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第363章

作者:作者:郁之 标签: 古代言情

  “早在去年殿下亲征,谢氏就已经彻底退出金陵了,并没有以越大将军之死就问罪于谢氏的理由。”谢奕争辩道。然后他又说:“我们的忠诚对殿下并非无用。江南,并不是只有金陵而已。金陵之后,还有广大的土地。我谢氏经营经营岭南数百年。金陵屈服于殿下掌握之后,我们愿意向殿下献上谢氏所有土地与忠诚。”

  “二月之前,金陵一定会被攻克——”叶十一停顿了一下,然后立即毫不客气地说道,“那之后,我宁愿由军队去征服,而不是接受什么奉献。”

  谢奕眉头耸动,敏感地捕捉到了“二月之前“和“那之后”两个词,念头连转之下,便想到了金陵还有将近十万的水师由名将王余统帅正驻留湖口静待机会。他想,叶十一必定是不希望金陵之战延宕至来年二月春讯来临。因为既然在战场的一端他的部下罗文忠已经将攻克金陵最大的障碍——江南水师封锁于湖口,那么战场的另一端,宇文翰就必须趁着冬季枯水期拿下金陵。否则一旦湖口的水师趁着长江水涨之机出动,江南已经锁定的胜局就有可能生变。至少,也给了金陵城中精锐突围逃跑的机会,算不得全胜了。现在的问题是,金陵是一座真正的坚城堡垒,在有张襄亲自把守,叶十一却没有亲征的情况下,有可能在二月潮水来之前攻克么?依谢奕看,是有点儿玄,除非……

  想到此处,谢奕将心一横,遂抬头说道:“殿下放心。而今金陵旦夕可下,城中必定离心离德,赵氏绝不可能尽在掌握之中。我谢氏虽说早在去年便已退归岭南,但在金陵也并非全然无所布置,总归人与事都是极熟的。今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力,必使金陵在二月之前出降。”

  “二月……那很好。”一只血红的翡翠杯在烈火中爆裂,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叶十一从燎火旁走开,站到露台边缘,缓缓地抽出宝剑,横在空中,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从背影看去,是和他语气完全相反萧索与落寞。

  一时之间,倒把谢奕给看愣了,他不由跟过去开口问道:“殿下很遗憾吗?无论您想要什么,我们都愿意为您做到。”

  “我想要一个爱人……”叶十一叹了口气似的低声说道,仿若自言自语。那完全不像是叶十一说的话,而更像是怀春少年粉红了脸吐出的痴语。

  谢奕愣上加愣,心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么不要脸的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哦,我马上就要比你更不要脸了。谢奕暗中抹了一把冷汗,表面上不动声色地道:“家姐谢老夫人有一孙女尚未婚姻,生得玲珑剔透之心,闭月羞花之貌,愿意献给殿下。”

  叶十一闻言霍然转身,剑尖在谢奕喉间虚点,目光中是突如其来的冷厉与决然。“我想傢的人,终此一生,只有一个!”他说。

  谢奕不禁打了个寒颤,从喉间微微颤抖的剑尖,他能感受得到叶十一喷勃而出的杀意几乎不可克制。赵家的那个小姑娘有什么好的,以至于叶十一到现在甚至都不想放弃,谢奕是不明白的。但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只要能在这一次满足叶十一的愿望,那么叶十一对谢氏的信任与好感必定不会如现在般勉强,而谢氏的前途在今后也必将更加的光明。谢奕决定冒一个险。他垂眼看着寒光闪烁的宝剑,试探着道:“家姐的孙女实际是收养的,说来也巧,样貌与赵夫人很有几分酷似……”说着便偷眼打量叶十一的神色。

  叶十一小声嘀咕了一句:“鬼魅伎俩罢了!”随之手指在剑柄上轻轻一弹,剑身便自谢奕的肩头飞过,唰地插进他背后的地上。谢奕满身冷汗地回头看时,只见剑身插进砖缝足有半尺,剑尾还在兀自摇晃。叶十一笑了一下,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谢奕这一身冷汗至此总算是消了,于是轻松说道:“倘若是在赵夫人生产之后,倒不妨李代桃僵。”

  叶十一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沉吟道:“赵瑟的产期是在……”说着便转头去看唐青。唐青远远地站在回廊口,低眉垂首,眼望脚尖,仿若与土地爷作交流。然而叶十一的眼睛一望过来,他便立即应道:“是二月二十八日。”叶十一便又去看谢奕。

  “着啊!”谢奕以拳击掌,兴奋地说道:“赵夫人最危险的时候,是金陵破城之际。刀枪无眼,殿下您也不可能保证赵夫人不会死于乱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但是,孕妇是不能杀的,只要光明正大。臣归去以后,立即联络,只要城外宇文将军加强攻势,内外交困之下,必能迫使金陵诸公在春讯之前出降。介时,赵夫人有孕在身,又有殿下您的严令和监军,众目睽睽之下,除非赵夫人她自己寻死,否则是没有人能够暗害于她的。这就躲过最危险的一刻。这样,前线的将军们再怎么不情愿,都只能依律将她押解回上都。殿下不妨遣一心腹之臣为监守而自盗,与臣相合,只待赵夫人生产之后,便行那投梁换柱之事。”

  叶十一无声地苦笑,神色间有矛盾与愧疚闪过,终究还是在爱情与友情之间有了抉择,决然说道:“亲征不可能,时间上也来不及,但我可以派一个监军。”

  谢奕郑重行一揖礼,一边直起身来,一面笑吟吟地道:“如此,三年五载,殿下与谢氏之女,正乃天作之合。”

  叶十一看着眼前这位得意洋洋的胖子,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大愿得偿的欣喜若狂,心底里反而有丝丝缕缕的失落与凄凉,寡然无味得厉害。他黯然地转身,朝离开东篱台的方向走去。唐青待他走过,立即提脚跟了上去。

  “灵柩运到长安安葬吧,明年下雪的时候。”

  谢奕大喜过望,登时跪拜道:“谢主上成全。”

  ……

  乙酉年十二月下旬,叶十一再一次向江南增兵并发布诏令敦促金陵投降。一时之间,青冀等四十三州兵力几乎倾巢而出,压向已经不堪重负地金陵。叶十一严令主将宇文翰,务必在二月讯期之前攻克金陵,同时他也向前线派遣监军——人选上由于惯作监军的江中流脱身不得,于是毫无悬念地遵循了大郑的旧例,自金吾羽林二卫地近臣中选择,最后定了左金吾将军陈晓虎。

  这之后,就是过年了。新年第二天,来自刚刚从剑门关逃出巴蜀,目前暂时留在秦州的欧阳怜光关于“元元死亡,巴蜀内乱”的紧急奏报就到了。

  奏折被叶十一扔在案上,叶十一很不悦地道:“元元死了么?“

  “是”中书省新进的官员恭谨的回答,静听下文。江中流却自发自动在心里替主君补上了没能说出来的话:她怎么总和我过不去!

  叶十一略作沉吟,便作了决断:“授欧阳怜光以钦差督军汉中,暂时就留在秦州,等着和陆子周谈判好了。之前也不必回长安,免得无事生非。”

  诏命传到秦州,欧阳怜光接了,不禁笑道:“看来主上很不希望我回长安嘛!”待到晚间欢迎中使的宴会上得知了增兵和派遣监军的消息,欧阳怜光的笑容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不是文臣监军么?这可有点不大对劲啊……”她自言自语道。

  政变

  “监军?所谓监军……”

  就这个监军问题,欧阳怜光反复琢磨了一宿。次日一早,从床上爬起来,送走传命的中使,转过头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汉中全体地方官员及驻军将领会议。会上,欧阳怜光言简意赅,表示为了完成主上托付的重任,实现对巴蜀一地的和平吞并,她,欧阳怜光将以钦差督军的名义发动驻汉中全部兵力进逼剑阁,以敦促巴蜀方面尽快达成内部统一从而回到谈判桌前。

  此议一出,众皆目瞪口呆。随之而来的,就是众口一词地反对。无论地方官员还是驻军将领,都认为欧阳怜光这么干实在是很不妥当。

  “巴蜀毕竟已经接受朝廷蜀王的封号了,名义上讲就是自己人。贸然动用武力,万一适得其反怎么办?而且没有朝廷的命令,没有经过主上的首肯,怎么能私自发动进攻?挑起乱子谁负责?”地方官员们如是问道。

  “大人们,请注意,我说的是进逼不是进攻。”欧阳怜光不屑地驳斥道。对于这类指责,她见得多了。那是驾轻就熟,举重若轻,当即便侃侃而谈道:“请记住,向利州剑阁一线集中兵力,是正常的军事调动,不是进攻。我是主上钦命的汉中督军,汉中一地的军事如何部署,正是我职权范围之内的事。自然所有一应事务及后果都由我欧阳怜光全权负责,诸位只要听命行事即可。我想,主上既然命我主持此事,就是给了我这个权利!”

  要是叶十一听到欧阳怜光这番话,大约得在心里后悔:果然是一点权利都不能交到欧阳怜光的手里!

  给欧阳怜光一个支点,她能翘起整个地球。

  地方官们同样是腹诽不已。是啊,正常的军事调动。可你这一调动,立即就形成了大举进攻剑阁的假象。巴蜀能没有反应吗?你就能保证人家的反应不过激?要是万一人家没能像你想的那样乖乖谈判,反而奋起反抗了呢?退一万步讲,几万军队上人家门口列队示威,有点小摩擦再那正常不过了。然后摩擦变成战斗,战斗升级成战争,于是和平吞并巴蜀就此吹灯拔蜡,成为妄想——然而腹诽之所以是腹诽,就在于不能说出来。既然欧阳怜光宣示了她的权利并明确表示将为此负责,那么地方官们不能反对了。事实上他们也无法反对。他们可以越级上奏朝廷——当然,这本身就很有风险——但在叶十一亲自阻止欧阳怜光之前,他们只能听命行事,于是也就无话可说了。

  驻军将领们也有一些疑虑。和文官不同,武将们并不大关注政治后果与责任,但是,他们得考虑战争怎么打,以及能不能胜利的问题。汉中的驻军,主体上是越鹰澜驻守大散关时期作战带出来的军队。在越鹰澜的影响下,作战思路非常正统,讲究的是不打无把握之仗。欧阳怜光要求进逼剑阁,他们就要考虑万一蜀军出兵怎么办。是退是打?如果退,那形成大举进攻假象从而向巴蜀施压的目的就失败了。可如果打——那你还不如真的下令进攻呢!至少咱肚中有粮,心中不慌啊!现在明摆着没有援军,就汉中这几万军队,扔巴山蜀水那连声响都听不到。打剑阁,那就是送死!

  “笨蛋!”欧阳怜光大约心情很不错,听完武将们的控诉立即就笑了,说道:“谁说要你们真格攻下剑阁打进成都去的。威慑,威慑懂么!当然,一鼓作气攻进成都的姿态还是要的。如果蜀军进攻,我们当然要反击,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蜀军出战,就索性攻打利州,摆出正面进攻剑阁的姿态!不要怕天险。不是有一句话叫做马革裹尸吗?为了主上的大业捐躯,正是吾辈之荣耀。”

  将军们都傻了。不怕领导有文化,就怕领导太有文化。由文官思想而发起战争并不可悲,可悲的是要你去执行而你还不能反抗。于是,将军们也沉默了。

  就这样,丙戌年元月初九日,抱持着“虽然陆子周也是搞政变的行家里手,我也相信他有自己独立完成的能力,但既然时间如此紧迫,我还是帮他一个忙好了”这样一种心理,欧阳怜光谨慎地按照自己的职权范围,恰到好处的将汉中一地全部兵力共计六万人(包括老弱兵残及不在编人员)压到了巴蜀国门的前沿阵地——利州,以有穷的兵力成功地发挥出了无穷的声势,只差悍然发动袭击这最后一步。

  欧阳怜光陈兵利州的消息传到成都,陆子周看向素何元彭的目光几乎是怜悯的。欧阳怜光的计谋不是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孩子所能应付的了。陆子周很清楚,欧阳怜光的做法无疑是对他本人有利的,然而他也有他的为难与矛盾之处。于是,在这件事上,陆子周保持了沉默。当然,他沉默与否都只是影响心情而不影响大局了。

  这个时候,巴蜀的权力中心成都正处在如火如荼地内斗之中。土著一派推出素何元彭,坐镇王宫,掌握着元元生下来的孩子,巴蜀土著世代积累的庞大财富,还有素何平掌控着的规模庞大的卫军;土匪一派以罗小乙为首,背后有隐居在怡园的陆子周暗中操控,掌握着蜀地之内真正能打仗的野战部队。短时期内,占据上风的是土著一派。土匪的野战军虽然能踏平一切,但毕竟要分守各地,留在成都的也就有限了。土著的卫军虽然无用,但的确是人山人海地戳在王宫外面。而况元元尸骨未寒。大姐的百日都没过,就杀人家的丈夫,抢人家的儿子,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这事儿就算是土匪也是不好干的。

  在欧阳怜光的推动之下,成都两派的斗争立即就上了一个台阶。土著一派所秉持的是闭关自守,绝不容忍任何外来势力染指巴蜀的利益。素何元彭一听边界阴云密布,半是被害妄想症发作,半是借题发挥,立即便认定是叶十一要大举进攻了,力主先下手为强。土匪一派则正相反。元元已死,他们所求的只是荣华富贵,巴蜀如何是不伤心不伤肺的,所以主张谈判。

  这个时候,具有决定意义的就是把守利州的主将了。很遗憾,这位将军正好是两派当中土著一派的,于是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御敌于国门之外。这正中欧阳怜光的下怀,立即反击。利州之战在糊里糊涂之中悄然爆发。

  说起来,利州之战之所以能这么快遂着欧阳怜光的心意爆发,真是多亏了镇守利州的这位将军。这位镇守利州的将军名叫韩有亮,乃是土得不能再土的巴蜀土著,长到四十岁从来没出过秦岭以外的远门。因为他名字里有个“亮”字,所以从懂事起最崇敬的人就是诸葛武侯,人生的追求自然也是成为诸葛亮第二。不过,这位候补诸葛时运不济了一些,前半辈子并没有什么机会展露大才。直到前往利州上任之前,他最辉煌战役也只是带领家奴抢夺美男,性质为街头械斗,对手为同等级恶少,规模为百人。可谓怀才不遇。不过,这并不影响韩有亮升级为诸葛亮的胸心壮志,他毫不气馁地继续努力着。不得不承认,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元元一朝身死,巴蜀风云变化,土著土匪两派斗争白热化,素何元彭为了牵制土匪一派在剑阁的兵力,急需一位信得过的大才出镇利州。几番筛选之下,出身巴蜀大族,名气向来又吹得极响的韩有亮就脱颖而出了,从而给了他留名青史的机会。韩大将军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利州,然后,一手促成了利州之战。

  可以说,面对欧阳怜光的进逼,能做到毫不迟疑立即出击的,纵观巴蜀也只有韩大将军这么一个宝贝儿。虽然土著派的政治路线决定了只要坐在利州守将这个位置上的还是土著一派的人,战争早晚会发生,然而此外再换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笨蛋,在坐拥天险的情况下都有可能先看看再说。

  为什么呢?

  不要忘了,韩有光是来做诸葛亮的!诸葛亮最了不起的,那就是一生只攻不守,永远都是出奇不意神鬼莫测的进攻。诸葛武侯如此,他韩有光当然不能作缩头乌龟。至于说他自己有没有只攻不守的资格,那是不在韩大将军的考虑范围之内的。

  于是,韩有光点兵派将,集结精锐,带领着人马从又高又陡的利州城冲了下去。他的打算是以高凌下,将北军压到嘉陵江里面去——当时,汉中集结到利州的军队刚渡过嘉陵江,在江边阵列,主帅是三品的云麾将军郭韬,越鹰澜的旧部。眼见着利州城有大批人马冲出来,郭韬顿时有天上掉馅饼的错觉,几乎不敢相信。

  赚了,赚了!这能少死多少人哪?郭韬兴奋地一挥手,哪儿还管什么有诈没诈,当即便令反击。两军遂战到了一处。

  事实证明,诸葛武侯不是谁向当就都能当的!再想也不行!两天之后,韩有光败无可败,他甚至连退回利州重整旗鼓都做不到,只好领着残兵仓皇后撤,逃往剑阁。根据欧阳怜光的指示,郭韬也便追着韩有光的屁股挺进剑阁。

  剑阁,是巴蜀的生死地。从生死存亡的角度看,这里可比成都重要多了。所以,这里驻守着足足四万红旗军精锐,以及他们的主将——沈文秀。这是一位真正的牛人,文韬武略并不逊于元元。如果当初在济宁不是被陆子周忽悠着投了流寇,而是等着后来被叶十一收编,他的前途一定比现在光明得多。总而言之,绝不是韩有光那种二杆子。

  韩有光霉星高照,刚从诸葛武侯的神坛上被打回原形,就悲催地落到了沈文秀的手里。迎接他的没有美酒,只有钢刀。韩有光前脚刚踏进剑阁,后脚就被掀翻在地,连人带马都给绑了,押到沈文秀面前。

  沈文秀也不和他废话,直接打入囚车。然后,点齐三万精锐,一声令下,火速赶往成都,再无任何后顾之忧。临行之前,对于剑阁留守的兵力他做出了如下安排:“守剑门关正面只要两千人就够了,剩下的八千人全都部署在来苏。严守不许出击,谅郭韬插翅也飞不过来,少则三五日,最多不过十天,我就回来。”留守副将懔然应是,并一丝不苟地加以执行。

  这一下,郭韬就难受了。看着剑门关正面那块光滑得像镜面的大石头他就想哭。他要是能把这攻下来,他也不会在如今的位子上混饭了!可是没办法,欧阳怜光一定要让他攻。勉强攻了两回,郭韬表示干不了了,于是找欧阳怜光抗议,表示死伤太重。欧阳怜光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再坚持三天,最多三天。”郭韬只好愁眉苦脸的回去了。

  正如欧阳怜光若预料的那样,外部的压力必将催动内部的巨变。

  丙戊年元月十三日夜,沈文秀一路风驰电掣,带着三万红旗军精锐赶回了成都。由于行军速度极快,他甚至比北军拿下利州进逼剑阁的消息更早一步到。沈文秀到了成都之后,先是发出和罗小乙等人联络的信号,然后他一秒钟都没有耽误,直接杀向王宫。与此同时,罗小乙散出手下兵马杀进成都各大豪强的府邸,并派出一支人马前往怡园接陆子周。

  一旦发动起来,土著的私兵卫军如何能是虎狼之师的对手?成都城内杀声四起,很快,红旗军就彻底控制了局面。五更天,沈文秀肃清了王宫里最后一支守卫,攻进素何元彭的寝宫。

  士兵举着火把包围了宫殿,红旗军的将领们簇拥着陆子周走进来。素何元彭怀抱着婴儿站立在台阶最高一级,头傲慢地扬着。他怀里的婴儿撕心裂肺地哭。陆子周走到他面前,停了一下,然后伸手去抱婴儿。素何元彭用力向内抗拒一下,终究还是放弃了。陆子周将孩子抱在怀里,看着素何元彭动了动嘴,然而终究发现和这个少年实在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于是自嘲一笑,转身离开。

  “杀了我吧。”素何元彭在背后喊道。

  陆子周停住脚步。“不,我不能杀你。”陆子周轻声说,“你还小,不懂得应该好好活下去。”

  素何元彭哈哈一笑,大声道:“我偏不叫你如意!“”说着用力跳起来向一旁卫士的刀刃上撞去。

  陆子周骇然转身,素何元彭已经伏在地上了。罗小乙上前探了探鼻息,立即便是甩手道:“晦气,死了!”

  沈文秀皱眉道:“这可不大好,看来要有个说法。这是……殉葬?”

  陆子周闭上眼,半天才平静下来。“通知欧阳怜光,我要和她谈判!”陆子周说。

  后事

  丙戊年元月十八日,陆子周与欧阳怜光各自代表自己背后的力量,就巴蜀彻底归依朝廷之事进行谈判。谈判的地点是利州西南的清风店。朝廷方面作为钦差负有全责的自然是欧阳怜光,此外还有中书省和门下省官员各两名;巴蜀方面除了陆子周,参与谈判的人员还有罗小乙和王凤。按照约定,双方都只带有限数目的护卫。

  在这次谈判中,双方都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谈判的礼仪也严格遵守规范。空荡荡的四野之间,临时搭起一座天棚作为谈判的所在。一条长案置于天棚中央。两侧分别设置地席,可供双方谈判官员对坐。长案的两头,是双方书记官的位子。

  谈判当日,双方互相行过礼,寒暄已毕,依次落座,谈判正式开始。首先,由坐在欧阳怜光右手第一位的那名中书省官员起立作开场词,相应地,巴蜀这边则由王凤致辞回应。一应一和间,内容主要是对叶十一的赞美称颂和对元元的悼念追思,再从中反复穿插宣讲此次谈判的重大意义。篇幅冗长,内容空洞,是典型的官样文章。除了浪费时间之外,它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但却偏偏是不可省略的,连罗小乙都只能坐在那里满脸不耐烦地听着。

  官样文章结束之后,就进入谈判实质性的阶段,也就是最重要的讨价还价。要讨价还价,当然首先得摆明车马,提出条件。这回是坐在欧阳怜光左手第一位的官员起立。他拿出一卷帛书展开来迅速的浏览一遍,然后咳嗽一声,摇头晃脑的开始读。那是又是一篇煌煌大作,骈四并六,词藻华丽。欧阳怜光越听越皱眉,突然一挥手打断了那名官员的宣读。那官员正读得起劲,一口气吞进嗓子里,发出“噢”的长音,张着嘴巴瞪着欧阳怜光发愣。欧阳怜光却是直接对陆子周道:“你看,我们是不是简单一点?”

  陆子周目光驻留在欧阳怜光面上,似乎仔细审视了她一番。然后,他将面前已经准备好的一张文书拉了回来,点头道:“可以。”

  欧阳怜光右手边的那名官员满脸晦气地坐回座位。

  “那么,我就开门见山了。”欧阳怜光微微垂首表示谦虚,略一停顿,然后一口气说了下去:“主上对于巴蜀的要求并不多,简要地说,只有一点,就是尊奉主上的诏令。为此,巴蜀一地的一切权利,包括军政财都应当收回中央。当然,蜀王殿下及其子孙后代制度之中应有的权益,主上也将予以保证。”

  陆子周谨慎地回答道:“这些要求大体上没有问题,巴蜀既然是天下的一部分,那么天下一统之后,和其他地方一样尊奉朝廷的诏令,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是,蜀地自有其体制已有多年,要平稳的容入朝廷制度,还需要循序渐进。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间是必不可少的的。如果操之过急,恐怕会引起蜀地的动荡。我想,朝廷也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欧阳大人,您以为呢?”

  “这个自然,”欧阳怜光似乎已经考虑过了,直接答应道:“目前说起来,只需要作到三件事就可以了。一是巴蜀的地方官员要经由朝廷下旨才能任命。二是蜀内各支军队要重新整编成朝廷的正式的军队,你们知道,这么多的军队不可能以王府私兵的名义存在。再有就是开放关卡,重要的关隘由整编后的蜀军和朝廷派遣的禁军一同防守。”

  陆子周微微一笑,也飞快地答道:“官员由朝廷下旨任免没有问题,但人选朝廷不能单独决定或者更改。军队也可以编整,更换服装旌旗,与朝廷一致,但要保持现有的编制。至少三年之内,主将不能换,军队也不能随便调动拆分。”陆子周一边说,欧阳怜光便一边点头。陆子周提出的这个时间很合适,也是过渡时期所必需的,欧阳怜光没有任何异议。

  最后,陆子周沉吟了一下,才问道:“关于最后一点,有朝廷派遣禁军共同防守重要关隘,我想知道,这个重要关隘,具体是指……”

  “就是指剑阁和瞿塘关。”欧阳怜光并没有想要要掩盖的打算,很痛快就说了出来。

  这个时候,罗小乙忽然插言道:“我很奇怪,欧阳大人。这么不要脸的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罗小乙这次出席谈判,除了代表军队一方的势力之外,其实更多的是充人头看热闹。一开始并没有加入唇枪舌战的意思,所以谈判进入交涉之后,他就一直无聊地捉一只墨笔前在面前的帛书上画小乌龟。但当欧阳怜光表露出要染指剑阁和瞿塘关的意思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一边将笔下乌龟的线条涂来抹去,一面说道:“现在就要剑阁,将来还要什么?不会是我们的命吧?”

  “那正是我们接下来需要谈的,罗将军。”欧阳怜光自动忽略了罗小乙最后一句很有破坏谈判和谐的猜测。至于前面对她本人“不要脸”的评判——比那更直露的内容也不可能影响到欧阳怜光的。她继续说:“我们都需要保障,在这个基础上,你们也可以提出你们想要的条件。”

  罗小乙终于还是把那只小乌龟涂成了墨黑的一团。他扔下笔,撇了撇嘴道:“但愿你的保障能让人相信你们将来不会翻脸不认!”

  陆子周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那么,我先来谈谈我方的要求吧。”

  “首先,是蜀王的后事和小公子的地位和安全问题。”

  “啊,蜀王殿下的还没有安葬吧?”欧阳怜光十指相扣置于膝上,用很是贴心地口吻说道:“蜀王殿下并非蜀人,这主上也是知道的。落叶归根,人之常情,所以如果你们希望将灵柩运回去安葬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时间、地点统统由你们来定,灵柩也可以由王府护卫。当然,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朝廷可以保证沿途的供给和安全问题。具体的人数和比例等等问题,我们可以之后详细谈。先蜀王的陵寝由朝廷征发民夫修筑,完全依照王侯应有的规制。葬礼当日,主上会亲往致祭。我想说的是,在蜀王殿下的后事问题上,主上绝对诚心诚意。至于蜀王殿下留下的小公子……”

  欧阳怜光从左手边那位官员手上接过帛书,一面浏览,一面说道:“虽然律法上规定只有女性后代才能直接承袭爵位,但小公子的情况特殊,似乎也不必完全拘泥于律法。主上同意立即册封小公子蜀国公之位,也不需要现在就决定婚约。年纪还这样小的公子,如果说因为律法上的缘故就匆忙定下婚姻,那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

  “不能直接封王吗?”王凤问。

  “不能。王爵传承自有其法度。反正小公子成年之后,缔结婚姻,蜀王之位自然便能够得以延续。”欧阳怜光含蓄地笑了笑,“据我所知,不封王对小公子反而更加有利一些。”

  王凤一怔。陆子周却是一挥手道:“什么时候封王姑且放在一边,欧阳大人的意思,应该是希望小公子居于长安吧?”

  欧阳怜光语气一顿,然后斩钉截铁的纠正道:“是要求,不是希望。”

  王凤立即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那么,如何保证小公子平安长大呢?历史上类似的情况,莫名其妙夭折甚至是被暗害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到时候你们再起来造反不就行了?”欧阳怜光猛得扬起头说,语气里突如起来的森森的凉意使人不寒而栗。王凤顿时语塞。

  陆子周手指在桌案上无声的敲击,欧阳怜光看向他,似乎只一瞬间,她猛然绷紧的姿态就彻底放松了。“我想您应该很清楚,将孩子带到上都去远比将他留在这里安全得多。”她说,“这一点无可商量,事实上,这也是诸位能够保有现有武力和权益所必须做出的交换。我想,接下来你们要说的正是这个吧……”

  罗小乙笔锋一顿,暗中横过手肘轻轻撞了陆子周一下。陆子周叹了口气道:“我需要叶后本人明确地姿态。”

  “没问题,”欧阳怜光笃定道,“主上可以在先蜀王的葬礼上与她盟血誓。”

  陆子周点点头,向王凤做了一个手势。王凤手边一摞文书,他径直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一本递了出去。“关于蜀地的文官武将,希望朝廷能够据此加以封赏安排。”陆子周说道。

  文书经由双方佐官之手递到欧阳怜光手中。打开之前,欧阳怜光先是用手掂了掂。挺重,恐怕要价不低,她想。文书一经打开,连绵不绝的折页就“哗啦啦”的掉了下来,堆在欧阳怜光的腿上仿佛一蓬白纸花。欧阳怜光随便扫了两眼,发现上面列举的仅只田产财货一项便已逾巨万,此外还有爵位官职等等要求。纵然欧阳怜光早有破财的心理准备,也是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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