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寒晚急
孟濯缨心惊肉跳,破窗外跳进数个蒙面大汉,气势汹汹杀来。她忙缩着身子,往谢无咎的保护圈里又躲了躲。
千钧一发,谢无咎却没动。
孟濯缨一看他神色,明厉的双眸里多了几丝混沌,她心说不好,使劲在他虎口掐了一把,拽着往门外走。谢无咎清醒过来,对自己下手更狠,在手心伤处狠狠撕了一把,鲜血淋漓的保持清醒。
谢无咎且战且退,以一敌众,纵然艰难,仍将孟濯缨护的滴水不漏:“你别怕。大理寺的人也该到了,你不必管我,躲好了保住小命……”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一脚踩空。原来已经退到了斜坡边,原本不至于摔下去,可他中毒意识不清,整个人都往后仰倒,直接翻滚下去。他倒是好心,昏迷之前,仍然把孟濯缨夹在怀中死死护着,遂,两人一起滚了下去。
那几人紧追不舍,箭矢好几次擦着脸颊、肩膀飞过去,突然听得一声唿哨,这几人最后放了一波猛箭,便齐齐撤退了。
人是退了,可两人还往斜坡下面滚,眼看下面就是冰冷的流水,孟濯缨极怕水,使出吃奶的劲儿,想要抓住岸边的茅草。
她是抓住了,可哪里能挣得过一个成人男子?眼看谢无咎还执着的“保护”着自己,她情急之下,使劲一踹,谢无咎就像个沉甸甸的笨葫芦,咕咚滚进了溪流里。
离溪流只有咫尺之距的孟濯缨,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幸好幸好。
溪流湍急,谢无咎滚下来时已经昏迷过去,顺着流水往下飘去。孟濯缨在河岸边小跑着追赶,总算被一块大石头卡住,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人给拽上岸边。
谢无咎醒来时,头皮发紧,浑身酸沉沉的,嘴里一股辛辣苦味,舌头一转,还有半颗黏糊糊的药丸未曾化开。这药丸虽然又辣又黏,可又有一股独特的清新之气直冲天灵盖,逼得他清醒过来。
虽然不能完全解毒,但足以保持神智清醒。
“这是什么?”谢无咎哑着嗓子问身边的人,这才发觉浑身湿透。“是掉进水里了吗?”
孟濯缨道:“是民间的万金丸。”
万金丸?江南一带,民间赤脚大夫常用,什么都能管用一点,又不那么管用。谢无咎听说过,可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能嗑上这种鸡肋一样的丹丸。
倒的确是能管用一点。
他呼了口气,浑身冰冷,左边小腿肚钻心的疼,大概是摔下来的时候伤了。这一醒神,他也发现了——对面这人干爽爽的,浑身上下,只有衣袖洇湿了一小块。
谢无咎:“小世子没掉进河里?”
孟濯缨面不改色:“谢大人实在太沉,没拉的住。”
谢无咎瞧了瞧孟濯缨纤瘦的小身板儿,也没疑心,揉了揉胸口,有些隐隐作痛,可又实在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把这儿伤了。
孟濯缨急于脱身的那一脚,似乎踹的重了点。
她若无其事的看着谢无咎从怀中摸出信号弹,额,自然被水湿透了。
谢无咎无声的骂了一句娘,随手扔在地上。
孟濯缨痛心疾首:“谢大人,信号弹这么要紧的东西,怎能不裹上牛皮呢?”
谢无咎拿眼睛翻了这小累赘一眼,冷笑:“呵,遇见孟世子之前,谢某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孟濯缨甚是贴心,劝解道:“谢大人不必在意,驴有失蹄嘛。”
她神色担忧,吐出的话可算没心没肺。也不想想,谢无咎又是中毒箭,又是落水,还不都是因为,要保护孟濯缨的缘故。
谢无咎都被她气笑了,咧开嘴,刚要开口,小腿一阵抽疼,他倒吸一口冷气,在心里直骂娘,却又想尽力的维持一个“泰然自若”,因此,表情很有些无声的狰狞。
孟濯缨假作不知,转过脸去,等听得谢无咎一声细微的喘息声,才恍如未觉的转身,道:“你昏迷时,我看了看,东边似有一缕炊烟。眼下,我二人是在此等候,还是寻求人家帮助?”
谢无咎也不会和“小孩子”动真气,压过这阵疼,放低了嗓音,有些沙哑的柔和:“小世子不必急,大理寺的人应该早就到了。不然,那伙人也不会在得手之际撤退。只不过我们顺水而下,他们要找我们反而需要点时间了。不如就此等候……”
“哎哟,二位公子,这是落了水了?”
二人正在商议,突听一个中气十足的粗哑声音插了进来,都是一惊。
孟濯缨略一侧身,挡在了谢无咎身前。
说话的是个粗壮高大的婆子,圆圆的大脸盘,堆满了笑,用手拍打着身上的草粘子,看着很是憨厚实诚。
“哎哟,这样的冷天,掉进水里,可够冷的。两位哥儿,我家就在前面,喏,那冒烟的就是,要不先过去歇歇脚吧!”
谢无咎刚要回绝,就被孟濯缨捏了捏手。她衣袖上也坠了一圈绒毛,拂在手背上,有些细微的、不容忽视的痒。
孟濯缨的手冰冷冰冷,像一块冰溜进了他手心,比他这个落水之人还要冷上许多。谢无咎还未回神,下意识的就把这只冷手团进手心里捂了捂。
她极快极快的抽回了手。
这须臾的温度,自然不足以暖热。
孟濯缨浅浅一笑:“那就多谢大娘了。只是,我兄长受了伤,根本动弹不得,还要麻烦大娘找个驴车……”
“哪有恁个麻烦!来,统共几步路的,大娘驼你过去。”
婆子说完,一把抓过谢无咎的胳膊,老鹰抓小鸡一样,吊了起来,反手就甩在了背上。
谢无咎一口老血哽在喉咙,前半生二十余年,没有哪一回,够这么丢人的!
他中了毒,无力挣扎,婆子背上了人,还托着他弹性十足的臀部往上颠了颠,贴心的给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谢无咎转过脸,有气无力的看向孟濯缨。
这小累赘倒好,一脸虚伪的“担忧”,满眼都是挡不住的“幸灾乐祸”。
今日之前,谢无咎绝想不到,自己会头昏眼花的摔下山坡,滚进河流,最后,被一个惯于揩油的老太婆背着走。
老大娘自称姓鲁,身高七尺有余,身形足有谢无咎两个,走起路来飒飒带风。孟濯缨一路小跑跟在一边,眼见老婆子专往荒草里行,茅草不断刷弄着谢无咎那条伤腿,急道:
“鲁大娘,我兄长腿上有伤,您慢些儿。”
鲁大娘头也不回,道:“这可不是,得快些上药包扎,虽然是皮外伤,也要着紧。”
眼看前面是一片半人高的苍耳丛,孟濯缨情急之下,两手抬住了谢无咎的伤腿。
谢无咎万没料到她会做到这地步,一时伤腿的疼痛都不算什么了,急囧非常:“你快松手!”
孟濯缨拿手遮挡,小跑跟着从枯黄的苍耳丛里过,白玉一样的手背上,立时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谢无咎腿上的血水沾在她手上,斑斓一片脏污。
谢无咎自身的一点痛楚并不放在心上,可看她急喘喘的跟在身边,一双手都沾上污秽,莫名就有些烦躁。
这人叫别人养的金尊玉贵,瓷娃娃一样,哪里是干这种事情的?
他声音大了些:“快放手!不放手,大爷给你踹开了!大爷这脚,生来只有我媳妇儿能摸得,你算哪根葱?还不松手!”
孟濯缨脸色微红,听他语气坚定,一把扯下脖颈上的灰鼠毛,绑在了他腿上。
疾走了这么一段路,孟濯缨鼻尖冒出汗珠,谢无咎暗暗在心里想,世人说的金枝玉叶,大约也不过孟世子这样,连留下的汗水,都如点缀的珍珠一样。
待他明悟自己想了些什么混账东西,便在心里狠狠的呸了一声。
金尊玉贵不假,可这小世子再如何,也是个千真万确的男儿身。他若是把人家比作娇滴滴的女子,也过于无耻。
谢无咎暗骂自己几句,随口问道:“刚才掉的,那金色的小珠子是什么?不要了?”
方才她扯下毛领子,拽掉了几颗金色的钮珠。孟濯缨不喜奢华,用的钮珠也是最为普通的烟玉,刚要直言,又改了口。
“几颗金珠子,不值什么。兄长的伤要紧,还是快些找地方歇息。”
鲁大娘一听,手一松,差点没把谢无咎摔在地上。
谢无咎被唬了一跳,忙不迭的环住了鲁大娘的脖子。虽说他是个正值壮年的小伙子,对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可两人体型有些差距,他这么“热情洋溢”的一搂,硬生生搂出了几分“小鸟依人”的意境来。
谢无咎肠子都悔青了,余光中,果见小累赘似笑非笑的拿调侃的眼光望着他。
大理寺小霸王谢无咎,今日可真是丢大脸了!
第3章 粉团儿
鲁大娘家的确不远,便是一路杂草丛生,磕磕碰碰,不足一盏茶也到了。
庭院有些杂乱,鲁大娘把谢无咎放在黑漆漆的石磨盘上,拍了拍手,扑打扑打衣裳,脸不红气不喘,简直还能再跋涉三千里。反而是空手而行的孟濯缨,脸红扑扑的,气息也乱了,吐息了好几口长气才平稳下来。
鲁大娘整理了几下衣裳,进厨房里转了一圈,又拎着个空茶壶出来:“哎哟,不凑巧的很,我这些时日都在城里帮工,家里乱糟糟的,也没个热茶。小哥儿这腿伤不能耽搁,前头山沟沟里,有不少管用的药草,我去采些来。小哥儿可会烧水?”
孟濯缨点了点头,接过茶壶:“那就有劳鲁大娘了。”
鲁大娘走后,谢无咎解下毛领,内侧已经被血水沾污,伤口处也沾上不少草尖细刺。他面不改色的挑出草刺:“大理寺的人也该快到了,方才应该在河边等着的。”
孟濯缨揭开茶壶,里面一股异味,仔细一闻,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她把茶壶搁在一旁,四下看了一圈,没有一件像样的农具,只找到一把生锈的镰刀和一把砍柴刀。
孟濯缨把镰刀拿给谢无咎,自己把锋利光亮的砍刀藏进了衣裳里。
这鲁婆子果然有问题。
谢无咎的窄刀遗失,镰刀虽然寒碜,好歹也有了件兵器。他握在手里掂了掂:“小世子,你是怎么看出这鲁婆子有问题的?”
孟濯缨眼珠一转,问道:“谢大人,可曾听说过,西山有野人出没,以生人为食的传闻?您看看,这茶壶里一股血腥味,就是食人婆拿人心泡茶来喝,延年益寿,心宽体胖。还有这磨盘,您看这些黑色的污垢,像不像人血?食人婆吃腻了生肉,就拿人肉磨成糊,来包饺子吃。”
谢无咎皱了皱眉,单脚跳下磨盘,蹲下一看,这些发黑的痕迹,倒真有些像陈年干涸的血迹。
孟濯缨一时顽皮,浑说了几句,又有些后悔,轻咳两声,正色道:“方才她突然找来,论理,她体型庞大,又只是个农妇,却等靠近了,我们方才察觉。自然,谢大人受伤中毒,这才迟钝了些。但她从草丛中接近我们,硬是没有半点声音。由此可知,她是个惯于隐匿自己行迹的人。其二,谢大人可曾仔细看过这婆子的手指?她指缝很脏,是十分油腻的脏污,衣袖上还沾着油迹,身上也有一股荤腥的气味。她穿着普通,衣裳破旧。若是寻常人,若能吃得起这些大荤之物,起码也有余钱做身像样的衣裳吧?第三嘛,”
她突然眯了眯眼,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方才,她问我们要不要跟她走时,眼中已有了杀意。若是谢大人当时回绝,恐怕,她就等不及,要就地下手了。我手无缚鸡之力,谢大人中毒力乏,岂非板上鱼肉?”
也只能先随她走了。
谢无咎问:“那眼下该如何?落到这婆子的地盘上,地形不熟,也不知她有无同伙,跑也跑不过,岂不是比在河边更糟?”
孟濯缨从袖囊里取出一颗药丸,含在嘴里,含含糊糊的道:“那婆子应是去捡方才我所说的金珠子了。我虽然没有,也丢了一块银锭子在地上。够她耗上一会儿了。”
谢无咎道:“她既然要谋财害命,你我身上都有些钱财,她干什么还稀罕那几个金珠子?”
孟濯缨点起火,将一颗黑溜溜的药丸扔进火堆里,漫不经心道:“那可是金珠子。又落在草丛里,她自然是怕忘了地方,找不到了。她既然是贪财之人,又怎么会放过到手的金珠?”
“原来是随身带着迷药。孟世子果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谢无咎又问:“若是方才,支不开鲁婆子,你又打算怎么办?”
孟濯缨眼皮不抬,理所应当道:“我是个无用之人,只能等着谢大人大发神威,好救我一救了。”
谢无咎看她神色,知她不说实话,但也不再细问了。
不过片刻,鲁婆子果然喜滋滋的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野草,见孟濯缨点火烧茶,满意的点点头,又把药草塞进嘴里,大嚼几下,就要给谢无咎敷上。
谢无咎看她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堆墨绿的黏糊糊的沾着口水的不明物,极力抗拒。
鲁婆子一把拉过他的腿,不由分说,将这堆黏糊物,拍在了他伤口上。
谢无咎掐住身下的磨盘,又疼又恶心,发出了一声悠长的、生无可恋的□□。
鲁婆子用力拍了两下:“这药管用的很,以前我的猪伤了,敷上这个,两天就好!白白胖胖的,又能杀了。你这小哥儿,看着人高马大,怎么还怕疼呢?”
刚说完,屋里传来古怪沉闷的咚咚声,越来越响。鲁婆子随手掏出一根带火的木棍:“年前抓的小猪仔,虽然好看,可是脾气大,又不听话!我去瞧瞧,小哥儿,先烧点茶,等水开了喊我。”
她刚进屋,孟濯缨便悄悄跟上。谢无咎单脚着地,捡了根树枝支着:“怎么了?”
孟濯缨摇摇头:“我也说不好。可刚才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有杀气。”
话音未落,屋里又传出一声猛烈的撞击声,这一声过后,闷响完全停住,院落里又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