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轻歌
他就笑,语声柔和了几分:“你要是实在厌烦我,我不会给你平添纷扰。说到底,我只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嫁我。”
她能说什么?只能继续沉默。
“这样吧,你要还是实在看不上我,命人传话告诉袭少锋,我不会强人所难,他自会转告,让我死心。”
他说他不会强人所难——“那你以前……”她抬眼看着他。
“以前不是年纪小么?”他笑意更浓了,“那时候是想,不管哪个人,要是连我都不能对付的话,怎么能护得住你?是为这个,把企图接近你的人一个一个撵走了。还有一个我撵不走的,可他家里也不是很适合你,我不服,一来二去就僵持了这些年——这些不用我说,你大抵清楚。”
宁元娘没办法接话,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自然也清楚,最好的局面便是这两年这般,有人心甘情愿的等着,有人慢慢斟酌要不要接受。说起来,在外几年搁置了此事,可我不建功立业的话,连等的资格都没有——”他语声顿住,以指关节刮了刮额头,“废话说多了,你别往心里去。我意思你明白,好生斟酌何去何从。别的不需考虑,没必要,退一万步讲,你还有袭少锋给你做主,到何时也还有我。”他抬头望望碧空,“就这些话,回去吧,天热。”
随后,她就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
他说是废话的那几句,字字落到了她心头。
又告诉她,别的不需考虑,说的是她不需考虑嫁不好,不管怎样,四哥会给她找个好门第,不管怎样,他会等着她。
总是这样,他不需把话说透,但是她都能当即明白。
她不需斟酌,她听四哥和父亲的就好,而四哥和父亲眼下的心迹,她清楚。后来几日,她有点儿后悔,想着应该把这些告诉他的,猜想他那几日兴许过得不轻松——随时都要防着四哥去找他。等一个未知的结果的过程,最难熬。
可转念又想,他和四哥一样,都是年纪轻轻就活成精的,哪里看不出她和四哥、父亲的心迹,过来的目的,兴许只是看看她会不会当面回绝他,只要她不会当面回绝,就算是默认了。他了解她的喜好,又如何不知道她处事的方式和习惯。
前一种想法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厚道,后一种想法则让她觉得他有点儿不厚道——把她脾气摸透了似的。最终她选择了不再计较,这种事情上糊涂一些没坏处。
蒋修染下聘之后,媒人来回走动几次,婚期定在了八月十九。
宁三太太听得徐迅卷入考场舞弊案,很是灰头土脸,周家的人上上下下帮他开脱,由此愈发认可长女嫁给蒋修染——对于这类事,她从来是心思活络的,否则,在先前与秦家定亲的时候,早就因着秦夫人嫌弃宁家的前提哭天抢地了。
宁三太太得空就去宁元娘房里说说话,不外乎是嫁过去之后要谨小慎微、好生服侍夫君的话,蒋修染让谁说,都是个脾气阴晴不定的主儿,她担心女儿不知轻重地跟他较劲。
宁元娘嗯啊的应着,心里想的则是另外一回事。她嫁人之后,自然是要恪守本分尽力跟他把日子往好处过,可他要是在成婚后跟她耍混账,她也不能忍气吞声吧?她如意与否兴许不要紧,四哥和爹爹的脸面往哪儿搁?就任人踩踏他们的颜面?
好生过日子,得不到好的回报的话,她只能快刀斩乱麻,求四哥四嫂给自己做主早做了断。
她这样想,兴许是有些悲观,可是世事难料,她早就不敢乐观了。一个凡事都不能自己做主的人,太乐观有时候就等同于异想天开。
自然也是向往好光景的。天下的夫妻若都像四哥四嫂那样,也就没有劳什子的小妾通房庶子庶女了,四嫂的日子才是女子该过的日子。那样的日子,也是一步一步谋取来的,也要有个有担当的夫君的扶持才能得到。
但愿,蒋修染一如她所看到所以为的那样。不求琴瑟和鸣,给她一份安稳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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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朗与蒋修染碰面时,随口问了问吉日,听了道:“日子这么紧,来得及准备么?”
蒋修染挑眉,“怎么来不及,我这儿有十日时间就足够了。”
袭朗失笑,“你这是废话,我表妹的嫁妆是那么容易就准备齐全的?”
“放心,我随时命人观望着呢,有不好筹备的,我命人去办。”
“随你折腾吧。”
蒋修染忽然想到一件事,笑起来,“你我以后从哪儿论啊?还是从你二婶那边儿论吧?袭肜可是我的外甥……”
“滚!”袭朗一摆手,“你想都别想。”成亲就成亲,还想在他面前长一辈?想得美。
蒋修染哈哈大笑,“你叫不叫是一回事,我这辈分肯定是摆在那儿了。”
“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跟着我表妹喊我四哥,日后我还能少跟你为了军务作对。”袭朗自行拍板决定了,之后迅速岔开话题,“考场舞弊案就要有下文了。”
蒋修染对辈分的话题更感兴趣,但是徐迅能不能落实罪名是他很关心的一件事,“我听幕僚说,宫里的太监掺和这种事了?”
袭朗颔首,“还是皇上跟前行走的人。”
蒋修染笑开来,“皇上这日子,就快没法儿过了。”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太子布局或是推波助澜导致的此事。作为储君的儿子说一套做一套,较偏爱的两个儿子差不多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换了谁是那个做父亲的,也没法儿不窝火伤心。
袭朗沉吟片刻,忽然道:“你婚期定得早一些也好。”
蒋修染想了想,笑,“你说话是真毒。”
袭朗的确是在担心皇上几番急怒攻心驾鹤西去,“你以为我好端端咒他?都吐几次血了。”
蒋修染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他可得慢点儿走,好歹等我成亲再说。”
袭朗绷不住了,朗声笑起来。私底下能与他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的,满朝也只有一个蒋修染。
蒋修染想到了夏映凡,“夏家怎么说?管不管夏映凡的死活?”要是夏易辰管她的话,就不能让她等着皇家或是淮南王的发落了。到底,夏氏夫妇通过香芷旋,帮衬了宁元娘不少,蒋修染心里有数,所以每次安排与夏映凡有关的事情之前,都要这样问袭朗一句。到了眼下,还是该问问。
袭朗摇头,“不管。夏家永不会与这个人有关。”
那女子一如她培育的花,带着剧毒,别说夏易辰根本不记得那个人,便是记得,到了这地步,又怎么可能自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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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映凡该得到怎样的下场,是淮南王一直记挂在心的。
其实没必要。夏映凡怕到骨子里的,是落到最不堪的境地。时至今日,有了这段日子的缓冲,她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去处。
☆、第148章
这晚,侍卫来向淮南王通禀:“夏氏已有两日水米不进,只独坐、独酌。”
淮南王若有所感,前去看了看。
门窗大开的厅堂内,夏映凡坐在罗汉床一侧,手中有酒。
她穿着一袭烟青衫裙,一头长发松松绾在脑后,几缕青丝垂落,被晚风轻轻拂动。
淮南王站在厅堂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夏映凡小口小口地喝完一杯酒,才察觉到他来了,视线散漫地看过去,又淡然移开。
到了这一刻,她已不再惊恐、畏惧。
她看着烛光,若有所思。
淮南王缓步进门,到了此刻,他情绪莫名平静下来,“在想什么?”
夏映凡沉了片刻才轻声道:“在想我这一生,所图所忙不过二三事——待嫁、报复、求而不得。”她看向他,目光恍惚,“我要谢谢你,让我在死之前,帮你报复睿王。”
淮南王应道:“不为此,你是不是在回到王府之际,便已自尽?”
“对。”
淮南王语气宛若叹息,“是为了谁才如此吧?”
她比他清楚,她得不到好下场,她始终担心他何时发怒折磨她,为此日夜惊惧,却是不曾求饶。即使如此,还是照着他的意思,悉心调制熏香、迷药,让淮南王在似梦似醒地状态下说出了诸多要事。
必然不是为着他,必然不是为着弥补他。
他之于她,在那个天大的荒诞的误会未解除之前,让她厌恶,在他诉诸实情之后,她将他视为陌生人。
谁都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日夜承受着恐惧接受安排。她可以耍花样,可以试图搭救睿王,从而连同自己一并解救。
但她没有,从未曾耍过一点儿心计。甚而在单独面对睿王的时候,都不曾做过手脚。
她现在应该是极其厌恶睿王的,必然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是也没有。
在王府甚至宫廷里走动的时日已很久,她必然知道,睿王不能杀,杀了会影响到大局和很多人的前程,是为此,才没下杀手的吧?
是怕影响到谁呢?——要淮南王说清楚她具体的心思从而验证自己的感觉,他做不到,但就是有那种感觉。
夏映凡只是轻轻地笑了笑,不予回应,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内室床榻有个暗格,里面有些东西,你去找出来,交给太子。那是睿王签字画押的证供,可信。”
淮南王颔首,去往内室的时候,凝了她一眼,“你呢?”
“我?”夏映凡苦笑,“我这一生都不曾放纵一次,不敢贪杯,怕酒后吐真言。今日也尝尝喝醉的滋味,醉了,也该睡了。”
淮南王清楚,与她诀别的时刻已到。兴许等他回来时,与她已是人鬼殊途。
想说点儿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们早已到了相对无言并且一定会生死无话的地步。
夏映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托腮看着杯里琥珀色的液体,食指抚上杯沿,轻轻磕打纤长指甲,有白色粉末落入杯中,溶于无形。
死是何其艰难又何其容易的一件事。
让睿王失去翻身之地,是淮南王要看到的结果,也是那男子想要的局面吧?
离开这尘世之际,清晰浮现于心头的,是那一次在袭府的惊鸿一瞥。
他有着清雅俊伦的容颜,清寒寂寥的气息。明晃晃的日光下,人也似被秋夜月光笼罩,独守一方寂寥。
在那之前,就听说过他风华无双,见过之后,知道那是个让人一见便决不能忘的人。
听过他很多事,从远嫁前的二公主口中,从王府下人口中。人们能谈论的关于他的事情,大多是沙场上的铁血传奇、官场上的杀伐果决。他成婚之后,人们偶尔提起,都说自然是与香氏琴瑟和鸣——那么有担当的人,不会委屈了谁。
她一度与二公主走动得频繁些,是因二公主时常询问她一些调香的方子,来往间时不时地闲聊一阵子。
皇室中人,知道二公主钟情他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二公主从来没有争取过。远嫁之前,很是憔悴,日日巴望着想见他最后一面,又不曾设法如愿。她不解,说你这是何苦,你又不似我这出身卑微的,要见甚至要嫁一个臣子,真有那么难?
二公主只是苦笑,说你来日见到他应该就明白了,女子对他倾心,要么如我一般沉默退缩,要么豁出脸面变得疯魔。不是谁都能自认为配得起他,起码我就不觉得。
那时没放在心里,见过之后才明白。
见到了人,想想以前所听闻的,继续听着人们的议论,他在人心里就鲜活起来,便是不能再相见,也不妨碍他住在人心里。
这心思,她只能藏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提及,不想玷污了他的名字。
她算什么?她其实比谁都看不起自己,她连自由都没有。便是不想,还是要设法开罪他,去他夫人面前自讨没趣,去谋害他表妹的性命。
那么做的时候,偶尔竟会想,便是让他憎恶也无妨,起码他知道她是谁,总比不知她是谁要好。
是他让她明白,人可以因为另一个人,变得卑微至极。
回到淮南王府当夜,淮南王着急幕僚议事的时候,她完全可以自尽,但是猜测淮南王会对睿王尽兴疯狂的报复,兴许能用到她。
为这个,她一日一日捱到了如今。
她知道,淮南王以为她在恐惧边缘,连死的勇气都没了。自然不是那样,可又何须解释。
她只是想为了那个人、为了自己,做点儿什么。
那个人是皇上与太子器重的,睿王回京是拼上一切要拿回他手里的罪证,甚至于,睿王被淮南王轻松找到,应该都是他的安排。
这样很好,最好的安排,她与淮南王都能心甘情愿地被他利用一次。
她自认再无利用价值,是时候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