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兜兜麽
青青捧着眼前清白如玉的面孔,心已迷醉,“我真是喜欢死你这张脸。”
他却是沉沦在她温暖潮湿的身体里,听不真切,后来,迷迷糊糊听闻她在耳边,吐气如兰,“打翻了我的八十八夜茶,便也罚你陪我八十八夜,如何?”
他当明白,贵人玩乐,何时当真?何时真心求过天长地久?
青青推到他,翻身起来,跨坐在他腰间,这般入得更深,青青身子一紧,撩得唐彦初也忍不住呻吟。她成了主导,带他走过满目繁华,看过绚烂烟花,压迫着,在他身上尽情驰骋。
宝帐暖留春,百和馥郁融鸳被。
红狼翻飞,玉体横陈。
夜色朦朦,晓初寒。
欢乐去,最终仍残剩离别苦。最苦是夜半忽醒,琉璃火,未央天,分不清是梦是醒,是幻是真。心中空茫茫一片,荒芜得寸草不生。
幸而,身侧温暖身躯仍在,仍有人陪着就好,不必管是谁,她只是被寂寞冻得周身寒凉。
青青翻过身,挨紧了外侧深睡中的男人。手环在他腰上,无隔阂地环抱着。脸贴在他宽阔背脊上厮磨,这才觉得安全。
唐彦初被她闹醒,拉起横在腰上的小手置于胸膛,迷蒙间,含着宠溺与难以察觉的眷恋,“怎么了?睡不着?”
身后人久久不语,呼吸声听得尤为真切。
忽而听见她低语:“你的腿伤可好全了?下雨天可还是疼得厉害?上个月我去太医院求了个方子,听说十分好,前线总兵的风湿症就是这方子吃得缓下来。明早我就吩咐人去熬,你可得乖乖吃药。不然再疼起来,我才懒得管。”
唐彦初听得一头雾水,他几时有腿伤让她惦记?一时未曾多想,只怕她是被噩梦靥住了,将要转身,却被她牢牢抵住,居然是哀求,无力得令人心酸心疼,“不,别转身,求你了,这样就好。”
她的眼泪灼烫了他的背,窗外忽而落起小雨,细细绵绵,檐花细滴。
“等你回来,我就去求母后赐婚。她若不答应,我便跟着你回家乡,好不好?”
她问:“好不好……”
问他,又不是问他。
唐彦初听自己恍然间答应了一声,“好。”她才贴着他渐渐睡了。
而他却是彻夜难眠,原来被当做孤单慰藉,说起来可笑。
一颗心从高处落下,有些难以言语的酸涩。
忍不住转身去看她,她眼角还有泪,面目却是安然,紧紧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惹人怜爱。微叹一口气,抬手拭去她睫毛上悬挂的泪珠。不知在她缱绻梦境中,是否圆满,千里花开一夜风。
寂寞庭寮,紫玉沉香。
镇国公府邸,亦是灯火未灭。
总管来传话,“大少爷,嘉宝姑娘到了。”
程皓然搁了笔,画的,还是那一双含情眉目,也仅仅只是眉目而已。
“领她进来罢。”
总管应了,不多时已带着嘉宝进屋来。退出去时紧紧关了门。
程皓然问:“又有什么新鲜事?”
嘉宝道:“今天夜里,状元爷歇在府里了。”
闻言,他身形一滞,片刻静默,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说:“知道了,去领赏吧。”
嘉宝福了福身,便出去了。
他望着笔下那一双眼,突然间恼怒,抓起来揉成一团,扔到窗外荷花池里。
染了一手墨,也浑然未决。
恼恨消下去,他吹了灯歇觉,黑暗中,那笑容却是势在必得的。
雪月
青青与唐彦初往来的并不十分密切。全然不似唐彦初当初所想的如胶似漆,夜夜笙歌。青青想着他了,便会派人送帕子去,一样的凤穿牡丹,绣着约会时刻。后来渐渐,他忍不住日夜期盼起她的鸿雁传情,月下相邀。其实想深一层,他更似公主府名伶,随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那片刻的甜蜜缠绵令他上了瘾,就是被看轻,那也是心甘情愿的。
转眼间到了年关,青青已经搬去了新府邸。听人说那宅邸如何如何漂亮精致,楼台水榭,山池碧水,比得过皇宫奇巧,而他却是还不曾见识过的。她已经大半月未曾邀他过府相会,像是已经忘了他,另结新欢。就要耐不住上门去寻她,一探究竟。恰巧遇上除夕夜,皇帝摆宴九十九桌,君臣同欢。他想着,这样的大日子里,总会见到她的,还能装作不经意,回眸轻笑,引她先来纠缠。
只可惜,不知是否病了,连除夕宴上都不见她踪影,大约……确实是病了,出了年节,还是亲自上门一趟,瞧瞧她究竟如何了。
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心却是高高悬着,飘忽不定,也不知去了何处,心不在焉。
转眼看少年君主,亦是如此,面上虽是笑的,内里却也提不起兴致。
该来的人不曾到场,只想着这宴席早早结束才好。
衡逸却还是要去坤宁宫,按例歇在皇后处的。
大宴过半,皇后因身怀有孕,早早回了坤宁宫休息,程皓然却也是提早退场了。
坤宁宫里,老嬷嬷正在劝皇后娘娘息怒,万事已肚子里的小皇子为重。
程皓然由宫娥领着,入得殿内,便见程青岚轰隆一声砸了青釉茶盏。里头小宫娥吓得跪了一地,程青岚却冷笑说:“怕什么?过年了听个响,讨个吉利。指不定来年你们也爬上枝头了呢?”
小宫娥也不敢答话,一个劲地磕头认错。嘭嘭嘭,声响好似爆竹喜庆。
程青岚看也看得烦了,一挥手,统统赶下去,“都滚,大过节的,瞧着就晦气。”
一屋子宫娥内侍仿佛得了大赦,一溜烟爬起来,惊恐地退了出去。
程皓然兀自走进来,大喇喇坐在圆凳上。因需避嫌,老嬷嬷还留着,见程皓然要倒茶,便抢先提起了茶壶,忙替他斟上。
碧绿的茶叶浮起来,浅淡香气也浮起来,丝丝缕缕从水面升腾而起,似女子楚腰,袅娜多姿。
他啜一口茶,才缓缓说:“听说宫里有个才人也怀上了,你难不成是为这事生气?”
程青岚斜睨他一眼,由老嬷嬷扶着,也坐在对面暖榻,不屑道:“下贱人生出来的也是下贱种,能跳多高?我犯得着为这事生气?”
“那是谁惹了皇后娘娘除夕夜大怒,胆大泼天。”
外头内侍端了药膳来,程青岚闻着便想吐,忙以袖掩鼻,将人赶了出去。“这事你也知道。皇上一整晚都心不在焉的,打发人去公主府里三催四催也请不来,便一杯复一杯灌酒,恨不得醉死了才好。呵——真不知道那妖精有什么好?把皇上迷得牵肠挂肚神魂颠倒。你说她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子,身份再贱也无妨,可偏偏生得比谁都金贵,睽熙宫里陪着皇上长大,那里头谁知多少龌龊?再狐媚,却是死也进不来宫里的。”
程皓然望着茶盏里浮沉辗转的陈墨般颜色的叶片,怔忡不语。
又听得程青岚感叹,“亲姐弟间都是这般胡来,这宫里头,还不知藏着多少肮脏事。”
继而问:“大哥麾下可有在外将领,人品家世衬得起做五驸马的?干脆将她远嫁,随了夫君去驻地,不在眼前杵着,便也就淡了。”
程皓然道:“你气她做什么?她再得圣上宠爱,却是什么都不能与你争的,何苦计较?你现在,肚子里的孩子要紧。我说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这孩子,若是平安生产,那便是我大政朝未来的天子圣君。你有了他,害怕什么?太奶奶这回就是叫我进宫来告诫你,世间男儿皆薄信,你素来出众不凡,与平常女子不同,切记抓紧了确确实实重要的东西,比如你皇后的位置,与你孩儿的太子位。切记切记,莫被小情谊遮住了眼,一子错,满盘皆输。要知道,你背后是一整个程家,能做将你送上高位的垫脚石,指不定哪一天,就成了催命符!皇上性子烈,年少气盛,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料不得何时就要剪除外戚,第一个拿我程家开刀。永远记着,伴君如伴虎。说话做事谨慎再谨慎,莫要留下半点话柄与人。”
程青岚先是沉默,尔后不知体味一番,突然笑出声来,抬眼问他,“真是难为大哥学着太奶奶说‘世间男子皆薄信’了,我多嘴问一声,大哥呢?也是薄信人?”
程皓然懒洋洋坐着,饮茶细品,讳莫如深,“那倒要看是对谁了。”恍然间是谁的身影闪过脑海,模模糊糊,凝一层霜,透着寒冰,看不真切。
程青岚见他如此反应,不由得掩嘴笑。“大哥这么说,却像是心里有人了。是哪一家的姑娘,你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你说去就是。还怕人不答应?定是欢欢喜喜地叩头谢天恩了。”
程皓然瞟她一眼,轻笑,却是依旧缄默。心底里思量,能告诉你么?指不定当场气得晕过去。
话说到此,陡生牵挂。
新年里家家欢乐,人人喜庆,也不知她在府中过得如何。
险些忘了高兴,她与他做了只一墙之隔的邻居。指不定哪天一枝红杏出墙来。
“母后还念着要将陈素心嫁给你呢。兴许过了年就下旨赐婚,看你还能逍遥多久。”
程皓然一愣,想了想,皱眉问:“是谁?陈素心是哪家的姑娘?”
程青岚不由得乐和,叹道:“啧啧,大哥好没良心。这要叫素心妹妹听了可不伤心死?是陈国舅嫡出的女儿。中秋宴上见过的,你怎么转头就忘。”
程皓然道:“谁记得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四妹,这婚事你得帮我推了。”
程青岚疑惑,“推了这个还是会有下一个,大哥,你是我程家长子嫡孙,就算太后不下旨,太奶奶也迟早为你在名门望族中寻一房妻子。你那中意的人,收了她做小就是,她若是不安分的人,太奶奶又岂会让她进门?大哥,你何时为这种事情计较过?”
“推掉她。”他坚持己见。
“夺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教训起我来条条在理,换了自己,却也是下不了狠心?妹妹送你四个字,当断则断。”
他依旧只说三个字,“推掉她。”
程青岚拗不过他,最终叹道:“应了你就是了。看你能拖到何时。”
程皓然拱手致谢,“大哥先谢过了。”
程青岚摆摆手,又低头望向略微隆起的小腹,目光化作暖意融融,“若是,这一胎不是男儿呢?”
程皓然冷硬声线在屋内响起,堪比得过眼下刀刃般凛冽的夜风。“那这宫里,一年之内都别想再添丁。四妹,你是皇后,这些事情,不都捏在你手里么?怕什么。”
程青岚微笑颔首。“也是,怕什么呢?谁也别想同我争!”
莲花鼎炉里的瑞脑香走向寂灭,程皓然也起告辞。又叮嘱程青岚几句,才转身出门。临走仿佛突然间忆及某事,随口一提,“这些日子,延福公主似乎与新科状元唐彦初走得十分近。”
程微澜一惊,随即露出极其阴狠的笑容,哂笑道:“还说为何连大年夜都不肯进宫来,原来是有了新欢。可怜皇上一片深情,到最后……却是要只余恨了。”继而朝程皓然颔首致谢,“还是大哥最疼我。”
她估算着,过了年,宫里就该准备丧事了。到时候还要挺着大肚子安慰陈太后,辛苦却是极其快乐的。
程皓然不过默然,点点头,离宫去了。
他却是心知肚明,该准备丧事的究竟是谁。
月明星稀,大地苍茫,正是斫人头颅好时节。
他乘马车回府,却发觉从巷子口直到公主府,每隔十步便是一只纸灯笼,白纸糊成,一丝装点也无。这倒不像是大年夜,像七月半,鬼门开,街巷里四处都是引路灯,只怕阴曹地府里的亲眷走错了路,识不得自家门。
他依稀理清了头绪,在公主府门前便下了车。
她家府门大敞着,往里望去,便见一人素衣胜雪,不染纤尘,纤薄的身子似在夜风中微颤,他心中一紧,担心她就此被吹散了,化了今晨离去的雪花,湮灭在寂寥山水中。
她踩着梯子站在高处,颤颤巍巍去挂廊檐下的最后一只灯笼。
下头丫鬟仆役围了一圈,只怕她不慎伤了哪里,这一屋子伺候的人,也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萍儿在下头不住地劝,“公主,让奴婢替您挂吧,这……这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办?”
还有仆役平安忙不迭点头,“我去我去,平安皮糙肉厚,摔几下也没事。公主,您下来吧。我替您挂。”
可是梯子上的人充耳不闻,青青斜着身子,伸长了手,还差些许,就快钩到了。
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挂好了灯笼,青青往下看了看,离地一丈高,下头的人脸都隔得远远,掉下去怕是要摔断腿脚,适才觉得心惊,怯怯地扶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下退。
却是脚下一滑,听得众人惊呼,她急忙抱住扶梯,才险险避过。这下更是胆怯,左顾右盼,才找了落脚地。忽而听身侧传来沉稳男音,似战鼓轻擂,一字一句都敲在心上,“无妨,你大胆往下就是,我接着你。”
青青回头相顾,雪月凄霜之下,那男人身姿挺拔如松,青色袍衫夜风中盈了一袖寒凉,也掩去了周身凛冽杀伐之气。冷月清辉落在他远山峰聚似的眉上,流入他深渊一般苍黑澈亮的瞳仁之中。
他在月下独立,在雪中凝笑。院中抽了蕊的红梅与天边披了薄纱的残月便都成了点缀,天地之中,唯剩他一人。
他却朝她伸出手,青青又听见他说,“下来罢,不会让你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