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卷袖
迟容不知何时会来茂乡,清荷也没了盼头,索性扔了画笔,不再画画。如今动荡,看书的人少了,抄书的活计也少了许多,清荷每日发呆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陆照影见清荷情绪低迷,在家翻腾了半日,找出本当年自己初学绘制地图的入门书籍,告诉清荷待她通读完此书,他会收她为徒,正式教她堪舆之道。
清荷这才振作精神,每日和忍冬他们凑在一处,用一支蜡烛看书。
终于在入冬之前,看完此书,从此每周会在春晖书局歇一晚上,跟着陆照影学习。
裴九和忍冬刀法初成,李慕自感已无可授之艺,又爱惜二人天分,便推荐了另一位友人前来相教,并告诉他们二人,无论是自己所传授的还是这位师傅要传授的,皆是江湖上一流的功夫。可以跟着新师傅入新道门,开眼界,也可只将自己所授练到炉火纯青。
言罢飘然而去,只说江湖再见,倒是新词新曲二人伤神了一阵。
新师傅名叫何络,刀法精妙,但与李慕所传却是两个路数,李慕之刀浑厚大气,何络之刀狠辣出其不意,倒是很合裴九胃口。
裴九遂跟着何络再次从头学起,忍冬已将李慕之刀练出凶猛的意味,便决定继续原来的路数努力。
一人之武不能结束乱世,开辟清明,甚至有时都不能保护所爱之人。苟全性命也许应该精于武功,但要想挣一条出路,靠的还是机变,所以忍冬依旧将读书学习放在第一位。
而且读书可以和清荷在一处,偶尔假装不懂,让她解释讲解。清荷极有耐心,声音又好听,是以气氛温馨,忍冬颇为留恋珍惜。
清荷、裴九、忍冬想要进步,但顾家,茂乡,宜丰,乃至大成却江河日下。
并州已立,南方起义军成势,豫州蝗灾闹了饥荒,饿殍千里。朝内亦胶着不下,还为九锡争个你死我活。
风雨飘摇,百姓凄苦,大成走过了名为天顺的第一年。
第 20 章
百姓们咬牙和血,熬过了天顺一年,没想到天顺二年的日子更不好过。
蝗灾终于蔓延到了宜丰,黑压压的蝗虫所到之处,田野作物皆被洗掠一空。加上春夏干旱,此地的农民这一年几乎颗粒无收。
茂乡富庶近百年,可毁于一旦似乎只在一朝一夕。秋天一到,余粮慢慢见底,新粮价格高的可怕,掏光家底也囤不了几斤。不多时,饿殍盈野,素缟满天。
也有人拖家带口,开始了不知所终的流亡之路。剩下的,活着的茂乡人,无处可去,开始为了争夺野菜而头破血流。
顾吟海的学生们,本来就是些家境贫寒的孩子,饥荒一来,几乎没有抵抗能力,纷纷退学回家,其中有个学生,回家没多久便饿死了,惹得顾吟海悲痛不已。
郭贤家亦不好过,再无法赞助顾吟海,关了私塾,领了儿子回家。
私塾一时作鸟兽散,人去屋空,牌匾上沾满了鸟粪,院中积了几层树叶,也无人再来打理。
顾吟海为了一家人能活下去,早放弃了读书人一切秉持的不切实际的理念,每日带着孩子们四处挖野菜,下水摸鱼虾,上山猎鹿兔。裴九、忍冬机灵又身手好,家中倒不至于揭不开锅。
茂乡盗贼也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候白天还和你照面问好的饥饿邻居,晚上就能红着眼杀了你全家,只为米缸里半碗米饭。
好在裴九、忍冬武艺大成,顾家无人敢欺。
清荷除了忧心全家生存,还要关心京中风向。戚国丈加九锡之事,已是板上钉钉,迟然不死心,犹做困兽之斗。寻常官员若和九五至尊对抗到底,怕是早没了脑袋,奈何迟然声名太大,今上也不好下狠手,只降了官阶,削了俸禄,责令其继续在家思过。
清荷和迟容那日茂乡一别已有两年半不曾见过。
清荷如今已过十八,风韵气度皆不是昔日可比,容貌亦是更甚从前,美的大气华贵,惊心动魄。奇的是,如此有冲击力的美之下,又透着冷艳,静水深流,不开口时,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陆照影当日形容她是一朵白牡丹,正是妥帖,清荷不必争妍,也不屑争艳,安静的站着,足以倾国倾城。
裴九曾感慨:“清荷之美,乱世之中,不知是福是祸。”
新曲、新词身上亦可瞥见几分清荷的影子,尤其是新曲,一双妙目,同清荷如出一辙,只是这双眼长在男子身上,有些过分美艳阴柔。
顾家姐弟四人,只有忍冬长相和他们颇为不同。
十一岁的男孩虽然没完全张开,但也可初见无双的风姿。黑眸清亮,如载两汪星河。五官深刻,高鼻薄唇,肤色尤是白皙,一头乌发如墨如漆。虽身形有些单薄,但力量十足,提起刀来,人人都相信他将饮血沙场。
忍冬的容貌同清荷没一处相似,但姐弟二人站在一起,却都是沉着严毅的气质,淡淡一笑,都有着摄人魂魄的美丽。
裴九自然也长成了眉目俊朗,高挑矫健的少年郎,嘴边常带三分笑意,动起手来又是果决狠辣。从前没闹饥荒的时候,茂乡的待嫁女子,各个望断秋水,都想不惧世俗礼法,嫁给无父无母,寄宿他人篱下的裴九。
只不过如今活下去都是个问题,裴小哥英勇的身姿早抛之脑后了。
裴九身边没了莺莺燕燕的聒噪,心中爽快,一大早便精神百倍的上山去打野味。
清荷忍冬亦是早早出发,去往宜丰县城。
如今茂乡去宜丰的官道不再安全,流寇、山匪时有出没。清荷去春晖书局,都由忍冬陪着同去。偶尔遇上过两三次歹人,一见忍冬亮了刀,武功路数又正,便也不纠缠,瞬间就逃跑个一干二净。
一月未来宜丰县城,如今已是十室九空,家家大门紧闭,勉强坚持的店铺和人家,也都面有菜色,愁眉不展。
清荷忍冬走到春晖书局门口,始料未及的,书局也在一片颓败的店铺掩映中关了门,忍冬上前敲了半天门也无人来应,翻墙进去,发现铺内早已空空如也。
“阿姐,书局里面没人,书架也空了,陆先生最宝贝的那个书柜也没影了。不过,屋中虽然空了,但并不凌乱,想来不是遭贼,是他们自己关了门。”忍冬道。
清荷也赞同忍冬所说,又道:“先生大概是因为什么原因关了书局,咱们还是上陆府瞧瞧去。”
不久,二人又来到陆府门前。陆宅没有破败之象,乍一看一切如旧,但也是宅门深锁,叫门无人来答。清荷疑惑不解,凑在门缝处望了望,正要派忍冬再飞檐走壁一回,却见陆卓远远的走了过来。
“顾姑娘!”陆卓也看见了站在陆府门前的二人,大老远就叫道,又马上施展身法到了近前。
“顾姑娘、顾公子,你们来了,我一直在等你们。”陆卓显得很高兴。
“等我们?”清荷讶然,又问道:“陆卓,先生呢?春晖书局怎么又关了?”
陆卓一边掏出钥匙来开门,一边解释道:“陆家不日前都搬去洛阳了,仓促间先生没来得及去茂乡告知你们此事,便留下我一面处理陆家生意,一面等你们。如果这个月你们再不来,我也是要去茂乡找你们的。”
陆照影居然也离开宜丰去了京城,这个消息不可谓不震惊,清荷吃惊之余,还有些失落,陆照影对她亦师亦友,乱世之中却不辞而别,语气不由低落起来:“先生给我留了什么话?”
陆卓开了门,让了姐弟俩进去,陆宅除了冷清,倒是一切如常。陆卓从屋内翻出一个小包袱,道:“这些钱是公子给你的,足够你们在茂乡生活一段时间,也够你们去洛阳的盘缠。公子说,没来得及教你绘制地图深以为憾,希望你们能去洛阳找他。清荷姑娘,我们公子心中是惦记你们顾家的,只是老太爷,老爷都催着他关了书局,处理了陆家生意去京城帮衬迟太傅一把。”
清荷黯然的点点头,迟容被夺了太傅头衔,在京中处境颇难,陆飞炎是急着去帮老友,只好让儿子暂时舍下他们一家。
不过说到底,陆照影与自己非亲非故,这些年得他相助良多,已是感怀,现在也没任何立场再去责怪别人,再者迟伯父一家的安危也是她的心头 陆照影能去,迟伯父应该会好过很多。且陆家有实力有门路,确实也没必要死守在宜丰。
忍冬看出清荷强打精神,实则委顿,心中一痛,伸手握住她。
清荷回过神,看见忍冬神色关切,闷道:“阿姐没事,只是想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有些伤感。”
忍冬双手握的更紧,语气有些焦急:“阿姐,宴席虽然今朝散了,但只要人心未散,定会有重聚一日,而且我,父母、大娘、新曲、新词,甚至裴九,都会长长久久的陪着你。”
少年目光清澈坚定,一阵阵温暖从他的手心传递到清荷心里,直至四肢百骸。清荷用力的点点头,又冲陆卓道,先生还说了什么吗?“
陆卓见清荷神伤,也想宽慰两句,奈何每见清荷不聊正事就会紧张,是以半天也未曾开口,眼下清荷询问自己,忙开口道:“清荷姑娘别怪公子,他一向最惦记顾家老小,此次匆匆离去,也是有苦衷。姑娘还不知道吧,圣上又要处死齐王。”
给心爱儿子的外祖父加九锡还不足够,现在居然又要杀害另一位亲生儿子,清荷难以置信道:“为何?齐王已身残,与皇位丝毫没有威胁,圣上又要赶尽杀绝?”
陆卓哼了一声,恨恨道:“圣上觉得如今清流不合作大概是念着要扶持齐王,若清流支持齐王,现在的太子又怎么做的稳位置?
清荷叹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今上为了心爱的儿子,竟然不惜杀死不得宠的孩子。”
陆卓一拍脑袋,忽道:“公子还留了我们在京城的地址,待我写给你们。公子还说,天下将变,茂乡不宜久留,望早去洛阳汇合。”
清荷一笑,已将陆照影的不告而别彻底放下。
回到家,清荷忍冬将今日之事大略一说,裴九一扬眉毛,竟然有些幸灾乐祸,笑道:“今上糊涂的可以,比我等乡野蚁民还要不如。”
新词不解问道:“今上昏聩,竟然要处死齐王,裴九哥哥怎么还高兴?”
裴九笑而不语,心想,依着迟然的性子,必要为此做更强烈的抗争。没准天子一怒,他全家就要统统送命。迟然一死,清荷就是自己的了,岂不美哉?且今上自寻死路,天下即将群雄并起,正好容我一展拳脚,岂不快哉?
顾吟海正襟危坐,少见的一言不发,只是面上神色坚毅依旧。朝中风云诡谲,挚友被困方寸,自己受过的教诲,内心的正直良善,还有大哥壮烈的赴死,已不许他再躲避。
许多年前为了贤明的故太子,他能有舍命的气概,如今为了无辜的齐王,他亦要尝试力挽狂澜。
看看清荷忍冬,俱已长成,顾吟海认为避居的使命完成大半,于是缓缓道:“我要去一趟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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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顾吟海话一出口,儿女妻子均是一愣,尤其是谢氏,不可置信,疑是自己听错了,喃喃道:“郎君你说什么?”
顾吟海目光坚定,掷地有声:“我要去洛阳,救齐王,助迟兄。”
谢氏岂能不知其中险阻,登时怒了,一下站起,道:“学多年前太子一案你已付出太多,如今又要为了齐王赔上自己一条命?”
顾吟海面色如常,道:“我是抱着必胜的信念去的,谁说就要送死?”
谢氏道:“这些年来圣上每与清流意见相左,哪次是清流赢的?”
顾吟海安慰性的一笑,道:“迟兄铮铮铁骨,不也毫发无伤?”
清荷道:“迟伯父和父亲在朝中处境不同,圣上不动迟伯父,是要沽名钓誉全自己的名声,可是为难父亲,确是逆天下也要为之。”
忍冬接着道:“我朝官员大多出于太学,父亲曾为祭酒,于三千太学生而言,有一呼百应之力,圣上畏之甚深。”
顾吟海苦笑道:“你们所言为父何尝不知?然大成社稷已危,若齐王再含冤而死,怕是覆水难收。大家不必多言,我意已决。好在你们姐弟已经长成,我此去便也没什么可惦记的了。”
茂乡的苦日子过了几年,顾吟海没了从前的的讲究,但还是不变的风骨。
众人知再劝无用,只能群策群力,争取让顾吟海此行安全。
清荷将陆照影留给她的银钱,尽数给了父亲,全做盘缠之用,徐氏在厨房不眠不休几日做了不少干粮,谢氏浆洗了丈夫所有的衣衫,有细细缝补一番。
其实顾家人很想陪着顾吟海一起进京,可家中实在凑不出第二个人的盘缠,裴九灵机一动,跑了趟宜丰县城,拜托陆卓等几日,与顾吟海搭伴而行。
几日后,顾吟海和陆卓便一起启程去了洛阳。
随着家中唯一的成年男子离开,裴九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加上他本就果决刚毅,头脑灵活,顾家人都十分相信、十分依赖他。
清荷年少就懂事,如今经了重重变故,笑容比来茂乡时少了很多,不苟言笑的时候多了起来。这样一来,倒有一种安定人心的意外之效,无形间便也充当了半个家长。
入冬以来,茂乡多了不少强人,山野之间也多了不少匪帮和割据势力阻断。茂乡同京城的通讯便生生被阻断了,如今洛阳什么情况,顾吟海和迟容又是什么处境,顾家人全然不知,只能四处打听,全力拼凑还原这些不辨真假的消息。
家人挂念顾吟海之余,还要担心更多眼前的问题,无尽的等待和不安被现实一冲,似乎也稀薄不少。
人在风起云涌中太过渺小,无法改变,难谈主宰,只能勉励自持。
这一日,天寒地冻,裴九带着家中两个男孩,凿冰求鱼。忙活半日,冰上倒是凿了不少口子,但始终不见河鲜影子。新曲一阵沮丧,扔了手中铁棍,气道:“怕是这河里的鱼早叫周围的村民捞得一干二净了,费了一上午时间,连个小虾米都没找到。”
裴九看看面黄肌瘦的新词和同样瘦削的忍冬,不忍道:“要不我去从军吧,好歹家里每个月还能收到点补贴。”
忍冬停下手中动作,问道:“从军?朝廷的军,并州的军,林林总总的起义军,敢问裴哥哥要去哪一路?”
裴九自若道:“自然是哪里的卖身钱多,老子就去哪里。”望了望顾家的方向,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又道:“可我走了,你们这一屋子人可怎么办。”
新曲了然道:“裴哥哥是舍不下清荷姐姐吧!裴哥哥比迟哥哥好,迟哥哥撂下一句订婚,人影这么多年不见,哪有那么裴哥哥时时刻刻陪在姐姐身边来的真心!”
裴九大笑道:“新曲小子说的对,既然你也觉得我同你阿姐天造地设,没事的时候一定要多替哥哥美言几句,让你阿姐早日弃暗投明。”
“鱼!”忍冬忽然在一侧叫道,裴九过去一看果不其然,一尾肥肥胖胖的鱼正游曳水中。
裴九兴奋的搓搓手,抄起手中木枝将鱼刺了个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