由晴转阴,复又缓缓地恢复常态。
“阿鹰竟然死了?”欧阳怜光说道,带着一点惊讶。局面超出她所预料的轨道狂飙的事实让她的心情很微妙。
“来人,拿酒来。”她吩咐伺候她的小童。
清风和明月对主人要酒这种行为表示强烈的怀疑。但很快,他们还是找来了酒放在托盘上端过来了。
“果然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控制所有的事,我又不是神!”欧阳怜光小声说着,倒满了一杯酒,放在唇际,然后终究极是不甘心地将酒杯墩在桌上:“不过,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女人!”
……
被质疑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那个女人目前完全没有闲工夫去后悔。对于赵瑟而言,与其后悔自己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的生死而将整个天下拱手相让,倒不如立足现在,着眼未来,努力让自己灭亡得更轰轰烈烈一点儿。赵瑟并不承认,这全然是出于生而高贵死而不屈的高傲情怀。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应该是: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既然没有后退的余地,那就只好拼命向前了,再怎么也不能等死吧?
到这一刻,赵瑟总算是彻底放下自己的感情纠葛了,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和北方军队的对抗。金陵城门的一场喋血,不仅斩断了越鹰澜的人头,同时也斩断了赵瑟过往的人生。采石惊变,葬送的不仅是敌方数万士兵无辜的生命,同时也彻底断绝了赵瑟与叶十一未来重新握手的任何可能。这样,赵瑟反而能一身轻松地投身于对抗北方军队的战争大业。
无可后悔,无可补救,就这样一刀两段。
她安抚、拉拢江南的士族,在军队帮助下,总算完全控制了金陵的局势。之后,就是应对北方随时可能来临的报复性打击——攻击是一定会有的,并且一定相当猛烈,如何应对必须现在就确立下来。
情势非常不利。武昌有罗文忠水军,京口有宇文翰的精兵,庇护江南的长江防线已经没有了,金陵形同野兽嘴下的美味,几乎一张口就能“啊呜”一声吞下去。在这样的态势之下,就算是赵瑟这样的战争门外都知道,己方几乎是不存在胜算的。
根据张襄的说法,最悲观的情况,很有可能一旦正式开战,金陵城就会被北方的大军包围。这样,就必须趁早为围城做准备。当然,金陵的城墙之厚,护城河之深,都堪称天下之最,是最最适合抵御包围的。再加上准备充足,守城军队精锐,再怎么地也能守上他三年五载,一年两年,半年十个月的。然后……然后就不大好说了。或者运气不好,与城偕亡了;或者运气好,在水军的接应下找机会突围出来,扬帆出海——如果王余的水军没有在围城期间被干掉的话……
当然,一味的想着防守逃跑肯定是不行的,一场战争再没有胜算,也不能不考虑进攻。进攻,就是防守。而况,在种种相当不利的估计中,的确还存在着一个有利的可能。这万分之一的有利,就为进攻乃至于翻转战局反败为胜创造了可能。这个机会是傅铁衣用他自己的死为赵瑟创造出来的。
赵瑟泡在军营里,没日没夜地与张襄等一众文臣武将商量了好几天,最后得出一致的结论:金陵唯一的胜算在于,就在现在,立即抢先发动攻击,剿灭长江以南的北军,全有江南。然后凭借长江天堑,与叶十一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