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寒晚急
孟濯缨看过饺子,就认出来,必定不是哑叔的手艺,见窗外人影掠过,轻唤一声:
“谢兄?”
谢无咎一旋踵,麻溜的应了一声,还顺带把醋捎进来了:“我方才,拿醋去了。你看,吃饺子哪能不蘸醋?”
“醋倒罢了,筷子呢?”孟濯缨伸出两根手指,先捏起一个尝了尝,眯眼道,“味道不错。就是……”
“就是?”谢无咎目光灼灼的望着她。
孟濯缨低眉一笑:“就是丑了点。”
等谢无咎再取了筷子回来,难得没煮破的这二十来个,已经只剩下十个了。
“一人一半,剩下的归你。”
孟濯缨笑眯眯的,端起温酒,满饮一杯,又支颐看他吃。
谢无咎捏起筷子,刚把饺子咬破,就差点没吞了自己的舌头!
也太咸了!
简直咸的发齁!
可人娇生惯养的孟世子都吃了,谢无咎也不好吐出来,硬着头皮,一鼓作气,把剩下的一半全吃了。
果然,吃完这盘腌饺子,头一件事,就是喝上满满一大杯酒。
一连喝了好几杯,冲淡了口中的咸味,才腆着老脸“咦”了一声。
“太咸了。”
孟濯缨认认真真道:“除了太咸了,太丑了,煮的久了点,真的蛮好吃的。”
又咸,又丑,还煮过了,这饺子还有半点好吗?
她一惯娇生惯养的,连碎茶叶都不肯入喉,这时候反倒能吞得下去。
谢无咎便觉心中微酸,自然而然道:“做的不好,委屈你了。早知道,还不如做一碗三鲜财鱼面给你,寓意也好。”
孟濯缨莞尔,畅快的连喝了两杯,带着清亮的笑意道:“发财面是不错,但今天的饺子也蛮好的。不过,要吃三鲜的清鲜滋味,还不如配一碗鸡汤煨出来的米粉。”
孟濯缨就坐在他对面,真真是专注又凝神的目光。
谢无咎热血上涌,将杯盏搁下,郑重其事道:“你若筹谋大事,务必要知会我。遑论当牛做马,供你驱策!”
看孟濯缨只是嘴角含笑的坐着,也不说话,谢无咎又连喝三杯,酒意上头:“我这条小命,你也尽管看着用!我这个人,都归你了!”
孟濯缨便收了笑意:“你说的,到时候可别后悔。”
谢无咎小捣蒜一样,连连点头,差点没磕到酒盏里。孟濯缨手中捏了块帕子,轻轻的托了一把,把他头拨到一边,朝门外道:
“哑叔,这人有点醉了。快把他送回去吧。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怪毛病,喝了几口酒,就要跟人掏心掏肺的。”
哑叔刚回来呢,就见这小子,居然闯进了房里。于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进来,把人往肩膀上一扛,还拍了拍他屁股,极快的走了。
冬至之后,孟濯缨便忙碌起来,谢无咎手头也有好几个案子,虽说都算顺利,但两人这么一忙碌,倒也有好长一段时日不见了。
谢无咎心知,她如此忙碌,一半是公事缠身,另一半,必定是因三年前的旧事。有心想找她,开诚布公、推心置腹的谈一次,却一直没有时机。
盖因年底了,这些案子,能在年前了结的,最好就好年前结案,且不得有一丝一毫的错漏。并且,也还有许多官僚主义的“虚假繁荣”和体制主义的繁琐,在等着呢。
同朝为官,这种时候,也少不得酒局里打滚。
而到了年底,也有各种文书等着写呢。
于是,明明住在同一城,却硬是好几日没见着面。
而出乎谢无咎预料的是,孟濯缨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大。
至少,就连镇国公府那个看似纯良的庶子孟沂,都察觉了。
孟沂从书斋回来,去后院给母亲请安,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一个小丫头压抑的啜泣声。
管事的陈婆子正在训话,不外乎这丫头又坏了规矩,掌嘴二十。
刚拿出竹尺,陈妈妈就看见孟沂,忙吩咐人:“公子来了,你们几个,把这小蹄子弄出去,别脏了公子的眼睛。”
孟沂随陈妈妈进去,紧紧抿唇,破天荒的问了一句:“碧游这丫头怎么了?母亲前几日不是还夸她得用,提到身边的吗?”
陈婆子“哎哟”一声:“可不是,担不起夫人半点厚爱,眼皮子浅的小蹄子,居然敢偷拿夫人的首饰,被我逮个正着呢!”
碧游这丫头孟沂也知道,前儿还和他说了几句话,知书识礼,还读过书的。怎会这样冒失
孟沂心头存疑,刚要细问,就听靳师师在里头叫他。
“沂儿来了,快进来吧。”
靳师师见他抿唇不悦的模样,又笑:“你不必问妈妈,我也不妨说实话。这丫头心气太高了,竟然打起你的主意来。我就借这个由头,整治整治她罢了。”
孟沂深知母亲的性子,也不好多劝:“母亲不喜欢,发落到外院就是了。”
靳师师随意应了一声,对着铜镜试了好几枚簪子,问他好不好看。
闲聊几句,靳师师又问他,文章作的怎样了。
孟沂还未成年,倒也不急着下场,不过,也要提早准备。靳师师常督促他做些文章,也好先积攒些名声。
孟沂却半天都没回话。
靳师师等了片刻,刚要催促,冷不丁听自己这亲生的儿子问:“母亲,当年的事,和您没关系吧?”
靳师师一愣,笑模笑样的转过脸,如纯情少女般双手托腮,看向自己儿子:“什么事?你这孩子,没头没尾的,就算要问,也要问的清楚些。”
孟沂深吸口气:“母亲是不是觉得,我是什么不懂事的毛孩子?连府里出了什么事,都完全不知?儿身边也算有几个合用的人,我知道,这些日子,兄长……一直在追查当年夫人和姐姐的意外。”
靳师师冷下脸来,将金簪拍在梳妆台上:“什么兄长?什么姐姐?什么夫人!你是我独生的儿子,就只有你自己一个,没有什么兄弟姐妹。还有那女人,不过仗着自己的身份,占了你父亲。如今,母亲同样是身份尊贵,我们才是一家三口,有别人什么事呢?”
她发完这通脾气,又觉吓到儿子了,刚要出言安抚,可往常乖顺温和的孟沂,仿佛着了魔一样,又问:“娘,您告诉我,当年的事,到底和您有没有干系?”
靳师师一笑,自然道:“你这个孩子,你还不知道母亲吗?母亲就是性子要强了些,哪里敢杀人?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她也是,随她折腾去吧,折腾过,她就知道,当年的事,只是一桩意外了。”
孟沂出了内院,仍然紧紧抿着唇。
他往常给母亲请过安,都是直接回去了,今日却鬼使神差的,往偏院奴仆的住所拐了一脚。
方才受罚的那丫头,倒在地上,两个婆子拿着竹尺不断往她身上招呼。石板上,猩红的血迹像冬日里开出的花,格外的鲜艳……
“住手!”孟沂急忙制止。那婢子只求活命,拼命爬过来,抓着他的衣角,神志不清的哀求。
两个婆子还拿着竹尺,笑哈哈的见礼:“公子,您不知道,这小蹄子太没规矩了,这是夫人叫罚的……”
“胡说!娘只是叫你们小惩大诫,是让你们把人往死里打吗?”
孟沂轻易不肯发火,这回却发了怒,两个婆子无措的跪在地上,再不敢吱声。
孟沂道:“把人送到外院去吧!”
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退回来,从荷包里倒出一把碎银子:“给她请个大夫。”
自觉安顿好了,孟沂这才忙忙乱乱的走了。
谢无咎这日追查一起孩童失踪案,刚从鸿合楼出来,就看见孟濯缨的马车,从眼前一晃而过。
看看天色,此时,也是饭点了。
手头上事情再多,也要吃饭不是?
谢无咎急忙跟上,打备趁着哑叔不备,跳上马车,吓他一吓。这种小孩儿把戏他自进大理寺之后,自觉心性已经格外成熟,因此许久没玩了。可今日,突然就有了兴致。
他年纪是不小了,可孟濯缨还是个孩子,何必整日端着?老是板着一张脸,岂不少了许多同龄人该有的乐趣?
刚跟着走了几步,马车就停下来,孟濯缨神色匆匆,进了一家茶楼。
谢无咎继续跟上,不料,孟濯缨却进了隔间。
谢无咎隐下身形,略作踯躅,片刻后,悄悄从后门转了上去。
酒楼后面,有一颗极高的冬青树,怕是整个京城里,最为繁密的一棵了。
他鬼鬼祟祟的爬在树上,这个角度,正正好,对着隔间的窗子。
孟濯缨素面青衣,捏着杯盏,漫不经心的饮茶。
对面缓缓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轻柔的挑掉了她额前的一缕乱发。
谢无咎看清那人拇指上的紫玉扳指,脚下一滑,险些从树上摔了下来!
怎会是他?
他真是万万不该来!万万不该窥探她的秘密!
他真的是太蠢了!
第46章 阿瑾
孟濯缨今日本是约好的人, 可真见到了正主, 又有些惊讶。
“年关将近, 您政务繁忙,怎么还有闲暇出门呢?”
那人朗朗一笑:“正是到了年关, 才要常常出宫来体察民情。我只要听听,大家是在欢呼新年新气象,还是在哀叹,年年过年年难过,就知道,今年百姓的收入如何,日子过的如何了。”
孟濯缨抿唇一笑:“听着倒也不错。”
她目光在桌上的十余样点心吃食上一扫,莞尔道:“难为您, 明明是出来偷懒的,也能说的这样冠冕堂皇。”
那人摆摆手指:“这也是民生的一部分。我去年出来,这家茶楼, 只有三样最为简单、实惠的点心, 分量也最多。可今年出来, 点心多了十余种,且分量还少了, 但宾客却反而多了。一方面, 店家善加经营,另一方面, 也说明,百姓手头, 也有余钱了。年节的时候,出来消遣消遣,是成的。”
正欲谈正事,他身边的内监卫休鱼进来,附耳一言。
李瑾颇有些意外,眯眼一笑,道:“随他去吧!莫惊动了他,也莫惊动了她。”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卫休鱼却是立即懂了,吩咐下去,不必处置树上那个了。
孟濯缨从卫休鱼进来,便一直低眉垂目,不敢窥视天子私密。自然也无从得知,卫休鱼汇报的这桩事,还和自己有关。
卫休鱼走后,孟濯缨从衣袖中取出一副卷轴,道:“这便是从宁王密室背下来的名单和账册。因其中还有不少暗语,须得一一破解,因此耽误了几日。”
李瑾道:“无妨。也不瞒你,宫中耳目众多,我也不欲早早惊动太后。如今迟上几日,时机恰好。”
二人倒是闲适,屋子里地龙暖融融的,另外还备了一个炭盆,里面烤着两块白白胖胖的糍粑。
某人挂在树上,明知不能偷瞧,可一时也没敢贸然下来,担心再被发现了。
这冬日的冷风,嗖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