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寒晚急
总算是活过来了。
李瑾沉沉的吐出口气,拇指上的扳指不经意磕到了床沿上。
他又略坐了坐,觉得有些古怪的满足。
头顶的悬刃还没落下,自然还能享受得此刻的“心满意足”。
这个小姑娘,如今算是捏在他手里了。
他轻飘飘的起身,预备出去,走到门口,却听见身后传来小声呼唤。
“陛下?”
李瑾转过身,孟濯缨已披衣坐了起来。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李瑾站在屏风外,慢条斯理,且柔声带笑:“余侯爷进宫,说你想见我一面。白日不得空闲,夜间来了,你却睡了。”
里间窸窸窣窣,借着月华能看清她的身影,她拿了披帛,慢慢起身,转到屏风后恭恭敬敬的给李瑾见礼。
“小女失仪,陛下恕罪。”
李瑾笑道:“你也跟我来这一套,就太虚了。”
孟濯缨笑吟吟起来:“规矩还是要有的,礼也不可尽废。”她微微露出些打量的神色,与李瑾的目光一触,“陛下步履轻盈,眼眸含光,可是大事已成?”
李瑾料想余侯爷也不会和她说起朝中变迁,何况,也的的确确是一件大喜事。
只可惜,他在外面,不能露出一点喜色,还得痛心疾首的对宗亲们诉说,自己没把弟弟教导好。太后要自请去白马寺,他还得下诏,再三挽留。
眼前这人,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能让他分享喜悦的人。
李瑾再有成府,再有心计,这种时刻也懒得端住,颇有些眉飞色舞:“太后前几日想自请去白马寺清修,为已经接连几日梦魇,说是梦中见到了先帝,醒来便大声恸哭,舍不得先帝。”
“算来,明日就该趁早朝的时候,跪在大殿外了。”
孟濯缨浅浅一笑:“想来陛下今夜一定是忧心的睡不着,明日必是要为难允准,与太后娘娘抱头痛哭。”
“那是!”简直高兴的一晚上睡不着!
太后这招好啊,借着母子兄弟之情,叫他让步。一个退守利州,一个留在京城。
照她的说法,自然是因利州地广人稀,荒凉贫瘠,让李瑚去那儿好好反省反省。她和李瑚幼子留在京中,弥补李瑚的错处。
可太后打的什么主意?隔个两三年,李瑚在利州天高皇帝远,未必不能再招揽人马。她留在京中,也能为李瑚打探消息。
不过是缓兵之计。
可太后也没想到的是,李瑾早就把罪证和丁鹤龄带到了皇室宗亲面前公审,现在只怕京城大半的人,都知道李瑚为了争权夺利,做下过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若不是他有所察觉,若不是李瑶冒险带回了罪证,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只怕战事将起,天下将乱。益州,就是第一个沦陷之地。
李瑾回想起来,也稍有些后怕。
他怎会容得李瑚,活着到利州?
孟濯缨并未抬头,便知李瑾的成算。
说来,李瑚与太后冥顽不灵,且无视社稷民生,甚至动摇国本,已经到了匪夷所思令人发指的地步。
非是这样狠厉手段,不能制裁这等贪心妄想的嗜权之辈!
“陛下既然来了,可知我是为一个人求情?”
李瑾略微颔首,面色依旧温和可亲。可心中却稍有些忐忑。
她虽恢复了女子身份,可言谈口吻,却还和昔年一样,把自己当做他的可信之臣。
如此说话,并不将自己摆在一个“闺中女子”的位置上。
那她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又是否有抗拒?
李瑾险些失笑。她自然是抗拒。
可是,有多少抗拒?能否被自己一腔深情,所消磨掉?
李瑾试探着道:“如今你可不在大理寺了。”
孟濯缨一笑,嘴边酒窝若隐若现,语气明显亲昵了许多,仿似小姑娘与兄长耍赖:“陛下如此说,我可要反驳陛下一句,天下人管天下事?”
“陛下,您也知道,聂玉是我师傅。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我与他的关系吗?我岂能坐视不理?何况,那通州知府时隔二十年,仍然抓着这案子不放,此次必定是有备而来。”孟濯缨眸光愈亮,揶揄一笑,“陛下就不烦他?”
她声音又轻又柔,好像哄着一个别扭的,说不出真心话的孩子:“这些老家伙,可烦人了。”
李瑾不由自主的跟着她,梦呓一样喟叹:“是啊!老东西就是烦!若不是这些家伙能说会道,还捏着笔杆子,我对着太后和李瑚,何至于如此被动?”
稍有不慎,就是个不孝不慈的声名。
那些儒生,简直能把大殿的金顶给掀了!
孟濯缨又笑:“陛下也不必烦恼,有人非要阿云死,自然也有人明白她的节义。谢大人应当已经给陛下上书了吧?”
李瑾颔首,这点小事,她足不出户,也是能猜到的。
孟濯缨已经娓娓道来:“陛下,臣翻阅旧典,前朝以及本朝的案例都有通读,有不少杀人无罪的案例。比如前朝的小兵葛丰收,因父仇行刺百夫长,便被当时的州郡长官无罪释放。之后案件辗转传递到朝廷,大理寺与刑部也众口一词,认为葛丰收之父不堪压迫,反抗欺辱而被杀。葛丰收为父报仇,是至孝。随后,当年前朝陛下还夸奖他必为忠孝双全之辈,将他招入御林军之中。”
葛丰收果然忠孝,之后在一次行刺中,以身作盾,救了前朝皇帝一命。
这案子也算耳熟能详。
孟濯缨又讲了几个前朝案例,除却葛丰收是当即免罪,也有因纠纷,反抗殴打致人死亡。当地长官判了秋后斩刑,大理寺却改为流放,免除死罪。此人也是命好,不出三年便等到大赦天下,又重归故里。
“我朝也有此等案例。比如先帝时期的一名老者卖炭的傅老翁,便是因女儿被一名秀才调戏。傅老翁哭求不听,急怒之下,用刀捅死了这名秀才。”
“那秀才虽然还未有官职在身,但也有功名在身。这便是以民杀官。可当时这案子,也是先帝亲自判定傅老翁无罪,准许其回家,与妻女团聚。”
“他不仅没有受罚,甚至还受到了先帝的表彰。”
李瑾笑道:“这样的案例,还有不少。大多是反抗暴行,失手致死。依据当时情形,或改为流刑,或改判罚金,自然,也有一些依然判死。”
但这样的案子,判处死罪的,的确不多。
孟濯缨微叹口气:“当时傅老翁的案子出来,其时的文人们还大肆颂赞。可换成阿云,她的处境却颠倒如此?傅老翁为救爱女,自然能勃发力量反抗,且用利器伤人,这后果可以预料。”
“阿云却只是为了解救一个素味平生的小姑娘,她用的也是石头,从未有伤人之心。为何轮到她,便备受苛责?”
“先帝文韬武略,阿云的节义与傅老翁的节义并无不同。若说有不同之处,便是因为阿云是一女子?”
李瑾微微一顿,却并没有答话。
他也在扪心自问,是否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就要受这种苛责吗?
她首先是被逼无奈,签下婚书。是否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子,命运就不得掌控在自己手中?要任由所谓的堂叔伯摆布?
孟濯缨接着道:“世道屡有艰难之处,人人活的都不易。依然如此,为何还要偏偏苛难于女子?”
“陛下,我胆大妄为,隐瞒身份入大理寺为官,是得到您允准的。我以为陛下,对天下有才之人,不论男女一视同仁。”孟濯缨无奈的叹气道,“我还以为陛下是不同的,原来这种公平,仅仅只是对我?”
或许,这本来就不叫公平,只是另眼相看。
李瑾稍稍避开她的目光,他的确不愿意从她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失望。
孟濯缨却只是轻柔和缓的笑了笑,依旧是软风一般的、哄人入睡一样的语气:“陛下的这种公平,若不能推及天下女子,那能在今日推及她吗?”
天子默然良久,最终道:
“在我眼中,雪融(孟青泓字)如我手足、臂膀。”这中间他顿了良久,才接着道,“无关男女。”
孟濯缨已经尽力,李瑾回宫之后,再有两日,却没有半点动静。
她留在庆安候府,外头的动静,半点也不知晓。
这日天气格外闷热,净瓶见她热的实在难受,便想了个法子,将莲缸挪到屋内,放在窗子口,借点凉气。又陪着说了些玩笑话,打发了一会儿时间,孟濯缨才觉得没那么难耐,能睡的下去了。
刚睡下不久,窗纱上缀着的铜铃便被撞击的清脆作响,像急雨落在了芭蕉叶上。
孟濯缨本就浅眠,忙握着匕首坐起来。
窗子下,谢无咎蹲在下头,两只手忙不迭的去抓窗纱上的铜铃,抓住这个,那个又在响,手忙脚乱,活像条蠢不可言的大狗。
孟濯缨下了床,没忍住脾气,使劲拍了一把他的脑袋。
谢无咎手中铜铃全都掉了,急忙转过脸,拉下蒙面黑巾:“小姐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来……”
找人的。
第136章 提亲
庆安候新找回来的女儿, 究竟是不是孟濯缨, 谢无咎是不确定的。
他百计千方, 打听这位小姐的闺名,可也不得半点消息。他自然还有别的法子, 但若是再仔细,就难免惊动余侯爷了。
这位才找回来的娇娇,必定是千娇百宠的。
他既要找人,就容不得丁点的节外生枝。
好在庆安候府人口简单,多年来只有余侯爷一个正经主子,如今新添了一位小姐,谢无咎也不难判断出,这位小姐是住在哪个院子里。
唐秀白日一打探清楚, 谢无咎就再也坐不住,冒雨翻进了小院。
哪晓得避开了外面的明岗暗哨,却没料到窗纱上竟然丧心病狂的挂满了一排铜铃!
此时铜铃叮咚脆响, 比热油锅里下了一滴水还要热闹,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院子里也是起起落落,风声大起。
谢无咎忙乱的抓铜铃, 脑袋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连忙转过脸, 取下面纱,意图取信屋中的人:
“小姐别怕, 我不是坏人,我是来……”
就是来找你的啊!
他看清女子的模样, 又惊又喜,铜铃从手中滑落,自己也忍不住跳起来,被对面的小姑娘一把按住脑袋,强行压回了窗子底下。
门外,一个丫鬟小声问道:“小姐,是您起来了吗?”
孟濯缨淡淡道:“我见下了雨,站在窗前透透气。无事,你自去歇息吧。”
净瓶又问:“需不需要我伺候?”
孟濯缨:“不必,若是有事,我自会叫你。”
丫鬟退下,院子里也静静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