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寒晚急
净瓶嗫嗫嚅嚅:“我觉得……不是很该。”
孟濯缨神色不变,还从点心碟子里,捡了一块绿豆糕给她吃。
净瓶突然便有了胆子:“我觉得不该……吧。毕竟,她是一个好人。可是杀人偿命,不是天经地义吗?”
净瓶字都不认得几个,自然也不通理法。唯一知道的,就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了。
孟濯缨便温温和和的,给她讲阿云的案子。
阿云本是农家女,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十三岁那年,母亲病逝,阿云的堂叔伯为了侵占阿云家的田产,便私自将她许给了同村的村霸,一个名叫徐贵的庄头。
阿云无可奈何,虽然百般不愿,但婚书已经被骗着签下了,只好哭哭啼啼的跟着媒婆去徐贵家里。
阿云当时不曾见过徐贵,只知道已经年过半百,孙子都有七八岁,满地跑了。但身为女子,她也无可奈何。好在,她进了家门,徐贵正好出去收租,不曾在家。徐贵的儿子们也跟着一道出去了,家中只有几个儿媳和一群孩子,倒也不曾太为难她。
阿云便先住下来,隔了几日,徐家人见她老实了,也不看着她了。阿云想去地里挖些野菜,徐家妇人也不阻拦,还指给她河边最多。
等阿云到了河边,隐隐约约听见小女孩子的哭声、呼救声。哭声凄惨,阿云心生怜惜,凑近了才发觉,河边荒草里,一个老头儿按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欲行苟且之事。
阿云大急,捡起一块石头砸在老头后脑勺上,没想到这老汉不禁砸,随随便便一下,就翻到在地,翻眼蹬腿,一命呜呼。
好巧不巧的是,这个作恶的坏老头,就是阿云素未谋面的“夫君”徐贵。
净瓶握紧了手,气愤道:“徐贵太坏了!这种坏人,死有余辜!可是,阿云也太倒霉了,为什么一下就砸死了?怎么要给这种坏人偿命?”
净瓶说着,差点没哭出声来。“小姐,我也是差点给一个憨子做了童养媳,还是后来,人牙子看不过去,叫我把自己卖到这里来做丫鬟,虽然出去以后还是要嫁人,好歹能过两年安生日子。”
孟濯缨微微一愣,没想到,这净瓶竟然还不是庆安候府的家生子。
既救了她,却偏不让她出去,这位到底是何用意?
“若照律例来说,也并非杀人一定就要偿命。前朝就有案例,一名兵卒刺杀同军中的一名百夫长,却无罪释放。原因正是因为,这名百夫长误杀了他的父亲。他为父报仇,情有可原,被当时的皇帝判为无罪。”
净瓶立时振作起来:“那阿云呢,是不是也不用死?”
孟濯缨摇摇头:“阿云被判斩立决,是因为当时的枣儿庄县令李照允越过大理寺,上书先帝,指称此女以妻杀夫,枉顾纲常伦理,应当重判。先帝见了这封奏折,果然亲下朱批,将阿云定成了斩立决。”
净瓶“啊”了一声:“怎么会……”
她慌忙捂住嘴,生怕自己说出什么诽谤先帝的话来。
孟濯缨轻轻一笑:这小丫头,胆小谨慎,且不懂事,又是外面买来的,什么都不知晓。加之性情活泼开朗,引人发笑,怪不得,那位挑中了她进来照看她。
孟濯缨又继续道:“但先帝应当是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当时的大理寺卿聂玉,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个劫囚车的大官,很快给先帝上诏,将案件原原本本的告知了先帝。”
“阿云本不该死。一则,她当时未出母丧,且母亲是新故,她就被人欺骗,签下婚书,非她所愿。这婚书也可作废。就算不上以妻杀夫。二则,她也是误杀,并没有杀人意图,只是石头恰好砸中要害。”
净瓶又问:“那她为什么还是要死?”
因为先帝死不认错啊。
孟濯缨心说,面上只淡淡的:“先帝看了诏书,只说,三纲五常。夫为妻纲,这是不容颠覆的。不过,却又说,阿云是为了救人,乃见义为之,后来见了阿云一面,问她临死前有什么愿望。”
净瓶抹掉眼泪,脱口而出:“阿云自然是不想死啊!”
孟濯缨道:“阿云那孩子……她当时只有十三岁,自然是个孩子,她自知死罪难逃,找先帝要了一百两银子,还要回去,亲自给母亲修坟。先帝觉得心下甚慰,自然同意。”
一百两银子,买了这个小姑娘的命,也买了先帝自己一个心安。
可途中,聂玉怎么也看不下去,又出了幺蛾子。也就有了如今的事。
当日净瓶稀里糊涂的说起来,孟濯缨便担心是她师傅。
竟然果真是师傅他老人家出事了。
孟濯缨无意识的摸了摸手腕,发觉空空如也,又对净瓶道:“父亲今日可回府了?”
净瓶连连点头:“小姐早上说,想吃昭华坊哪一家的三鲜鸡汤米粉,侯爷亲自去买了。之后便一直没出门了。”
净瓶说完,舔了舔嘴唇,回味不止。孟濯缨根本没吃两口,全赏给她了。
“小姐,也真是奇了,您自小不在京城,怎么对京中的吃食这么清楚?老爷自己还带了一碗回来吃呢!”
孟濯缨浅浅一笑,让净瓶装了一碗牛乳酥酪,去前院见庆安候。
庆安候正在书房练大字,听说她过来了,显得有些吃惊。
孟濯缨让侍女退下,开门见山:“侯爷近日若是进宫,我想随侯爷一起,进宫见见天子。”
余侯爷有些吃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
人是天子带来的,放在这儿好生养着。头一个月,她时常不好,好几次脚踩在鬼门关里,连退休的老院判都被“请”来,长住侯府。
如今她是好起来了,余侯爷才算睡了几个安稳觉。
余侯爷琢磨的时间有点长,终于还是问:“不知,是否有什么要事?”
孟濯缨道:“侯爷,您可曾听闻,近来京中传扬的沸沸扬扬的那桩阿云案?”
余侯爷便笑道:“泓儿,你如今已是闺阁千金,那大理寺的案子,自有能人去管。阿云案我也有所关注,那妇人的确可惜,你且耐心等一等,也许有转机也说不定。”
孟濯缨语出惊人:“侯爷,那位劫囚的前任大理寺卿聂玉,正是我的师傅。”
余侯爷顿时真的惊住了。
他先打发走了孟濯缨,便开始思量,究竟要不要她进宫。
以她的性情,以德报怨自然是不可能的,且看她对镇国公的态度就知道,说以直报怨都抬举她了,简直是睚眦必报的性子。
她前些时日,不吵不闹,也不曾说要出门,也没提出要见陛下,今日却为聂玉来了。可见这位师傅对她的重要性。
他若是拦她,只怕真是要惹恼她了。
第135章 重逢
天子李瑾听了余侯爷的话, 当先便问:“老师是说, 她自好转, 就从不曾要出门,今日只是因聂玉之事, 才要见我?”
余侯爷道:“是。小女醒来之后,便只是在园中走走,最多去一下后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好奇心。
余侯爷不曾说,但弦外之音李瑾自然懂了。
他派去那么多太医,还有那些流水一样的名贵药材和补品,他最信重的乳母嬷嬷也时常去看她。凭她的聪慧,不难从这些痕迹和余侯爷对她的恭敬态度中猜出,究竟是谁救了她。
可她却没有开口求见。究竟是不在意, 还是觉得没必要?
或者,她究竟明不明白,他的意思?
以往他从没有表露过一点半点, 可如今时机已经差不多了。
丁鹤龄被活捉回京, 加上那些证据, 足够在皇室宗亲面前,证实肃王李瑚所为卖国之事。益州险些起了兵乱, 就全拜他野心所赐。
他拿着罪证名册与太后谈判, 太后无可奈何,为保住李瑚, 已经退步,让李瑚去最为荒凉的利州, 且将最为宠爱的幼子留在京中为质。
太后自己则选择了另一条路,她也留在京中,却去西山白马寺长住,为先帝和万千子民祈福。
太后主动提出时,李瑾简直觉得可笑。
这就是他的母亲,生身之母,事涉李瑚,她必定为他考虑周到,点点滴滴都不会有遗漏。为了保住李瑚的名声和性命,不惜将李瑚之子和自己都放在京中作为人质。
她的慈母心肠,何曾赐过一点半点给他?
李瑾不由有些走神。
余侯爷见他没有出声,低声问询:“陛下究竟是如何想的?可要让她进宫一见?”
已经做到这地步,二人总是要见的。
李瑾摇摇头:“今日朝中事忙,且等一等的。”他又失笑,靠在雕刻着龙凤呈祥的栏杆上,望着夕阳缀染下的皇城。
“你不知道,那通州知府简直是个老混子,纠结了一群迂腐的老儒来,势必要捍卫这三纲五常。呵,三纲五常,难道是他们说了便算的?”
余侯爷道:“陛下虽有成算,只怕,他们不会轻易放过那无辜的女子。”
李瑾不置可否。
这些人口口声声要处死那叫阿云的女子,不过揪住了“夫为妻纲”不放。同理,他若是要判阿云无罪,便是将先帝的判词推翻,恰好又应上了“父为子纲”。如此一来,那些酸腐老儒们更要吵的厉害了。
夜半,庆安候府悄无声息的涌进了一群人。余侯爷还未安枕,急忙披衣起身,恭敬行礼,却被天子托住双手。
“余侯爷不必多礼。”
余侯爷道:“那孩子只怕已经睡下了。她极是爱惜身体,早睡早起,臣去唤她。”
李瑾拉住余侯爷:“别。我进去瞧瞧。”
他这一伸手,只拉住余侯爷的衣袖,又着便服,灯火下,不像白日那个年轻丰茂且心有城府的帝王,反倒像个拉住了长辈衣裳的青年孩子。
余侯爷心下一软,心下一叹。
“她毕竟是个姑娘家,您这样进去,多有不便。”
李瑾道:“我只是进去瞧瞧,不会闹醒她。何况,以她的心智,守礼却绝不会拘礼。”
余侯爷虽然深得天子信重,但绝不好再深劝的。
李瑾轻推开门,借着明亮的月色,绕过屏风,见床上一个小小的隆起。
他虽无暇来见她,但也知道,因这次连伤带病,她比以往更清瘦了。虽然她一直耐心养伤,想快些好起来,但毕竟底子就不算好。
窗纱被凉风微微吹动,又很快平息下来。
已是仲夏,她一向畏热,但今天夏天,是一口冰也吃不成,夜间也不能用冰,只能热着扛过去了。
李瑾微微有些心疼。
他借着月光,坐在床边的脚凳上,慢慢看清了她的样子。
她是朝里睡的,只能看清一把软软垂落在床边的青丝。
这青丝这样柔软,风来,它便浮动,稍有半点动静,就纠缠在一起。没有半点坚持己见。
若这个柔弱的小姑娘,也是这样,不那么有风骨,该有多好。
她整个人都拥在薄被里,除了这一把头发,旁的什么也看不见。
李瑾慢慢瞧着,却又有些出神。
她刚被救回京城时,大事未定,他听闻她不好了,两个回来复命的太医,跪在御书房里,不敢起来。
他唯恐被太后发现端倪,却仍然出宫,来看她一眼。
她浑身湿透——冷汗热汗把衣裳头发全都打湿了,几个婢子接连擦拭也止不住。她还浑身疼,碰到哪里,便是一哆嗦。侍女哪敢动手?看她一个小姑娘疼的那样,也跟着哭。
她就像一只可怜的水老鼠,窝在一角,再好的大夫,再名贵的药材,也不能和阎王殿抢人,全凭她自己撑过了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