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寒晚急
这句话,和孟濯缨方才说的几乎一模一样,但意味却完全不同。
和孟濯缨的笑一样,他这正直去的更快,一转眼又是一副潇洒不羁又偏爱一点落拓的纨绔德行:“说正事。这伙人是哪来的?”
孟濯缨怪异的望他一眼:“我如何得知?”
谢无咎又道:“方才,你我遇刺的当口,沈将军的尸身被人抢走了。可奇怪的是,这伙抢夺尸身的人,由始至终,对沈将军的头颅都没有兴趣。颜永嘉拼命抱着沈将军的头颅,被人打晕。这之后,这伙人凌虐沈将军的头颅,想要拔刀乱砍,刚砍了两刀,大理寺的人赶来,这两人就丢下头颅跑了。”
“尸身是早就被转移走了。同僚中有擅长追踪者,但丢了踪迹,没有追上。”
头颅轻,尸身重,这伙人舍轻取重,要的就是尸身。
谢无咎道:“他们若想要头颅,即便官差来了,也能抱了就走。但这伙人从头至尾,都没有打过沈将军脑袋的主意。”
关键是,他们拿了尸身,想要做什么?
孟濯缨下意识的摸了摸手腕上的银腕镯,她虽然掩饰的极好,神情也尽量淡然,但谢无咎就是知道,她已经开始思索。
“同理,这伙人抢夺尸身,却没有伤害颜永嘉和徐徐,为何,偏偏要用毒箭对付我们?”谢无咎盯着孟濯缨,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连她瞳孔一刹那的收缩都尽收眼中。“或者说,对付——你?”
当时那第一箭,确确实实,正冲着孟濯缨去的。
他出声示警,孟濯缨比他反应更快,几乎是毫不考虑,脸面也不要了,骨碌一声就钻进桌子底下了。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谢无咎有些愉悦。
镇国公小世子孟濯缨,翩翩风采,浊世风流,眉目如画,疏朗出尘,看起来,是个一般的世家子弟。可是她不惧脏乱,不怕苦累,尤其不要脸,又是个非常不一般的小公子。
孟濯缨并未反驳他的话,不紧不慢的道:“我刚回京城,连徐姑娘这样的人家,都从未听说过我。又哪里来的仇家?我之前可一直在江南老宅养伤,那儿啊,是乡下,可找不出一个,能用这么多毒箭的杀手。”
孟濯缨不肯说实话,谢无咎也不追问,自顾自的道:“外面劫走尸体的那伙人,用的都是刀。也不伤人性命,打晕颜永嘉时,用的还是刀背,更没有涂毒。官差赶到,也没有正面冲突,直接撤退了。”
“可里面这些人就不一样了,来势汹汹,箭头都是上好的精铁打造,涂着□□,不要钱一样往我两身上射。小世子,真不是谢某要邀功,若不是我还有几招,转眼间我两就要被射成刺猬了。浑身扎满了箭,还有毒,那不止是死的惨,而且,还丑!”
谢无咎貌似心有余悸,还恋恋不舍的摸了摸自己俊俏的下巴。
孟濯缨含了笑:“多谢谢大人舍命相护。”
谢无咎道:“谢某都舍命相护了,又是患难与共的交情,还换不来小世子一声谢兄?”
孟濯缨却仍然只笑了笑:“您说的这些,都是案件相关,恐怕不宜让我知晓……”
谢无咎打断她,继续说着自己的分析:“可见,劫尸与杀人的,根本就是两伙人。”
孟濯缨甚是无奈,却没有打断他,甚是专注的听他继续讲。
“你见过沈将军的尸身,可曾看到地上那么多血迹?”
孟濯缨和哑仆是第二个发现沈将军尸身的人。首先发现的是一位樵夫,先去报了案,随后颜永嘉与徐妙锦赶来。这中间的间隙,孟濯缨来了,认出这尸身是沈津煅,又让哑仆报案。
当时孟濯缨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不顾哑仆阻拦进了破庙,沈津煅的尸身倒在一颗一人粗的榕树下,头颅却滚在五步开外的石板旁边,瞪着眼,死不瞑目的望着院门。
“大将军身首分离,但伤口平整、鲜红,血流了一地。仵作验过,浑身上下,只有这一处伤口。也就是说,有人活生生砍下了沈将军的头颅。可现场却完全没有打斗的痕迹。”
孟濯缨当即开口:“是否中了毒?”
谢无咎道:“仵作用银针探过,没有中毒的迹象。这段时间,也用子鸡等活口复验,没有中毒,也没有迷药之类。”
也就是说,征战沙场、毕生杀伐的沈将军,是清醒的站在此处,却被人一刀割喉了。
孟濯缨按着银镯,眉心微微折起:“那能否看出来,凶手用的是何兵刃?”
“快!非常的锋利!应该是一把薄刃。”谢无咎拔出自己的窄刀,反过刀刃双手托给孟濯缨。
这把窄刀乃是御赐,泛黄的日光余晖下,依然光彩夺目,刀身稍微一动,刀锋处的光线更是刺眼。光是用眼睛看,已经知道,这是一把锋利的宝刀。
谢无咎等她看过,又取回刀,选了一颗手腕粗的树,一刀斩下,树应声而倒。
这棵树长的好好的,大约脖子有点歪,就被谢无咎相中了。谢无咎一刀砍完,突然觉得太过简单,显示不出这一刀的“威力不凡”,于是收势时挽了个完美又华丽的刀花。一向最是务实不花哨的谢大人,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就卖弄了一把。
孔雀开屏,自然都是有缘由的。只不过此时的谢无咎,还未有半点察觉。
孟濯缨凑过去看那断面,非常干净整齐,连木屑都没有磨出多少。可见这一刀是多么的快。
谢无咎摸了摸自己的宝贝刀,道:“我有宝刀在手,武艺也非常不错,才能砍的这么好看。”
孟濯缨默然片刻:“……谢大人,厉害,厉害。”
谢无咎无视她的敷衍,洋洋自得:“那是自然。所以,这个凶手,有利器,也有武艺。不过,武艺肯定不如我。”
孟濯缨:“……”
孟濯缨往前走了几步,往山坡下望了一眼,山林葱茏,笼在山上,像戴了一顶青翠的绿帽子。茂密的绿帽子中间,有几点寥寥炊烟飘出来,平添野趣。
孟濯缨指向炊烟方向,问:“西山下人家不多,这是哪里?”
谢无咎略一回想:“似乎是黄石村?说是村,却没有十余户人家,傍着法华观而居。”
孟濯缨略一打量地形,若是从此处这条未经开发的山坡下去,正是黄石村。
她欲言又止,自觉并未露出任何端倪。
谢无咎却是心中一动,牢牢记在心里。正要再说几句,陈彦等不及了,满脸堆笑的找来,远远的行了一礼,高声道:
“世子,天色已不早了,国公爷正在等您,必定是心急如焚。您也莫要……”他吸了一口气,满面苍凉,“您不管心里想什么,还是先回去吧。您离家这三年,国公爷苍老了许多。您若是回去,他必定欣喜万分。”
孟濯缨还没开口,谢无咎就皱着眉头问:“你是镇国公府的管家?”
“回大人,正是。”陈彦忙道。世人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陈彦身为镇国公府的总管,不认得他便是谢无咎,心里也不把一个大理寺的小官员放在眼里。但京城世家,越是荣贵,越讲究礼数,他心里再轻蔑,面子上也不敢表露分毫。
谢无咎也不在乎这人怎么看自己的,并指虚点,不耐道:“你这个大管家,在外行走,就是你家镇国公爷的脸面。我和你家世子说论了这么久,少说也有半柱香的功夫,还不够你把额头上的石子儿给弄干净?你也不把自己弄清爽了,就要顶着一张血赤麻糊的丑脸,领着你家世子爷回京?好叫人都瞧瞧,你是如何尽忠办事,为了接小主子,连脸都破相了吗?”
陈彦的确是有这点想法,他心里弯弯绕绕老多了!可谁会这么直白的指着他脑门说出来?人都说,打狗看主人,呸呸!谁是狗?
他刚要反驳,谢无咎又转了口风。
“自然,你忠心耿耿,不然国公爷也不能让你来,可是你家小主子心善,看见你这样,过意不去。快去洗脸吧!”
陈彦满肚子的冠冕堂皇,再次胎死腹中。更可怕的是,谢无咎刚说完,立刻就有一男一女两个毛孩子,押着他到池子边,硬生生把额头上的碎砂砾给抠了出来,那是洗了个干干净净。
陈彦捂着被搓红的额头,和哑仆车夫一起挤在车辕上。一忽儿,哑仆便发出阵阵鼾声,一只脚“不小心”伸过来,冷不丁就把陈彦给踹下了车。
陈彦呸呸的吐出嘴里的茅草,冷风吹来,打了两个哆嗦,挂着孤零零一行清涕:靳夫人啊,这世道太乱了!一个两个,都不讲理啊!
第7章 未婚夫
“母亲尸骨未寒,兄长连正名都没有,父亲就要让别人,占了他们的位置?与我母亲一样,同享镇国公夫人之名?靳(jin)氏,呵,她配吗?”
不知是谁,低沉的声音,因伤痛而不可抑制的低颤。
中年男子鹰目含倦,疾声道:“胡言乱语!我若是不在意你母亲,怎会一时糊涂,谎报丧事,让你占了这世子之位?这可是欺君之罪!”
静默许久之后,少女低哑之声又起,因病中沙哑,雌雄莫辨。
“若非父亲招惹那毒妇,本不会有今日之祸。”
“啪!”
一声闷响,少女挨了这一巴掌,头偏向一侧,身子也晃了一晃,却又扭过头,稳稳站立。
“桀骜不逊!为父早就说过,那日沉船,本就是个意外,你偏要胡思乱想!赶紧收了你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
她为母、为兄伸冤,竟成了大逆不道。可这个怒斥她的人,分明正是那两人最为亲密的丈夫、父亲。
马车猛然停下,孟濯缨从半梦半醒之中清醒,趁着困色突然袭来的往事像一片浓雾,又倏然间云破月出一般的散开。
京城过往,只在梦中才敢一幕一幕的回想。
孟濯缨低低的问了一声:“怎么回事?”
哑仆咦了一声,没有掀开帘子回禀。转瞬又听见陈彦放高了声,恭敬的与人说话:“燕大人,对不住,阻了您的道儿。这不是我家世子回来了,急着回府,这才抄了这条小道。”
孟濯缨掀开帘子,果然看见半堵熟悉的灰砖墙垣。
怔愣间,对面一行已经退了出去,身下的马车又动了。此处是三岔巷口,转弯时,风吹开对面布帘,露出车中的黑衣男子。
其人端坐如山,正是燕衡。
二人四目相对。
燕衡微微点头示意,随即用手拉上车帘,眸中尽是冰冷。
孟濯缨摸了摸心口,感觉被这冰刀子一样的目光扎的有点儿透心凉。
论理,她回镇国公府是不必走这条夹道,看来,陈彦果然忠心,不遗余力的给她找不痛快。
当年,她兄长不过十三,乡试下场试试水,便中了解元。同年殿试的状元郎,正是当年十八芳龄的燕衡。当时不知有多少人,都称下一届状元,必出自镇国公府。
可如今三年过去了,孟濯缨顶替兄长之命,在江南荒废龟缩,一事无成。而燕衡当年进了翰林院,如今已官至四品,任国子监祭酒。
正是本朝最年轻、最英俊的国子监祭酒。
这就叫人比人,气死人。
陈彦特特选了这条道,还真不负众望,恰巧碰见燕衡外出。
而除此之外,这嗑冰块长大的燕衡,还是当年镇国公府大小姐的未婚夫。
良人依旧,“她”却早已经是个供在白马寺中的牌位了。
再怎么说,孟濯缨还是有些唏嘘的。
谢无咎拖着伤腿上山下坡的忙了一整日,刚回到家便发起热来。谢中石“看护不利”,被夫人揪着耳朵训了小半夜,幸而谢无咎底子好,后半夜退了热,一家三口总算睡了一个安稳觉。
翌日一早,谢无咎刚睁开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宽厚背影。扭过头来,熟悉的眉眼,脸蛋却有点肿肿的。
谢无咎腾的一下坐起来:“爹!你又怎么惹娘了?”
谢中石瞪他一眼:“还不都是你!上蹿下跳,伤口浸了汗,夜里发了热,你娘疼你,一失手把绣绷子放我脸上了。”
那叫失手?叫放?
那叫恶狠狠的砸在了他脸上。
谢无咎忍着笑,也不揭穿,半边身子吊在床边倒了碗温水,刚喝了半盏,徐妙锦就来了。
谢中石看儿子无事,便也先走了。天色虽早,却逢多事之秋。这桩大案,朝野震惊,够他忙得脚不沾地了。
徐妙锦阔步进来,隔着屏风坐在外间,朝里望了一眼,噗呲一声就笑了。
“老大,你这若隐若现的,还真有点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意境啊。”
谢无咎已经穿好衣裳,摸过外袍裹在身上,无奈道:“胡咧什么!又是我娘放你进来的?你怎么就这么不讲究呢?”
徐妙锦一指身边领路的丫头、小童,满不在乎:“怕什么?这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在?谁敢乱传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