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作者:郁之
关于迫在眉睫的,究竟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对待霍西楼才算合适的麻烦事体,赵瑟很有几分为难。她虽然取过夫纳过侍,算不得头一遭经历的新手,但以前那都是及笄时家里给操办的,一应进退应答事先已然安排妥当,她只要做个提线的傀儡就好。这次却是不同的,路上偶然起的念头,又是自己做主要纳的纳的男子,随意了许多,自然学不得家里那套路来照猫画虎。
赵瑟心想:该是我先说句话才对吧!不然这新人就要撞倒我这新娘身上啦。
于是,她也不知为何,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霍西楼,微笑说道:“以后便能叫你西楼了。”
这话说完她自己也是微微一怔,脸面有些发烫起来。不由暗骂自己道:真是胡说八道!笨死了!什么叫走“以后便能叫你西楼了”,怎么听着怎么像早有预谋,丢死人了……
于是赵瑟绝望地认识到:指望自己果然是件顶靠不住的事儿!
霍西楼也笑了,很正大光明微笑。他屈下双膝,仿佛很认真地俯身拜了一拜,又仿佛很认真地吟道:“西楼拜见小姐,以后就服侍小姐啦,祈盼小姐诚爱以待,哈……”吟到最后,他自己也支撑不住笑出声来,后面一拜便怎么也拜不规整了。
翠玉在一旁想要帮忙却实在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急得几乎跳脚,直道:“新郎伴,你莫笑啊!”
赵瑟窘迫顿解,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个玩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她一把拉了霍西楼起来,笑道:“你可真有趣,定然是翠玉这欠打的小奴教给你的。这出门在外的,拜不拜的都没什么关系,何苦搞成这样?”
霍西楼也是大松一口气的样子,做出擦汗的模样来,笑着说:“都是刚才我娘亲教的,非说做差了一点便要让人嗤笑的。我紧张了半天,刚才过来时一直在默背,直安慰自己说就像读书时拜师父就对了。赵小姐,莫不是以后每日都要这般拜吧?如此我可得练熟了,不能以后再丢人啦。”
赵瑟连说不用,拉着霍西楼的手责怪道:“你怎么还叫我赵小姐?”
翠玉在一旁帮腔道:“新郎伴你以后该要叫小姐或者细君才是,等将来小姐成了婚,便应改称作夫人。”
赵瑟拍开翠玉道:“越来越多嘴了!”又对霍西楼说:“我名叫赵瑟,和你说过的。私下里你随意叫也无妨的。”
霍西楼便当真老实不客气地戏称了一句“阿瑟细君”。
赵瑟也是真不争气,只被这么一叫脸便红了,遮掩着扭住霍西楼的手臂道:“看你才多大岁数,叫我阿瑟姐姐才是,学什么别人去唤什么‘阿瑟细君’做什么?”
她只顾随便说些话来遮羞,却没想到自己其实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哪里就能做霍西楼的姐姐。这恐怕真是因为和陆子周这般成年的男子做夫妻做就久了,不知不觉地看着旁的少年便和陆子周一般心境了。
果然,霍西楼闻言忍不住大笑道:“我今年已经满十九了,小姐总没有二十吧?”
赵瑟自然没有话好说。翠玉便上前挽了霍西楼,禀告道:“小姐,我这就扶了郎伴去拜别了亲长,咱们好上路吧?”
赵瑟点头应允。霍西楼却推开翠玉说:“刚才已拜别过母亲,现在也不必再去了,小姐只签了契书送还回去便是了。”
赵瑟料想他是不愿再和母亲相见徒生伤悲,也不愿再和程家的“后父”们多作纠缠,自是不便勉强,挽着他的手臂前行,说道:“那咱们便直接上路吧。”。
两人随着翠玉引领到一辆大车前,赵瑟四下环顾了一圈身边的侍奴,唤了灵犀到面前,说道:“这侍奴叫灵犀,平日里还算机灵,先跟着你伺候吧。路上不方便,且委屈几日,等到了家咱们再挑合意的。”说完,又转头吩咐翠玉再仔细挑几个小厮给霍西楼使唤。
灵犀当即跪下给霍西楼叩了三个头,脆声道:“小人灵犀,拜见郎伴。”起身从车辕上搬了脚踏下来放好,复又跪下禀告道:“请郎伴上车。”
霍西楼愕然止步,疑惑地望向正满面含笑望着他的赵瑟。
赵瑟以为他一时不大习惯,笑了笑说:“忘了什么物事吗?若是不紧要地咱们回去了重新置办吧。还是不喜欢灵犀这侍奴?我身边的侍奴大多都在这里,你再挑个合意的便是,或者到了山阳,再买几个来?既是服侍你,便是你怎么舒服咱们便怎么办。“
霍西楼迟疑了片刻,方才眨着眼睛问:“我是否应该先去拜过陆公子?就这么去了很是失礼呀!”
赵瑟的笑容立即便有些僵了。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赵瑟这会儿,最怕想到就是陆子周,最怕提起就是陆子周。
可叹赵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以近乎掩耳盗铃地方式将如何向陆子周交代这桩大麻烦抛到了脑后,如今算是都白费了。本来她这儿就正心虚着呢,此刻经霍西楼这么一提醒,立即就犯起愁来,周身上下,仿佛连毛空都被陆子周的影子堵住了。那种心情,忽而忐忑,忽而胆怯,忽而惊恐,忽而后悔,又忽而昂扬,忽而期盼,忽而激动,当真是说不出是何滋味。
赵瑟勉强笑道:“子周他累了,在前面车上歇息呢。你要认兄长也不必急于一时,以后有得是时间。你放心,子周人很随便,必不会怪你失礼。啊,对啦,他学问很好的,我平日里就跟他读书。你以后要是喜欢,也可以一起来学的……”说到后面,她也觉得自己的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挥挥手命灵犀扶霍西楼上车。
霍西楼自然看得出赵瑟神态不对,但他新人,决不好多嘴探问,便只微笑着答道:“我记住啦,小姐放心。”说完也不用灵犀扶,双手一撑便跃上了车,进车前还转身向赵瑟一笑,那笑容仍是明媚灿烂的。
赵瑟轻轻点头,带着翠玉和自己的一众侍奴转身去了。灵犀对着赵瑟的背影匆匆施了一礼,便跟着上车去服侍霍西楼,随后“砰”的一声轻轻关上车门。
旁人是近乡情更怯,赵瑟目前却是近陆子周而情更怯。她越靠近自己的车便越迈不动步子,到后来几乎要靠翠玉和侍奴们的扶持拥簇才肯不情不愿地向前挪,还要左顾右盼地吩咐些根本就无需她动问的琐细事体来拖延时间。虽然情知此时终须要有个了结,躲是万万躲不过去的,但事到临头,她终究也是不由自主地能拖得一刻便拖得一刻。
陆子周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何至于畏之如虎?也不过就是纳了美貌少年作侧侍而已,平常得紧的事儿,便是事先没商量,之后解释两句不就完了?这等小事,便是日后成了婚再遇上了,夫君也不会多说的,何况陆子周还不是你夫君!怎么就能心虚成这样?怕什么呢?难道陆子周还真会大闹起来吗?这也太可笑了!天下哪里就有这般小器的男人?
翠玉在一旁越想越觉得好笑,直觉得自家小姐实在是作茧自缚,自寻烦恼。他忍着笑,恭谨殷勤地应和着赵瑟。赵瑟吩咐一句,他便答应一声,前前后后地忙着张罗,到显得赵瑟的吩咐及时必要之极。他在百忙之中,还抽空以眼神警告一旁急得几乎跳脚,屡屡想插言的秦越,劝他千万莫要自寻死路,说些“还要赶路“之类的蠢话来催促小姐。
那么,等给过了彩礼给霍西楼的亲长、赏过了喜币给程氏的孩子们、送过了车马小厮给霍大娘,又驱走了挡路的人群之后,赵瑟便再也找不到理由拖延下去了。
当秦卓躬身施礼请她上车的时候,赵瑟确实恨不得想叫人将这黑脸的厌物捆了下去狠抽一顿。然而恶狠狠地瞪了好他一会之后,秦卓丝毫不为所动,仿佛长在那里一般的一遍遍重复着:“请小姐动身。”赵瑟无法可想,便决定大发慈悲宽恕了这个厌物,只按着他屈膝跪下,踩着他的脊背上车便算了。
车上陆子周正看书,十几本书横七竖八地摊开铺满了车上的小几,而小几上原来的点心水果之类的便尽皆被扫到了几下。
听闻赵瑟进来,陆子周从纸堆里抬起头,微笑着问道:“你回来啦?”
车厢轻微一颤,马车向前行了出去,陆子周便复又低下头去看书。
赵瑟答应一声坐到陆子周的对面,等着陆子周拍案而起,找她发作。跟进车里伺候的云歌和揽月自然不敢出声,只跪过来替赵瑟脱了鞋袜,便静悄悄地缩到了车角。
直到赵瑟都等得发起呆来,陆子周方才取了本书拍在她头上。赵瑟醒过神来,以为陆子周这就要拍桌子找她麻烦,高高兴兴地凑到陆子周眼前,问:“子周,你说什么?”
陆子周却哪里有闲功夫和赵瑟拍桌子?只低着头一边翻书一边道:“怎么又发呆?没事做便好好读书吧,还等着你中进士点茂才呢。”
赵瑟取了书在手里攥着,看着陆子周不说话。
陆子周却又笑笑道:“不想看便算了。”接着取了笔在纸上写了个题目递给赵瑟,说道:“我正看狄桂华送的那些书帛,有些许疑问要查书,不能陪你说话了。这题目还算有意思,你先想想,也免得路上无聊。”说完,便自去查书了,与平日里的说话作事的模样毫无二致。
赵瑟心里“咯噔”一声,很有些不是滋味,为难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本以为自己在外面折腾了那么长时间,动静也不小了,陆子周大约也能清楚自己新纳了个男子。陆子周既然刚才不曾现身,必是等着她回来了好从容于他算账。只要自己以静制动,等陆子周说开了此事,再相机行事,必定能哄得他说一声“你这麻烦的小家伙啊”以为了结。没想到陆子周竟是比她先一步拿出了“后发制人”的招数,假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模样,赵瑟这话便不知该如何说起了。
既是不知如何说起,那便从头说来吧!
赵瑟也豁出去了,挥手将几上的书册绢帛尽行扫到地上,蛮横地拉住陆子周的手臂说:“你也不准看了,我有话要和你说。”接着,大声吩咐揽月和云歌道:“你们没长眼睛吗?把这些书都收拾了!”
揽月和云歌早知道必是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是不慌不忙。他们齐整地顿首,膝行着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毯上的书书册绢帛都收拾起来。他们怕赵瑟再发脾气,连整齐排在车窗下面架子上的书也一并搬走了。
鉴于赵瑟难得威风八面,气壮山河一次,陆子周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该认真捧场一次。于是,他便索性选了个闲适的姿势坐好,轻笑道:“好吧,你说,我仔细听着便是。”
话虽如此,他人看起来却是一副地地道道的且看赵瑟如何张牙舞爪、大发雌威的摸样。那架势,感觉仿佛只要再端上一碗茶,便与看戏一般无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