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兜兜麽
那月,那人,那时悄然绽放的腊梅花儿,通通美得令人心碎。
残雪
春红柳绿都谢尽,天地茫茫雪色空濛。
程皓然向她伸出手,他的笑容细看去那般温柔真挚。冬雪都融化在他眼底,丝丝化作春溪叮咚作响。
可是这陡然间的繁华美景令人恐惧。青青终究是转目避过,她扶着木梯,兀自颤颤巍巍却是平稳落地。
萍儿两忙迎上来,左右照看,“可是伤到哪了?”
青青摇头,“都散了吧,做自己的事情去,别一大帮子围在这,倒像真出了什么事似的。”
待到人群散去,青青才回身对程皓然礼貌笑道:“将军怎么来了?看时辰,酒宴还未散吧。”
程皓然负手在后,丝毫不觉尴尬,目光沉沉,落在她被冷风冻红的面颊上,似桃李芬芳,脉脉含情,彰显着一股子女儿家娇憨,让人忍不住想上前咬一口。她今夜梳着贵妃髻,云鬓轻拢,乌黑发髻间簪着几团绒绒暖暖的狐狸毛,风过时雪花般簌簌颤动,似拂着他的心,微痒,萌动。“公主呢?为何不去?”
他思量着,她总是要想一个妥当借口敷衍过去,谁知青青径直干干脆脆说,“不想去。”
有些任性,又有些跋扈,还有几分小孩子家赌气的意味,听着便让人生出几分怜爱来。
“新年夜家家团聚,一个人在府里,不觉得寂寞?”
萍儿递过来一只白灯笼,青青一支只手提着,任嘉宝为她披上一件猩红大氅,细碎绒毛围绕着尖尖下颌,更衬出一番玲珑可爱。
提着裙角步下阶梯去,一垂首时耳边一对白玉弯月不住晃动,一如他心上某一根细长琴弦,新手乱拨,凄凄空吟。
“我这就要去迎人了。”
青青稍稍侧过身来,望着依旧伫立在廊下的程皓然,低眉浅笑,一时良辰动人,光影绰约,他在她眼中望见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快乐。这快乐却依旧是为了旁人,一个死去的人。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究竟发生过什么,让她爱得如此深切。
然而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只不过遇到了,成就一夕劫数,他是她的救赎。
他恍恍惚惚觉得,青青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赵四扬了。
一辈子呵——
青青将随侍婢女都打发在身后,对程皓然礼貌道:“青青送将军一程。”
他本应该说怎敢劳烦公主大驾,却突然间不想与她再做些表面功夫,不过微微颔首,走在她身侧,“我陪你一同去。”
青青点头同意,“也好。”
车巷中了无人烟,凄凄灯影孤照。恍然间,透出茕茕孑立的苦楚。
程皓然忽而笑问:“吃饺子了吗?”
青青略略回想,才说:“并没有什么味口。”
程皓然望着她白皙圆润的耳垂说:“新年夜若是不吃饺子,小心夜里月亮来割耳朵。”
青青忍不住扑哧一笑,掩着嘴说:“将军年方几何?竟还相信哄小孩子的故事。”
“这还是小时候太奶奶说来吓唬人的故事,可怜此后我年年除夕吃饺子吃得胀肚。”
她轻叹:“还是做孩子时最快乐。任是一点点小事情都欢喜得上天。”
程皓然道:“因为年幼时此心赤诚,愿意笃信世间一切。”
便又仰天轻叹,“寂寂无人的街道,寒夜跑马最是痛快。”
青青扬眉顾笑,眼似琉璃,清光流转,熠熠生辉,“锦衣夜行,雪夜狂奔。”
昨夜不眠不休下了整整一夜雪,此时地上已是厚厚一层积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青青脚步有些踉跄,他想伸手去扶,她却挥手说,“不必。”
“你很怕我?”程皓然不收手,隔空在后圈着她纤细身躯,仍是不放心。
青青一怔,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月光下雪影中,他双眸堪比星辰璀璨,满满,满满都是她消弭于素白雪色中的影。
青青不愿多做理会,继续深一脚浅一脚沿着高墙上悬挂的灯笼,往巷口走去。
见她避而不答,程皓然不知收束,继续追问,“抑或是,你对我心存芥蒂?”
青青适才还他冷冽笑容,萧索夜风中,能剜走人心头肉,“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能让我心存芥蒂。将军以为我有那样多的闲情逸致,随便什么人都去怨恨?我不过为着将军着想,青青是天煞孤星,克夫克子。您没瞧见,但凡跟我有几分瓜葛的男人,统统都到了地底下陪阎罗王喝酒去了。将军乃程家长子嫡孙,出将入相,鸿途坦荡,莫要也被我害死了才好。”
照这么说来,确也如此,左安仁死在流放途中,赵四扬战死沙场,就连她新欢唐彦初怕是也活不长了。“胜者为王败者寇。征服天下,与征服一个女人,本质相同。永远只有强者能存活于世。”
青青不愿细想程皓然所言所语,头也不回地嗤笑道:“天下在他手里,还有什么能逃得脱?将军,你们程家要争什么,斗什么,都别把算盘打到我身上,青青势单力薄,无力相帮。还请另觅佳选,莫要再在我身上空耗。”
“哦?原来雪夜相逢,鄙人竟还含着这样一层意思,若不是公主提点,我还想不到自己能有如此深沉的心机。”
青青眸中冷光乍现,却是盈盈轻笑,反问道:“难不成程将军突然间开窍,对青青情根深种,爱得肝肠寸断,不能自拔?”
她料定他回绝,谁知他不过点点头,笑容真诚,“不错。正是如此。”
青青起手就要扇过去,谁知却被他当空抓住了手腕,她恨恨挣扎,却怎么也甩不开他紧锁在她腕间的宽大手掌,她咬唇,恨恨道:“我虽死了丈夫,却也不是谁人都能欺负的。你若再敢出言轻薄,本宫一定叫你身首异处。”
谁知他混不在意,抬手捏着她下颌,将被她紧咬着的下唇拨出来,低声道:“尽管来就是,我等着你。”
挣扎间手中的灯笼落了地,在雪中烈烈烧过一阵,便成灰烬灭与暗昧夜色中,唯有远处灯光依稀,映出程皓然刀削斧凿似的坚毅轮廓。他高大身影如羽翼一般将她笼罩,似压抑,又似守护。
他望住她粉白细嫩的面颊,丝丝浮动的狐皮毛随夜风舞动,来回亲吻她柔媚似水的肌肤。心中瞬间柔软的情念止不住倾泻而出,流入四肢百骸,细微末节都是跳动的,跃跃欲试的冲动。
程皓然俯身贴近,淡笑如云,“怎么办才好?你的嘴唇,我忍不住想要亲吻。”
青青大惊,抬脚狠狠踹他小腿,却似蚍蜉撼树,他依旧不懂如松。只得恶声恶气威胁恐吓,“你敢?本宫灭你九族!”
他的手指摩挲着她柔软细嫩的唇瓣,细细描绘了菱花似的形状。他的眼将她深锁,含笑轻言,“臣下不敢。”
“唔……”
他嘴上说着不敢,却已经撤下流连在她唇上的手指,往后圈住她纤细腰肢,手臂猛然间发力,将她往怀中一带,已低头印上一双缱绻似水的唇。
他胸膛滚烫而坚硬,不知是有意挑 逗或是无意为之,随着他手臂上的力道紧紧挤压着她酥软丰盈的身体,研磨,碾压,似有还无,或轻或重,他的体温渗透进过衣料,灼烫了她的心,点滴欲念便被如此燃放起来,如身后天空,羽箭般上窜的烟花,怦然绽放,绚烂如花,片片蹁跹,一树树姹紫嫣红,万千妖娆,似春日繁花似锦,芳菲锦簇,熨帖了京都寒冷刺骨的未央夜。
她唇上沾染遥远春早的桃李芬芳,丝丝缕缕浸透他口鼻。他箍紧了手中杨柳般纤细柔软的腰肢,片刻不肯松懈。一一将红唇芳泽舔食过尽,仍不餍足,舌头伸进去,想要挑开她牙关。可叹她执拗,紧咬牙关。置于她腰间的手便伸进大氅中,向下去,揉弄她线条迷人的臀。青青惊惶间忘了抵抗,他的舌头顺势而入,一番狠狠搅弄,缠着她,勾着她,相互推拒,抵触又似逢迎,厌憎又似沉湎,他深入嬉闹,扫过每一处,逡巡一般,惹她微颤,惹她迷离,却又沉醉于她柔媚入骨的喘息与低吟。青青已然在这霸道又强势的亲吻中迷失倾倒,目眩神迷几欲窒息。
他终于收束,却仍是舍不得,吮着她水光潋滟的殷红唇瓣。喘息不定,他亦然失了方寸。忽而在她唇上咬上一口,疼得她皱眉,“还记得吗?你本来就该是指给我的。气什么,我只不过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青青胸口起伏不定,不甘心,追上去狠咬他一口,“是吗?若这是那般,如今你已不知是哪一座山里的孤魂野鬼,或是早早投胎,做猪做狗,任人欺辱!”
“真狠。只不过……”他依旧将青青制得服服帖帖,紧紧抱在怀里,亲昵如情人一般,“只不过是只会咬人的猫儿罢了。”
“你呢?难不成你是百兽之王?不过表面风光,皇上收拾了左家,陈国舅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接下来,不就轮到你镇国公程家?我等着看皇后被废,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青青,我今日教你一句话。”他把玩着手中白玉似的耳垂,沉沉低语,“先下手为强。管他大好河山,国泰民安,转眼间我可以拆得灰飞烟灭。”
青青望着他,满眼的不置信,“你疯了!就凭这一句话,便可治你谋反大罪,株连九族!”
程皓然抬起她下颌,细细度量她眼中零落的星光,反而问:“你可上奏万岁。你会吗?”
青青避无可避,他充满勃勃野心的瞳仁,她不得不注目,继而深陷泥潭,他是深渊无底,杀伐屠戮,浩气千里。
他一再逼问,未等青青回答,巷尾忽然传来响鞭开路,车行滚滚。
青青陡然一惊,奋力推开他,在深深寒夜之中,予他阴冷嘲讽的笑,扬眉挑衅,“还不走?留着命揭竿起义去吧。”
程皓然却是不疾不徐,站在迷离灯影之下,黑暗掩埋了森然杀意,他说,“青青,我这就替你杀了他,可好?”
青青突然间觉得害怕,丝丝的冷,脚下泥泞残雪透过鞋底传达至心,彻骨的寒凉与恐惧如黑夜一般紧紧包裹。
青青说:“天地轮换,只要你有这个胆子!”
长跪
斑驳的雪影落下去又浮上来,浮浮沉沉如命运诡谲难测。这出是才子佳人,英雄末路,红颜枯骨,唱唱和和转眼就到了头。拨一个高音,灯光一灭一生,又是另一处折子戏。是名角儿姗姗迟来,镇台压场。台上台下静得出奇,一瓣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乐师们埋头苦干,筝弦锣鼓齐齐奏响,台上灯光璀璨,观众屏息以待,场面蔚为壮观。
又倒是戛然而止,停在眼前,待起音。
青青已经重重跪下去。
层层的松软的积雪被膝盖压得密密实实,一会变得跟石头似的又冷又硬。
她自知是有错的,她又惹了他不舒坦,这就是她大大的错了。
风灭了,烈烈的旗帜都像是霜打的茄子,歪着脖子瘫软着。万岁车架就在眼前,堪堪离得两步远,仿佛要径直碾压过来,将她截成了四瓣花。
御前侍卫二三十,统统高头大马骑着,威风凛凛。小德子也从马车里下来,预备接驾。
火把将街巷照得通透,程皓然早已没了踪影。
全世界唯独她一人跪着,像是不知廉耻的,无知无求的奴。匍匐,低矮佝偻的身躯,任人观赏,任人鱼肉。
一炷香的时间烧尽了,一点点也声响也没透得出来。人人都有一双明眼,人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
他是要来给她下马威的,等一等就过去,还这能让她在这跪死了?青青是不信的,青青却已是木然无心。
膝下的雪团丝丝化了水,沁骨的冷,锥心的痛。这已不知是过了多久,月亮的影子都已经不见,他的声音才隔着厚重车帘传出来,懒懒,漫不经心,似乎是分毫不在意,“这满街的纸灯笼瞧着可真是晦气!”
那一排白纸糊的灯笼,凄凄暗夜中收束着星点灯火,似一只只漂游孤魂,寻不到回乡的路。
青青抬起头来,望着巷口幽深的黑暗。微酸,稍痛,她今日怕是接不到赵四扬的魂了,却又怕他回来,瞧见她跪在雪地里,恁地没骨气。
永不再回来了,生的,死的,光亮的,寂灭的,都不再回首相顾。
“都看着干什么?还不去拆喽?”公公的声音异常尖利,如一只梭,掷出去,划破了严密绩织的夜空。
零星的星辰闪烁,似细小伤口,留着血,美艳凄迷。
转眼间,灯笼都落了地,自个把自个烧成了灰烬。
火兀自燃过一遭,灭了。衡逸在暖的发腻的车里扬起里音调,这下,才是正场到了,细听,透着股冷,寒森森,“姐姐好大的架子,朕打发了人,三番四次请不来。朕还以为是病得起不来床,匆匆赶来一看,姐姐竟还冒着北风雪夜赏月,好兴致呀,怎么不邀朕一起呢?”
膝盖以下叫雪水浸得没了知觉,陡然间北风嗖嗖地刮,像一只一只鬼,咆哮着穿过耳际。
青青双手撑在雪地上,深深磕过了头,方说:“臣妾万死,请皇上重罚。”
重罚,能怎样重罚?难不成他真将她打发到天牢里去?彪悍男子住个三五天,出来也已经脱了形状。可他真也恨不得让她受一番苦,放出来才知谁是真心实意对她好,谁又是她生生世世少不了的。她越来越糊涂,越来越喜欢与他对着干。她的生死富贵都掌握在他手上,她本应该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的呀?怎么到最后变成这样一番局面?倒是他战战兢兢生怕将她得罪,生怕哪里又做得不好不对,惹她伤心,又是冷眼相对。
他一点骨气都没有了,一点威严都不剩了。
谁定的?他非得爱得如此下 贱不可?
青青听见哐啷一声闷响,里头砸了茶壶瓷器之类,滚滚又落进角落里。
夜里静静,听得见风声,还有马儿打着响鼻,不明所以。
“姐姐说笑了,嫡亲的姐弟,哪还计较那样多?”停一停,冷冷笑一声,冰凌子似的锥进人心里,“倒是这一排阴森森的灯笼,姐姐是要迎谁的魂呢?莫不成是驸马?真真伉俪情深,怕是姐姐心底里,还是怨朕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