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井烹香
七娘子也就望着钟先生笑了笑,轻声道,“当年五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接过家务,孝敬父母,如今小七接过家里的这一摊子,说不得也只好打点精神去做了。”
提到五娘子,她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少许缅怀。
“少夫人姐妹情深,真是令人感佩。”钟先生捻着胡须,眯起了眼。“这生养的事,您也不必太过担心。就先吃着这几个方子,只要善自保重,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顿了顿,又道,“说实在的,老夫脉门上的工夫有限,竟不知道子殷是怎么从少夫人的脉象里,摸出这不好生养的四个字。实在是惭愧得很,不过按常理来说,您原本体质偏寒,如今渐渐痊愈过来,只要不太用心机,这种事,也不用太过担心。若是还不放心呢,等权子殷回京后,再向他请教,倒是比问老夫更妥当一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钟先生能这样坦然地承认自己不如权仲白,也算是胸襟宽大了。
七娘子就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又笑着吩咐上元换新茶来,有了送客的意思。
“先生这一年到晚,见天地被我们烦扰,说起来真是过意不去……”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给上元使眼色,上元慌忙开了柜子,取出一本礼单,递给了七娘子。“这是一点心意,先生就不要和我客气了。”
每年节下,许家自然会和钟先生结算一年的诊费,钱是不会过眼的,这一份礼单上的东西,那都是许家感念钟先生的情分,说白了,就是白送的。按理,钟先生是什么都不必回送,只进不出,这是医家规矩。
钟先生不动声色地接过礼单来,看也不看就收进了袖子里,他拿眼睛看了看上元,又捻起了胡须。
“之前听到贵使女提起前头少夫人的那回事……”
七娘子神色顿时一变,她冲上元使了个眼色,上元便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说起来,也不是不想请问先生——”她一边说,一边密切地观察着钟先生的神色。
钟先生就微微地笑了。“少夫人是聪明人,有些话,老朽就是想说,也得瞅准了人再开口,是不是?”
两人眼神相触,都带了几丝会意:也只有到七娘子坐稳主母之位的现在,钟先生才会把自己心中的事告诉出来。或者换一句话说,钟先生肯把这件事的疑点揭露出来,也已经算得上是为人方正了。
七娘子毫不犹豫地道,“先生地难处,小七心知肚明。若是有什么可以赐教的地方——”
钟先生这才徐徐吐出了一口气,换上了缅怀的语气。
“当时少夫人生产后第二天,老夫就进了产房,为少夫人把脉开药方。因少夫人底子虽然好,但在许家一年间,也添了些病症,尤其是怀胎时候过分劳累,如果月子里不好生调养,很容易就会坐下病来。”
钟先生脸上忽然现出了一点惋惜。
“不怕少夫人笑话,老朽自己孤家寡人,一辈子只有几个不成器的徒弟养老,平时却最喜欢那些个朝气蓬勃,天真可人的年轻人。那一年来给先头少夫人扶脉时,见少夫人言笑无忌,性格爽快,两人多少也结下了一份情谊。老朽开方子的时候,便叮嘱少夫人一定按方吃药,绝不要偷懒,这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聊起来了。少夫人容光焕发,拿起药方子看了一遍,又问老朽‘听说这产后为了通血下奶,都要吃涌泉散,我还想自己奶几天孩子,可是这奶就是下不来,老先生怎么不给我开这个药吃吃’?”
“老朽一听,顿时吓了一跳,忙切切叮嘱少夫人,以她的体质,涌泉散一吃下去,王不留行发生作用,很可能产后血崩。并且一应有通气活血功效的药材,都不好沾口,譬如番红花、王不留行等物,都必须极为小心,连外用都不能的。”钟先生忽然一顿,他面上闪过了一丝愧悔之色,“当时开口,也没有想得太多,一心只想着以少夫人的身份,又是一胎产出一对双生男婴,恐怕府内……”
他顿了顿,见七娘子已经现出了悟之色,便跳过了这个话题,往下叙说。“不过话出口后,老朽就已经后悔——产房不能开窗,难免憋闷,为了透出血腥气味,就并不关门,只是搭了门帘挡风。这番话如果被外头人听到,传扬出去,反倒可能会对先头少夫人不利。不过,见先头少夫人胸有成竹,神采飞扬的模样,老朽又觉得不过是杞人忧天。”
“只是出门的时候,老朽迎面也撞见了几个人,事后没有两三天,就出了那样的事。虽说有心为先头少夫人尽一份心力,奈何这番话没有对证,禁不起咀嚼,府内当家管事的又是……这番话也只得深埋心底。如今既然少夫人有心将真相明察暗访,老朽也就——”钟先生又生出愧色,“说起来真是惭愧,忝为医者,却无医德,竟将此事埋藏了这两三年——”
七娘子忙起身肃容给钟先生行礼。“您的顾虑,小七是再没有不了解的。此番能够将此事透出,已经是足感大德。”
她结结实实地裣衽为礼,对钟先生致谢过了,才又归座细问。“请问先生可还记得,当时在门外的人又都有谁。”
钟先生略作沉思,便叹道,“老朽毕竟年纪大了,当时又没有将此事往心里进去。再说,府里人丁众多,只是一眼,也没有认出来有谁。倒是记得当时府中五姑娘正要进门,倒是和老朽打了个照脸。”
七娘子沉吟片刻,才展开笑脸。“真是多谢钟先生点拨!”
便亲自起身,将钟先生送出了明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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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钟先生,七娘子就回了明德堂独自沉思。
过了一会,又把立夏找来说话。
“这样的事,也就只能找你商量了!”她笑着和立夏打趣。
像这样的宅门密事,知道得越多,危险也就越大,只要是真正聪明的底下人,是决不会多问一句,多说一句,上头有事交待下来也就办一办,多余的疑问,是一个都不敢有的。
也就只有立夏这样跟着七娘子一起长大,情分已经超越主仆,有一丝亲情意味的贴身丫鬟,能和七娘子一起商讨案情了。
七娘子就三言两语地将钟先生的话告诉了立夏,一边和立夏感慨,“虽说我是猜想,钟先生恐怕知道点什么,却没有想到他手里居然握着这样重要的线索,一直以来,也都不曾露出马脚。”
立夏略带了一丝不满,“派人告诉夫人一声,又能牵连到钟先生什么呢?非得要等到现在,什么事都过劲儿了,再告诉您……”
她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七娘子来翻五娘子的案子,会这样埋怨钟大夫,也是情有可原。
“到底他也不容易,当时太太闹成那个样子,情绪激烈到那个地步了。他要是吐露出实情,岂不是又一场风波,只怕要把钟大夫本人也卷进来了?”七娘子倒为钟大夫分辨了一句。“江湖走老,胆子越小,钟大夫都这个年纪了,又怎么敢牵扯到这种风波里。眼下时机一合适,我们只是稍微施展手段,他就顺着坡儿下台,也算是两全其美——只是没有想到,这件事里居然牵扯到了于安。”
以于安的殷勤小心,会在产后第二天,血气还没有散尽的时候来看五娘子,也不算稀奇。
虽说立夏对查案的事并不热心,但七娘子都叫她进来说话了,她总也是尽心分析。“从前没有想到,五姑娘会不会——这可是难说的事!”
杀人动机,本来就可能有千万种不同。即使与世无争如于安,也可能因为某种隐秘的利益冲突动了杀机。尤其是这样一种案件情况,当天任何一个在熬药时进来探望五娘子的人,都可能在药中加一点东西,于安也是探望者的一员,又有可能听到了钟先生的话,她的嫌疑虽然不大,但却依然有。
七娘子沉吟了片刻,才摇头道,“我看不会是于安的,于安本人,甚至可能都没有听清楚钟先生的话。”
她就将自己的思绪分析给立夏听,“头天说了这样的话,第二天就下了两味药材。如果是于安,少说也要等上三五天,才可能从容取得那两味药——那可都不是姑娘家吃的药。也就是一般的奶奶太太们,屋里会常备着这样的药材了。”
王不留行可以下奶,更是活血通经的药材,作为一种常见的妇科药,很容易获得。就是七娘子屋里现在都准备着——她小日子并不准,钟大夫和权仲白开的方子里,都有少量王不留行。倒是几个姑娘除了于翘之外,都还没有行经,也就用不着这药材了。
番红花更是避子汤的主要原料之一,府里成家的几个少夫人,屋里就没有少通房的,就是四少夫人屋里都住了两个通房,况且这东西少量用又可以调经,因此虽名贵,但在富贵人家也并不罕见。也正是因为两味药材都是常用的,钟先生才会特地警告五娘子不能让这几味药材沾唇。
立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一说,倒可能是当时有几个别屋来请安的妈妈、丫鬟们听到了那么一耳朵,回去那么一学嘴——”
七娘子苦笑道,“所以这件事还是要着落在于安身上,就看于安能不能想起来当时身边到底还有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