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未免也太过了吧?”她说。
陆子周晒然道:“将士半生搏命,流血受伤,所为者不过荣华富贵。而今求田问舍,为子孙后代百年计,何过之有啊?”
“是啦,是啦。”欧阳怜光叹息着重新展开刚才被自己胡乱合上的文书,仔细上看起来。半响,她方才抬头看向陆子周,有些诧异地道:“那么你呢,这封文书上,我没看见对你自己的安排。你想归隐么?那可真是太遗憾了,还以为能有一天可以和你共游终南山。”
陆子周摇摇头道:“蜀王临终之时,欧阳大人也在场,应当知道蜀王托付我以后事。我会照顾小公子,直到他长大成人。”
“原来如此……”
……
一番唇枪舌剑,一直谈到下午,总算大体谈出了一些眉目。在之后,就是具体而细节问题的磋商了。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谈判双方的官员也有心情端起茶碗,说一些轻松的话题。陆子周将视线从天棚外蜀山雄峻的身姿上收回来,射向欧阳怜光。“另外还有一个请求”他说,“希望欧阳大人转告朝廷。”
“是什么呢?”欧阳怜光身体前倾,微笑这说。
“江南的战争结束之后,希望朝廷能够以宽大为怀,免除赵瑟的死罪。”
陆子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迟疑。很难相信,他能如此平静的吐出“赵瑟”这两个字,但事实就是如此。伴随他这句话,是欧阳怜光突然龟裂的笑容。
“书记官,删掉刚才那一段记录!”欧阳怜光怒气冲冲地将茶盏扔在案上,然后质问陆子周道:“这种问题,似乎并不适合在现在的场合谈起!”
陆子周平静道:“这不仅是我私人的要求,也是元元的遗愿。”
元元都死了,还不是你想怎么说都可以?
欧阳怜光冷笑一声,看向罗小乙。她的笑声中带着明显的调拨,但很遗憾,没有起到作用。罗小乙非常迟钝地冲欧阳怜光翻了个白眼,无所谓地道:“这件事,他说了算!”
这一来,欧阳怜光反倒是平静了下来。她坐正身体,郑重其事地道“好吧,那我们就来谈谈。在此之前,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陆子周点头说:“好。”
于是,罗小乙、王凤等巴蜀一番的谈判人员便起身离开了棚子。欧阳怜光的副手们却颇为踌躇。欧阳怜光道:“你们想留下旁听,我不会阻止的。不要勉强。”几名官员同样的反应就是擦汗。然后,他们也选择了退出现场。
当棚中只剩下陆子周和欧阳怜光两个人的时候,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缓和了下来——虽然他们要说的远比剑拔弩张更令人紧张。
“怜光,你看,那里就是剑阁。”陆子周站起来,指点远处镜壁一半高耸入云的两道石壁,以及石壁间夹着的一线天,向西南方向划去:“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你在威胁我吗,子周?”欧阳怜光打断他道。
陆子周垂下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我不肯投降,或者没有办法坚持十年八年那样长的时间,四五年一定没问题。只是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换取提前四五年的时间一统天下,很合适不过啦。”
“用元元留下来的遗产去拯救其他女人的性命,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难道你心里不愧疚么?”
“我愧疚不愧疚都和你没关系!”陆子周道。然后他很诧异地看了一眼欧阳怜光:“愧疚这个字眼,可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
欧阳怜光忽地笑了:“子周啊,你可真不老实!威胁这种话也不该出自你之口啊?我们都知道,没有办法的时候才会威胁。所以……好吧,既然你说是威胁,我就当你在威胁好了。”
晚钟
“如果不放过赵瑟,蜀地就不投降,天下统一至少将因此推迟四到五年,”欧阳怜光点了点了头,诚心地评价道:“的确是很有效的威胁。”
“但是,很抱歉,子周,我不能接受。”欧阳怜光正对着陆子周站立,昂然说道:“我不能接受,并非因为你的威胁无力,恰恰是因为你的威胁有力!唯其有力,所以无效。”
“我们来算一算吧。凤仪元年散关之战,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只持续了一个月,就花费了八十万担粮食,三百万贯钱,还有数以十万计的各种箭矢粮秣。这还只是我们这一边的损失。相信你那里的损失绝不会比我们少。紧接是乙酉年汉中之战,那一次,元元主攻,我们主防,花费的少一些,但双方至少也用掉了五百万贯。而从凤仪元年至今,三年间,仅是双方在汉中一线维持必要的均势,所投入的军费,相当于宣华年间巴蜀汉中两地十年的岁入。这只是钱,再说人。三年间,死于汉中至巴蜀一线战争的精锐士兵至少五万,而普通地方军民的死伤更在这个数字的十倍之上。”
“我们都是罪人,子周。”欧阳怜光点了点头说,“之前天下未定之时也就算了,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如果战争继续下去,就意味着牺牲和损失要无限制的持续下去,更重要的是这些牺牲和损失毫无意义。前几天,在利州剑阁一线,双方的军队发生了一些冲突。通过这次冲突,我们可以计算出来,每一天剑阁会吞掉多少钱多少人命。战争继续持续四五年,最终打进剑阁的士兵还有多少理智能剩下来,将士情绪会像火一样烧起来。那么到最后,剑阁失守之时——我们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血洗蜀地的历史会再次重演。你很清楚这一切的,子周。”
“子周,你知道吗?如果换另外一个人在这里用这个威胁我,那么也许我就不得不考虑妥协了。这世界从来都缺疯子。”欧阳怜光笑笑,道:“但是你,不可能。”
欧阳怜光微微摇头,然后笃定地道:“我不相信你真的会做这种事。”
“我并不需要你相信,更不必你妥协。”陆子周爽快地说道,“你只是需要把这个要求传递给上都就可以了。”
“果然如此啊!”欧阳怜光挑了挑眉道,“我猜你这也是为了给叶十一解套儿。”说罢,欧阳怜光继续摇头,语气很是遗憾地道:“抱歉,子周,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不行。”
陆子周皱眉道:“你应该不会在乎赵瑟本人的生死的。她在政治上已经完全受控,至少十年以内是左右不了大局的。至于十年之后,她就算能影响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也许她活下来,对叶十一反而没有什么影响了。真的没有必要这样不留余地,你应该给叶十一一个机会,同时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并没有非要杀掉赵瑟的意思。不是那么回事。”欧阳怜光坦然承认道:“我也没有想到金陵事变,赵瑟的反应会这么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并不是我的错。就算是神,也有不能完全掌握的谋略。”
“我了解你的想法。叶十一心底里一点儿都不愿意杀赵瑟,他就是那么一个自私的人。然而,碍于形势,他又非杀赵瑟不可。所以,只要你这边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会抓住。然后以此为借口,挽救赵瑟的性命。再也没有比‘为了早日一统天下’这样的大义借口更能堵住所有人的嘴的了。没错,没错,是这样……我不是不能配合你。”说到这里,欧阳怜光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但是,我们真的可以这样做吗?叶十一舍不得赵瑟,这全天下都知道。我们可以帮他找借口放掉赵瑟,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借口。尽管他们说不出来,也没办法反对,但是公道自在人心。不满和嫌隙会就此埋下,在之后的施政中,稍有触及军队的利益,这些不满和嫌隙就会爆发出来,成为天下再次大乱的导火索。在加上赵瑟活着本身所代表的政治隐患,极有可能伺机发难。这种情况,你能保证在不付出巨大代价的前提下控制得住局面么?如果我的确因为救了赵瑟一条命活到那一刻,我是没有这个把握的。子周,你告诉我,未来什么样的代价是小于今天赵瑟的一条性命的?”
陆子周将头偏开去,言不由衷道:“只是未来罢了。”
“再一次提醒你,不要让私人感情蒙蔽了你的双眼。”欧阳怜光义正辞严道,“你一时的良心,只会让你对大多数人犯罪,除非你永远放弃你十七岁时就立下的远大志向。”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陆子周忽然转过身,仿佛压抑不住情绪似的宣泄道:“我宁愿我已为此而死。”他的喉咙暗哑,目光交织着光亮与黯淡,使得整个人都变成了灰白。
“可惜哪,死那一票已经被我抢先选了,留给你的只剩下生了。”欧阳怜光笑调侃,不介意在陆子周乱七八糟的心上再加一捧杂草。
陆子周黯然坐回自己的位置,闭上眼睛,以手按住头道:“不要说了,怜光。”
“那么,你也承认,最简单地做法就是让赵瑟死。只有她死,才能一了百了,是最好的选择。”
陆子周略有些无力地一摆手:“请让我再想想,欧阳。”
欧阳怜光非常宽容的闭上嘴,暂时放过了陆子周。她笑了笑,也跟着坐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碗。茶早就凉透,然后欧阳怜光咽这那冷冰冰的陈茶,像品滚着清香的新茶一样,态度写意而享受。”
在长时间的静谧以后,她缓缓地开口:“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把天下未来交到一个因为个人感情失败而精神上陷入虚无的君主。然而,稳定军心是第一位的。无论叶十一,还是我们,目前都还离不开军队的支持。两权相较取其轻,赵瑟必须得公开处死。最低程度,叶十一本人应该一直表明坚决处死赵瑟的坚决态度直至最后,这其中真的没有玩弄策略的余地。”
陆子周,忽然睁开眼,审视欧阳怜光。
“别这样看着我,我说过我对赵瑟的生死不感兴趣。”欧阳怜光偏过脸,似乎很有一些不适应。然后,她摊开手,无所谓的玩笑道:“何必纠结于完美呢?反正搞不了阳谋你还可以搞阴谋嘛。世上每一天都有无数的阴谋上演,和我无关的,我也没兴趣插手。”
陆子周沉吟半响,谨慎地开口道:“那么,我希望前往上都的日子,定在攻破金陵之后。”
“没问题,我想皇太后殿下也不会催着你的。”欧阳怜光将茶碗扔在案上,道,“那么,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不要忘了,删掉那一段记录。”
欧阳怜光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天棚外走去。陆子周看着她的背部,直到她即将出门离开,才忽然开口问道:“欧阳,你仿佛很急着回长安去,出了什么事?”
欧阳怜光脚步一顿,迟疑了一下才回应道:“那要回去之后才知道。”
……
戊辰年元月二十四日,经过数日的谈判,就巴蜀归降朝廷的诸多后续之事,成都与长安方面终于达成一致。长安得到了疆土,罗小乙等人得到了富贵荣华,双方都很满意。欧阳怜光和陆子周互相握了手,和谈成立。
然后,欧阳怜光一面和自己的小童清风和明月感慨着:“哎呀,这是时隔十五年,再次与陆子周握手呢!”,一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她一刻都没耽误,立即就飞奔回了长安。对于汉中的地方官员,和突然被丢下来的谈判属官,欧阳怜光是这样交代的——
“和约极其重要,内容牵涉诸多,我须得亲自回朝向主上奏报。诸君严守关城,静待朝廷旨意。”
陆子周本人则回转成都,西南暂时平静下来。至此,天下所有的视线遂聚焦于金陵。金陵之战,即为天下一统的最后一战。金陵城破之日,亦即天下一统之时。
戊辰年元月二十五日,在金陵主战场上,随着最后一支增援军队加入,由中原正面渡江而来,宇文翰统帅的直接攻打金陵的军队达到二十万人。于此同时,原本驻扎于荆襄的段文虎军大举攻入湖南,连克长沙、南昌,进逼安庆。风雨飘摇的金陵城在坚守了四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了最后时刻。
在接到荆襄军队迂回长沙,成功突破江西,进逼安庆的消息时,张襄立即就知道完了,湖口水军春汛反击的机会已经没有了。当时,张襄正在城头上拖着三天三夜没阖眼的疲倦身体坚持指挥守城,当即便是眼前一花,差点没栽倒在地,抓着亲兵的手臂才站直了。于是,立即将守城之重任交给副将,自己则匆忙赶往城内,与赵瑟商议。
事情紧急,也等不得通报,张襄一路闯进府去。到在赵瑟的卧房门前,到底还是被霍西楼亲自出面拦在外面了。
“大将军请稍等片刻,胎儿不大好,夫人身体正不适得厉害!”
“她到底是生还是不生啊?”张襄很是不耐烦地发泄道,“怎么总没个痛快!”
霍西楼有些尴尬地道:“还有一个多月,夫人才到产期呢……”
“哪里还有一个月可等!”张襄一摔披风,似乎将全部的压力与怒火都发泄了出来,转身坐到外面厅上喝茶去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地工夫,赵瑟终于扶着侍奴出来了。她已经怀胎将近八个月了,起坐之间颇为不便。脸色苍白,的确是刚刚发作了一场的样子。赵瑟坐下来,取过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大将军请说吧。”
张襄将袖着的军报递过去,道:“你看看这个。”
赵瑟默默看完,沉默半响,才道:“这么说,湖南和江西已经全部丢了。金陵,会被彻底孤立包围。”
张襄站起身,踱着步子说道:“我倒并不十分担心这只军队迂回攻击金陵。金陵现在最主要压力还是来自宇文翰的正面攻城。即便再有军队迂回偷袭更多的作用也不一定会有。我所担心的是我们在湖口的水师。那是解金陵之围的救命稻草。极有可能,段文虎迂回江西是绕到前面是去截击水师的。这一支军队现在的进兵方向正是芜湖。如果他们的目标真的是水师而不是金陵,那情况就非常糟糕了。我们的水军会被罗文忠和段文虎夹击。水师一完,金陵立即要倒,多一天都守不住。”
赵瑟轻轻摇头,说道:“我不是说这个,张襄。湖南、江西,都是不易用兵之地。按理说,北军来攻,已攻破采石兵困金陵,无论如何也没有必要再迂回湖南、江西等地。有没有必要姑且不说,用兵也非常困难,大抵需要数月乃至一两年的时间才能有所作为。事实上,襄阳的军队自去年占据荆襄之后的确也一直都没有迂回湖南的意思。既然当时没有,那就应该是一直都没有这个打算。那么,三天之前,北军怎么突然进兵湖南了呢,而且还这么顺利。如果湖南江西是这么容易攻打的地方,我们当初怎么可能不加考虑就把水军放在那里呢?”
赵瑟自嘲一笑,黯然道:“湖南是长沙王地地盘,江西,紧挨着岭南。岭南又是谢氏的终老之地。现如今,金陵,恐怕也不大安全了……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别怕,赵瑟。”张襄手按上赵瑟的肩膀。
“我不怕。”赵瑟仰起脸,“让王余回来吧,水军恐怕是等不到春汛了。让他现在就回金陵来!本来我是想等孩子生下来的,现在……该走了,该走了……”她低声说着,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抱歉,赵瑟。”张襄有些伤感地道,“本来以为玉京之后,至少不会让你也怀着身孕就匆忙突围,没想到……我真是……”
“别这么说,张襄,那不是你的错。如果连你这样的男人都要自责的话,你让其他的人怎么办呢?这都是我自己的错。”说到这里,赵瑟闭上了嘴,心中默默想道:所以,我不会像玉京姐姐那样的……
赵瑟用手擦掉眼泪,推开侍儿的手独自站起来,说到:“张襄,我想去城上看一看。”
“还是算了吧。”张襄看着赵瑟笨重的身体,有些迟疑。
然而,赵瑟的态度很是坚决:“最后了,应该去看一眼。”
落日
赵瑟登上金陵城,冬末初春嵺峭的寒风吹在城上,吹在那些孤单单沉默站立的守城军人脸上身上,格外凄冷寂寥。扶着女儿墙向外眺望,入眼的是无边无际的北军营寨,连长江水都成了其中的点缀。赵瑟忽然想起一句诗:玉树歌残王气尽,景阳兵合戍楼空。前朝许浑的诗,真是好诗啊!那其中的妙处她以前学的时候,怎么从来就没体会出来呢?
“后悔么?”张襄双受撑着城墙,脸迎着风,向赵瑟道:“如果没有和叶十一决裂,你本不必受这一遭刀兵之苦。”
赵瑟笑笑道:“做都做了,还谈什么后悔。靠卖身作皇帝未必就会强于今日。我——”赵瑟轻轻按住袭击心脏的位置,平静地道:“已经准备好了。”
“说到作皇帝,”张襄转过脸,一本正经地建议道:“要不要考虑一下,趁着最后这一点时间搞一下登基仪式。”
“刚建立就覆灭的王朝?还是不要给后人留这种笑柄了吧!”赵瑟自嘲道。
张襄不以为然道:“能够借机肃清一下金陵也是好的嘛。”然后,他一正颜色,说道:“为了金陵城破之时,不是以叛逆之名而死。为了士族的骄傲。”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赵瑟叹息道。
士族的骄傲只能用士族的血来维护,如果这种骄傲果然还存在的话。赵瑟想,气数,已经尽了啊!
赵瑟转身下城去。她的背后,擂鼓的声响越来越紧密地连成轰隆隆的一片,紧接着,地动山摇,整个金陵城都似乎摇晃起来。敌军新一轮的攻城又开始了。
这一天夜里,金陵的下关城丢了。张襄清点兵马,金陵的守军已经不足三万了。于是,张襄将守城的步卒和精锐骑兵分开来。守城的重任全权委了将军郑涉,张襄自己则统帅骑兵,随时准备出城接应前来救援的水军。
与此同时,赵瑟要求王余不等春讯,立即率领水军前来金陵救援的命令也传到了湖口水军大营。事实上,这个时候,王余也不得不出兵了。如果等到段文虎的军队攻陷芜湖,他再出兵也没有意义了。不但救援不了金陵,而且连他自己在湖口的大营都非叫罗文忠和段文虎给两面夹击了不可。于是,王余只好一面跳脚大骂湖南江西等处守军无用,一边集合队伍,准备出兵。
江南的水军一贯强大,鼎盛之时,规模超过十万人。当然,现在湖口的水军是远远没有这个数目的。乙酉年,江南水军先是经历了年初寿州之战的折戟沉沙,之后在鄱阳湖又与罗文忠一场鏖战,损失都不在少数。最后驻扎于湖口大营的水军虽号为十万,实际连五万都不到了。王余驻扎湖口期间,悉心恢复,不过聊胜于无罢了。这一次出兵,王余也没什么好保留的了,后路伏兵什么的,想顾也顾不上,想留也没得可留,于是索性不管,所有的家底都带上得了。
戊辰年元月二十五日,湖口水军倾巢而出,号称十五万,顺江东下,直扑采石。王余的作战意图很明确,就是利用水军在下游的优势,拦腰切断北军的进退之路,然后顺江而下,解金陵之围。
策略是个好策略啊!一下子正中北军要害。北方军队攻打金陵,十几二十万军队,人员补给全凭采石京口两处的浮桥。只要水军将其截断,围攻金陵的军队怎么也要退了。
危险!这必须得拦住!
武昌的罗文忠立即出动水军,追着王余的屁股猛撵了起来。与此同时,段文虎也加紧行军。他们这只军队已经打倒独树口了,只差一步就能赶在芜湖拦截江南水军。但是,骑马的逮不住坐船的,罗文忠水军不到,仅凭段文虎自己是打不过王余的。段文虎万般无奈,只好使诈。命令在洲浦之间的江面竖立桅杆长木以为疑兵,那是王余进兵的必经之路。至于有用没用,只好听天由命了。
另一方面,突然出动,搞得全体南征军一时之间都非常被动的王余王大都督本人也有他不得不听天由命的无奈之处。还是那句话,策略是个好策略,可惜用的不是时候。这本是和金陵约定汛期来临时才好用的策略,而今汛期未至就不得不出动,就满不是那么十拿九稳了。
江南水军之强,强在船坚船大。战舰楼船十余重者彼彼皆是,连木伐都有百余丈。罗文忠的水军无论哪方面都要差一大截子。这样装备强大的水军舰队,如果等到汛期,顺着高涨的江水冲下去,前面一班拦截的军队绝对不堪一击。后面罗文忠的水军倒是可堪一战,可它船不行,根本追不上。然而,现在偏偏是冬末枯水季。航道又窄又浅,这样的大船简直存步难移!这既给敌军创造了拦截的余地,也给后面的罗文忠以后发先至的机会。
出兵时,王余站在自己的坐舰上就忍不住满心那个悔不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哪!你说什么时候翻脸不好非那个时候?好嘛,十月到一月,整个冬天正赶上围城。然而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过不去的了——要不怎么说猪油蒙了心了呢!这要还能顾得上斟酌,杀人的,放火的,自杀的,下海的,不都没有了吗?这就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