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 第212章

作者:海青拿天鹅 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古代言情

  脸上发起热来,我不禁往马车的窗上瞅了瞅。厚实的锦帘垂着,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抖动,外面除了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我仍有些不放心,道:“若是被外人看到了,说你喜欢男子怎么办?”

  “说便说好了。”公子不以为然,“你不是怕我娶东阳公主北阳公主么,岂非正好。”

  我一想,甚是有理。

  看着公子躺到软褥上,我喜滋滋地凑过去,挨着他躺下。

  未几,公子将手臂横过来,搂在我的身上。

  马车飞驰,颠簸中,时而硌着骨头,我却颇为自得。闭上眼睛时,心中荡漾。

  当年我因为心里装着沈冲,一路与公子同车,却熟视无睹。在海盐的时候,我每每想起此事,皆深以为憾。

  如今老天开眼,让我重来一次,真乃好生之德。

  然而我想得着实天真,此番去西北,比三年前还着急。

  出了雒阳之后,车马皆飞驰起来。公子下令收起都督的仪仗,众人带足糗粮,一切从简。天黑时,走到何处就在何处歇宿,每行半日便到驿站更换马匹,以免耽误行程。

  一路赶来,公子不但没有三年前那样见到好景致便赋诗一首的闲心,就连到了夜里,他也时常疲惫不堪。

  歇宿的去处也甚为不定。运气好时,遇到官驿豪富之家的田庄,以公子的身份,自可住得舒服。而运气若是不好,则须得夜宿。

  对于我而言,我并不喜欢公子到富贵人家里去歇宿,因为跟三年前一样,这种地方永远少不得各种各样的女眷,藏在各处公子看得到的地方,挂着一脸傻笑,对他眉目传情。

  简直岂有此理。

  于是每逢天黑,路过修筑漂亮的田庄和邬堡时,我总是以应酬繁琐人情复杂为由,鼓励公子再走一段,宁可到屋舍不怎么样的寻常人家里去借宿。

  而若能在屋子里过夜,公子无论多累,必会让人送些酒水和热水来,替我将脸上的假须卸去。

  我觉得他乐在其中,因为每到这时候,他总是要亲自来动手,小心地将假须揭下来,然后将巾帕洗净,给我擦脸。

  有时,他还会兴起,将揭下来的假须一本正经地贴到自己的脸上。

  “如何?”他照照镜子,问道。

  我看他贴得假兮兮的,忍着笑:“不如何。”

  公子不悦:“十分难看么?”

  “倒也不是。”

  “那你亲我一口。”

  我:“……”

  白日里毕竟赶路太累,二人玩闹一会便须得抓紧休息。躺在榻上,说上两句话,片刻的功夫,不是我睡着就是他睡着了。

  然而就算如此,每日早晨醒来,看到他宁静的睡脸,我仍觉得心满意足。

  那感觉甚是奇怪,与□□、钱财之类我从前无比上心的东西无关,仅仅是看着他,我便觉得心神安然而愉悦,一路来的辛苦皆是值得。

  我觉得,只要我们还想在一起,便不会有别的人和事能将我们分来。我可以每日都这么看着他,直到他终于从这浊世中脱身,跟我远走高飞。

  那样的日子,似乎藏着无限美好的可能,只稍微想一想,便让人心驰神往,陶醉不已。

  约摸二十日之后,凉州已经在望。

  西北之地,天气比雒阳冷多了。如秦王所言,有些地方已经落了雪,遥望崇山峻岭,可见山顶上似撒了一层盐。

  出乎意料,在雒阳时,凉州的局势已十分危险,人人都以为武威已经不保。可进入凉州之后,却见当地民人并无慌乱逃难之态。虽过路时,到处有人议论鲜卑人进攻之事,还有人说,凉州刺史郑佗已经逃到秦州去了,但后来鲜卑人被打退了回去,郑佗又回了武威。

  此事教众人疑惑不解。

  “鲜卑人如何退的?”他向打探消息的裘保问道。

  “此事似无人说得清楚。”裘保道,“有人说是郡兵打退的,有人说是外军打退的,还有人说是天上神仙显了灵,鲜卑人自己退了。”

  “这般大事,竟无人说得明白?”长史俞峥不解道。

  裘保哂然:“小人去打探了半日,确是如此。”

  公子眉头皱了皱眉,沉吟不语。

  凉州刺史府和关中都督府都设在武威,进入武威郡地界之后,原都督府长史许仁率一众府吏前来迎候,凉州刺史府也派来了僚属,足有数十人,颇为盛大。

  公子没有耽搁,进入武威城之后,先到都督府将原先印绶收用,交割了诸事。而后,径自往刺史府见郑佗,商议对付鲜卑人的事。

  虽正值国丧,但到了刺史府,仍能看出郑佗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才进堂上,便觉暖气袭来,温香宜人。郑佗身上披着一袭看上去配贵重的裘衣,行礼时,肥胖的身体颇为不便。

  “鲜卑人?”听得公子问起战事,郑佗笑了笑,将手中的象牙柄镶金拂尘一抖,道:“桓都督放心,那些鲜卑人,数日前已被我打得溃败,如今正龟缩在百里之外的山中不敢冒头。皆鼠辈耳,不足为虑。”

第195章 外军(上)

  与裘保打听的一样, 郑佗这所谓的胜仗, 甚至连他自己也说得不甚清楚。说起此事时, 他只道他领着大军从武威出击, 鲜卑人一触即溃。

  “先前鲜卑人来势汹汹,不过假象。”郑佗让两个美貌的侍婢上前来为公子添食端茶,“那慕容部不过逃难来的残兵败寇, 虽有数万之众,但老弱妇孺居多, 欲凭着人多势众抢掠一番。凉州这些兵将,与羌戎等部交战久了, 多疑神疑鬼,竟擅作主张往朝廷急报求援。我见此事蹊跷,即领州府兵万人出击,不出所料, 鲜卑人即逃得无影无踪。”

  说着, 他又将拂尘一抖, 大方的一笑:“闻得桓都督将上任, 我不敢专美。桓都督曾在河西千里追敌, 立下大功, 将鲜卑人彻底逐出凉州之事,只怕还须桓都督出手。”

  “哦?”公子看着郑佗,道, “未知此番鲜卑来犯, 可曾劫掠?”

  “这倒不曾。”郑佗道, “鲜卑人尚未及劫掠,便为凉州兵马所败,仓皇逃去。”

  郑佗似乎对鲜卑人之事没有兴趣多谈,说罢,却谈起了当地的风雅之事。他颇为感叹,说如今正值国丧,不得行酒宴为公子接风。不过在凉州,无论名门望族还是豪杰雅士,都对公子慕名久矣,他近来得了些宫中送来的名贵新茶,有意将这些风流之士请来共品,邀公子出席。

  公子道自己新官上任,事务缠身,委婉推却了。

  从刺史府中出来,公子眉头不展,上了马车之后,拿起手边的一卷地图,看了起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郑佗说的什么手下将官自作主张向朝廷求援,自是鬼扯。他是凉州刺史,哪个属官敢越过他向朝廷谎报,那是掉脑袋的事。这样的托辞,公子自然也不会信,由着他说,没有戳破。

  我坐在车上,道,“郑佗不傻,知道此胜蹊跷,索性据守不出,等着你去追击。”

  公子仍盯着地图,颔首。

  “你可有对策?”我问。

  公子道:“慕容显退守之地,虽离武威百里,却易守难攻,进可直逼武威,退可撤入大漠,可谓天险。然此地贫瘠,皆石山沙碛,除水源,一无所有。慕容显郑刺史说士民不曾受劫掠,这慕容显若有意长居,何以供养数万人?”

  我说:“想来这也是郑佗不肯再进一步的缘由,无粮草供养,鲜卑人坚持不得多久,便自会退去。”

  “但如郑佗所言,十几日前,鲜卑人便已退到了那山间。”公子道,“这十几日,他们不进不退,无所作为,又是为何?”

  此事亦是我心中所疑惑,我想了想,道:“只怕还须多方打探。”

  公子不置可否。

  “霓生,”他将地图收到一边,神色沉下,“我须往营中点兵。”

  凉州之事,十分出乎公子的意料。

  作为凉州都督,公子有外军的掌兵之权。原都督府长史许仁交来的士民册上,外军的兵户之数为三万七千七十一户。按制,每户十七至五十岁者,有二丁三丁者取一人,四丁取二人,六丁以上取三人,常备者可有五万人以上。

  但公子到营中亲自点兵,发现可用着不过万人,且多有孱弱老病之人,队列涣散,操练时竟还有人当众摔倒。

  公子铁青着脸回到府中,将许仁召来,询问因由。

  许仁显然早有预料,面上挂着小心的神色,婉转地说出了原委。

  高祖开国时,为保障兵源和财源,在各地启用兵户之制。兵户者,顾名思义,乃如军籍,与民户相区别。无论驻守京畿的中军、驻守各地的外军以及个州郡长官所率的州郡兵,兵员皆由兵户供给。朝廷从每户人家中抽调壮丁入伍,剩下的眷属,则耕种田地供应军粮。

  起初,朝廷为保后顾无忧,对兵户多有优待。凡入兵户者,不仅可分得良田,税赋减半,老大无妻者还可配得妇人。故而大批走投无路的流民纷纷投身高祖麾下充为兵户,高祖最后夺得天下,此举乃是首功。

  但事到如今,过了几十年,世道已经大不一样。

  首先,出身兵户的兵家子,虽可有田舍眷属,但与奴仆无异。兵户子女,无论嫁娶皆为兵户,不可脱籍。凡被征调入伍,则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且自高祖以来,朝廷征伐频频,十七至五十之限,常常沦于虚无,许多人苦役至死也不得还家,在军中被任意驱使,如同牛马。

  其次,朝廷为吸引民人入籍,给予兵户大片良田,但天下平定之后,各地的王侯贵胄和豪强大族,常常仗势侵吞。如凉州,外军兵户原有田地两万余顷,这许多年来,经过朝廷分封,或豪强勾结官府侵吞,所生不过四千余顷,兵户贫困者,屋无片瓦衣不蔽体,其状悲惨。

  “再兼天灾**,外方袭扰,兵户不堪奴役,即便有严刑峻法,每年逃亡者皆无数。”许仁道,“如今营中军士,可凑够万人已是甚幸。”

  公子沉吟片刻,道:“这般情形,下邳王可知晓?”

  “知晓。”许仁颔首,“下邳王在任时,每年皆过问此事。”

  “可有甚举措?”公子问。

  “这……”许仁哂然笑笑,“都督亦知晓,下邳王上任不过两年,且身体不适,思虑不得许多。”

  公子颔首:“如此。”

  许仁离去之后,公子将崔容找来,道:“今日我在营中,见士卒多有面黄肌瘦之人。你带人去翻查近半年粮饷出入账目,呈与我看。”

  崔容领命而去,公子又将裘保唤来。

  “你带上三五人,以为我整理营帐之名住到营中去。”他说,“打听打听平日发放粮饷之事,经何人之手,如何执掌。务必隐晦行事,不可声张。”

  裘保应下,亦领命而去。

  我看着公子:“你要做甚?”

  “自是要保命。”公子道,“鲜卑人就在百里之外,这般老弱之师,人心涣散,岂可抵挡。”

  我知道此事严峻。

  凉州地形狭长。当年秃发磐攻打的石燕城在武威北边千百里之外,而此番,慕容显却是横跨大漠,直取凉州中部的武威,比起三年前来,形势更为危险。

  这武威城,名声上是州府所在,凉州刺史和关中都督皆置府于此,可细看之下,乃危如累卵。

  “不想堂堂凉州,竟空虚至此。”公子长叹,“与三年前全然迥异。”

  我说:“三年前荀尚麾下十万之众,有五万乃是从雒阳中军派遣,上阵征伐亦以中军为主力。只怕在当年,凉州已疲敝,朝廷为保大胜,方不计本钱遣王师远征。”

  公子颔首,叹道:“可如今朝廷早不如昔,此番征伐,只得依靠凉州之兵。”

  我说:“鲜卑人就在不远,你此时整肃军务,只怕太迟。”

  公子看着我:“你有何想法?”

  我说:“要对付鲜卑人,你须借兵。”

  “借兵?”公子问,“凉州无封国,所有兵马,除了外军便是州郡兵,还有何处可借?”

  “还有秦国。”我说,“离凉州最近的,便是秦国。秦国有上万王国兵,或许还有不在册的私兵部曲,一旦凉州有变,可为援师的便是秦兵。”

  公子皱了皱眉:“可秦王不在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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