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卷袖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求留言
第 9 章
风雪裹挟寒凉一步步逼近,冰冻了伏牛山,涂白了茂乡。那夏日的翠绿和秋天的金黄都不见踪迹,空余满目萧瑟。嬉戏的小童,拉家常的村妇,也不耐严寒,纷纷转战室内。茂乡冬日寂寥,只有在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才会感受到一丝人气,原来这座村子还活在大雪之下。
裴九裹了裹身上的棉袄,扬起笑窝,赞赏道:“许姨手艺真好,给侄儿做的这件冬衣,比洛阳城里卖的还暖和!许姨心肠也好,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冬天原来也可以如此暖和。”
“裴九哥哥不是连县城都没去过,倒去过帝都?”忍冬一调眉毛,假装天真道。
说来也奇怪,自从清荷对待裴九态度日渐温和,这忍冬对他的态度便一日赛过一日的差。忍冬原是个不与人结仇怨,而善于结交收揽的人心的小孩子,最近却频频挑衅裴九,简直接过了清荷从前的衣钵。
裴九捏捏忍冬的鼻子,笑道:“小鬼头这是羡慕我有新衣服穿,故意找茬吧?”
忍冬力气不如裴九大,在裴九手中挣脱不出,不住的哼唧。
许氏急忙将忍冬解救出来,温和道:“小九看看还有哪里不合适,姨再给你改改。你将姨吹的天上有地下无,姨还不得尽心尽力,让你穿的满意。”说着让裴九转了几圈,比划一番,做了几处标记,便让裴九脱下冬衣,拿去屋中修改。
清荷嗑着瓜子,慢悠悠道:“裴九这张嘴,原先就不得了,现在看了几本书,越发厉害啦。我看你不但能当将军,上阵杀敌,更能学那郦食其,也来个舌卷齐城。”
舌卷齐城的典故裴九是知道的,刘邦麾下的狂儒郦食其,凭三寸之舌,劝得齐王投降。如此一想,他觉得清荷这是在夸赞自己,立刻手足无措起来,倒是忍冬接话道:“裴九哥哥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郦食其功败垂成,落个烹杀的下场。”
裴九闻言,果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挤出来一句:“我不管郦食其到底是怎么死的。清荷便是让我去学霸王自刎,我也会立刻提刀赶去乌江边。”
清荷不解其意,以为裴九在委婉的发牢骚,歉然道:“你一向机敏狂傲,怎的犯了傻?别听忍冬瞎说,我是想夸你有急智,能言善辩。”
裴九见清荷不明自己心意,幽幽的望过来,情窦初开之心,不上不下,好生难受。
忍冬在一旁瞧个分明,冷道:“裴哥哥,夜深了,我们明日还要上学,你快些休息罢。”
裴九看了看月色,道:“清荷你同我到门外,我有几句话与你说。”
清荷也觉得将他比成个不得好死的儒生,不大吉利,正想私下道个歉,听他这么说,爽快的站起身,随裴九去了门外。
忍冬见清荷毫不犹豫的出了门,生气的回了房,留下新词新曲面面相觑。
新词左看看,右看看,道:“奇怪,奇怪,奇哉怪也。”
新曲不明就里:“谁奇怪?”
新词严肃道:“都奇怪。”
门外,月明星稀,月光照着白茫茫大地,颇有些迷离清幽。月光照在清荷纯净而美丽的脸庞上,柔和了过分冷艳的五官,使裴九生出几分温柔和善的错觉。
裴九近来见到清荷,时而如热锅之上的蚂蚁坐立难安,时而如讷讷不知如何言。然而每每落荒而逃,又总是在夜深人静处抑制不住的思念。
裴九比比自己的身高,已经不输十六七的男孩子。因为劳作,身材也并不显得单薄,而是紧致的矫健。往村里一站,绝对是鹤立鸡群。此时,他望着她,轻声道:“清荷,我…我,马上就十四了,咱俩的距离又近了。”
清荷哭笑不得,道:“裴将军,正如你要十四岁了,我也会十六岁,这距离怎么会近了?你还不是要喊我声姐姐?”
裴九低下头,恼道:“我腊月便十四,你明年夏天才十六,这可不是近了!”
清荷见裴九生气,安慰道:“小九说的有道理,过了生日,你只差我一岁啦。”顿顿又道:“方才是我错了,不该将你比作短命之人,原谅我好吗?”
裴九抬起头,见清荷蹙着眉头,满脸真诚,却拿不准这神情是不是和望着新曲新词时的一样,是那种姐姐看弟妹的友爱。
清荷兀自道:“裴大将军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女子这次可好?小九一表人材,再加上大肚能容,可要迷死貌乡的姑娘啦。”伸出手数到:“顾六妹子,郭三妹子,还有邻村的王姑娘…”
裴九看清荷从未露出过的小女儿娇俏之态,胸口一热,一把握住清荷挥动的手,痴痴的望着她,道:“你最美,永远。我也永远,永远…”
后面几个字声小如蚊呐,但清荷听的一清二楚,裴九说的是“永远爱你”,这下清荷完全愣住了,裴九平时吊儿郎当,最会欺负自己,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种酸话?
清荷一拍脑袋,灵光乍现,道:“你小子又耍我玩?”
裴九脸色变了变,松开了握住清荷的手,无力道:“你就这么看我?我以为这一年,你对我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我拼死拼活的给你家干活,赖在你家不走,远远的望着你,保护你,你当我是为了什么?”
一番话彻底给清荷定在了原地,裴九看着发呆的清荷,鬼使神差,低下头,在她脸上飞快亲了一下,又拔足狂奔,一会便没了影。
从此后,这一幕将成为裴九心中最美好最渴望的的回忆,伴随他无数个日夜,至死方休。
裴九走后,清荷依旧愣在原地,连滴水成冰的冷都没察觉出。顾家大门冷不丁的被人从内推开,忍冬面色不郁的走出来,四处望了望,道:“今日也不是十五,阿姐独自在赏月?”
清荷醒觉,回过头看了忍冬一眼,牵起他的手,故作镇定道:“外面冷,早些回去吧。”
忍冬本想甩开清荷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凉的透心,便把清荷另一只手也握在手中,冷道:“新曲和新词是我们的亲人,你对他们好也就罢了,为什么裴九一个外人,你也对他这么好?我是你亲阿弟,你何曾对我上过心?”
忍冬依旧穿着清荷给他做的那身衣服,外面罩着许氏新缝的冬衣,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气愤,寒声道:“我知道榆钱不是为我摘得,我知道做这身衣服是父亲逼得,我知道你时而对我好,不过是可怜我,但这和可怜一条狗没什么分别。父亲教我们要互相友爱,我铭记在心,阿姐你可以有记得?”
清荷本来不忍,想劝慰忍冬几句,此时听到他提父亲,大力甩开忍冬,哼了一声道:“我和父母原本过的不知多快活,谁知道突然多出个你,母亲气垮了身体,霜天送了命,而父亲只知道千般护着你!你还嫌不够?非要顾府上下都把你捧在手心你才开心?”说罢,不等忍冬接话,回头便跑回了屋子。
忍冬紧握双拳,直到握的手生疼,紧咬着下唇,仿佛在忍耐什么,可他还是哭了出来。伯父死,顾府被查抄,在茂乡受尽欺负,在家中被谢氏苛责,他从未哭过,甚至没有一句抱怨,而如今却天崩地裂般的哭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天地肃杀中,早慧稚儿自言自语道:我不是想让顾府所有人对我好,我只想让你对我好而已。
第二天,忍冬挂着两个肿眼睛去了乡学,好在和同学关系早已改善,并未有人嘲笑他,只是听讲时颇有些心神恍惚,先生讲了些什么全然不知。
“忍冬,忍冬,先生问你话呢。”郭城辉拍拍忍冬,提醒道。
忍冬回过神,道:“先生可否重复一遍问题?”
这位先生六十来岁,学问不赖,人品却是不好,见忍冬一脸迷茫,用书敲了敲桌子道:“别以为你功课好,就可以不听讲!有能耐别来上老头子的课!”
忍冬心思却又飘到了昨晚的争吵上面,两眼失了焦距,也不接话,郭城辉忙打圆场,道:“先生消消气,城辉有处不懂,正要请教,还请先生指点。”
先生畏惧郭家在茂乡的势力,对郭城辉十分友善,哼了一声,道:“大家休息一盏茶的时间,城辉过来问罢。”
新曲慢慢的靠到忍冬身边,小声道:“忍冬你怎么了?是不是和清荷姐姐吵架了?”
忍冬神色有些松动,道:“无事。”
新曲道:“无事就好,看来清荷姐姐昨晚一夜没睡,真是为了给我做书包,嘿嘿。”
忍冬抬起头,惊异道:“你说什么?”
新曲得意道:“阿姐说清荷姐姐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寅时起了身,阿姐问她怎么了,清荷姐姐说是要给我缝个新书包,一直没完工,心里惦记着睡不着,便起来赶工的。你看你看,就是这个。你同我一路来上学都没发现?”举起手中的布书包,走线依旧歪斜,做工依旧粗糙,但好歹能装书,新曲还是很高兴的。又道:“以后你也把书和我放在一起,咱们轮着背。”
忍冬淡漠的看了一眼新曲,又看了一眼那个书包,意味不明道:“阿姐对你真是不赖。”
新曲道:“清荷姐姐比我阿姐对我还好,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孝顺恭敬清荷姐姐,如果以后的姐夫敢欺负她,我定要…”想到自己的小身板,后半句“替天行道”还是没说出来。
忍冬盯着新曲看了一阵,冷淡中带点警惕,又有些羡慕的看着那只书包,最终万般情绪,化作了一句:“ 阿姐是我阿姐,我自会保护她。”
作者有话要说: 签约应该下周就能落实啦,新工作刚上手,每周哪三天更新还没摸出规律,暂时每周不定时三更。
日常期待留言,吼吼~
第 10 章
一夜未睡的清荷到了白天,纵使哈欠连连,也得不了空闲补觉。只因顾吟海最近生意兴隆,特地安排了她同去帮忙。
年底,散居大成的亲人朋友们,难免需要互相通信,问候一二,但这冰天雪地,不少乡亲不愿意赶路去邻村找别的先生代写,加之郭贤的定价颇为便宜,大伙儿虽心中还对顾吟海的身份多有顾虑,但也不得不和怕麻烦想省钱妥协,是以顾吟海摊前人数骤然增多,代笔生意前所未有的红火。
还有不少村民会带来亲戚写的信件让顾吟海念给他们听,清荷今日便是帮父亲完成这项工作。
大成朝已有了成熟的造纸术,纸张价格便宜质量也不错,但大山之中,乡亲们一是少有用到笔墨纸砚的时候,因此家中无纸;二是不少人担心纸张不易保存,所以还是固执的使用绢帛、竹简、尺牍等记载工具。
顾吟海忙了几日,见了这名目众多的“纸张”,形状质量参差,时而叫他叹为观止。
“弟安,自姐远嫁离家已逾五年未归,稚儿今四岁有余,每每睹之,念及弟幼时娇憨,潸然泣之。稚儿无乡愁,不解吾心。姐远嫁并州,多逢离乱,避祸唯恐不及,近日与郎君议,不知颍川安好否?”
清荷声音轻柔,来者听着听着,便觉得真是亲姐在同自己闲谈,不由泪落。
“…闽越重瘴潮湿,水患肆虐,秋竟然无收颗粒,人争相离乡。父母在上,儿于揭阳叩首再三,不日亦将返乡。”
清荷暗道:南方没有人祸,却难逃天灾,今上当真捉襟见肘,应接不暇。
“…弟说一趣闻与兄,陈留鼠患积重,鼠常大如家猫,家猫每每见之,徒威吓而不敢前…”
清荷暗叹一声,陈留离颍川近在迟尺,灾祸竟也是这般严重。
父女俩跪坐在方几之后,一人读信,一人代笔,父亲儒雅俊美,女儿容貌绝伦,乡亲们纵有一二刁难之言,望着两位气质高洁的读书人,竟也说不出口。
站在旁侧收钱记账的郭贤,心中暗暗得意,为自己的主意叫绝。
念了一天的信,见证了太多动乱和悲欢离合,清荷口干舌燥,心中亦是又感慨又痛惜,感慨颍川的太平局势竟是如此得来不易。痛惜大成看似岿然不动实则千疮百孔。
晚饭时和家人提起四方局势,顾吟海最是忠君爱国,沉声道:“大成余威犹在,圣上若能修身养性,亲贤远佞,与民休息,局势绝非不能逆转,只是,哎。”
清荷道:“圣上今年已经五十,在位前十年励精图治,这后二十年,确实是一塌糊涂。如今就算能改,怕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且多少忠臣良将寒了心,如顾家一样远离时局。再者说,今太子年幼,品质如何亦未可知。”
清荷言下之意,并不看好大成能够中兴。
顾吟海猛的放下碗筷,痛苦而挣扎道:“为父虽然不许你们入朝为官,但匡扶大成不止在庙堂之高,亦在江湖之远,尔等居于乡野,不应改赤子之心。”
清荷觉得顾吟海的内心大约是矛盾的,一方面恨铁不成钢,想要积极入世,另一方面却又对皇上寒心,不欲再掺入时局。
另一边,专心扒饭的新词被叔父的举动吓了一跳,抚着胸口看了眼忍冬,却见后者正抱着饭碗,偷偷瞧清荷。
“你看清荷姐姐做甚?”新词用肘子碰碰忍冬,小声问道。
忍冬回过神,沉默片刻,终是小声问道:“阿姐今天过的可好?”
新词奇道:“你怎么不去直接问她?”又看忍冬神色期艾,双眼却是少见的凌厉,气势瞬间就软了,道:“挺好的,和我们有说有笑。”
忍冬一听清荷与往常并无二般,自己却备受煎熬一整天,心中愤恨又添几分,好在他一向善于隐忍,又一直不开口,倒也没人瞧出异样。
许氏忽道:“今天怎么没见裴九那孩子来?”
清荷尴尬的停住了举起的筷子,也道:“是啊,真奇怪。”
裴九昨夜情难自禁,唐突了佳人,羞涩之情让他雪夜狂奔,回了裴家自己那间柴房休息。一晚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清荷身影依旧在梦里纠缠。可怜身下那单薄稻草织就的草席,险些就因他止不住的翻腾而毁于一旦。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裴九迫不及待的梳洗,心中火急火燎,立马就想见到清荷。
可看看自己身下破败的草席,破旧的衣衫,饶是他自认长相配得上清荷,日后也会大有作为,然眼下这赤贫的家境也确实不与仙子般的清荷相符。总不能让清荷日后嫁过来和自己一起睡在这只有一扇气窗的柴房里吧?
裴九灰心丧气的收回了迈出房门的一只脚,坐在地上苦思冥想。
没多久,就听见眼瞎的奶奶在门前叫骂:“要死了!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这么晚还不起床!你没脸没皮的娘抛下你不管,我含辛茹苦把你喂养大,可不是让你在家装死人!我还指望你养老?!怕是我要给你先收尸!你看看周遭的儿郎,哪有你这般的?”
裴九捂上耳朵,奶奶的声音却颇具穿透力,依旧听的一清二楚:“连西头小李家的混账儿子都去从军了,只有你这般年岁了,还日日没个正事。”
电光火石间,裴九突然想到一条出路。经商没有成本,做官没有学问,但他身子硬朗,又学了兵法,他可以从军!且他料定天下必乱,一朝风云起,在军中恰可际会。
裴九从不拖泥带水,立刻站起身,欢天喜地的往小李家走去,想着打听一二。
说来也巧,县上来征兵的官吏正在小李家喝茶,听裴九说了来意,状似惋惜道:“哎呦,小哥身强体壮倒是个当兵的好苗子,只是这茂乡就剩下一个名额了,小李家的小子也等着呢。”
小李立刻嚷道:“裴九这小子还不到十四!官爷可不能要他!”
官吏眼睛一转,也道:“本朝规定,男子满十四才可从军,你这小子毛还没长齐,还是快快回去吧。”
裴九诚挚的笑道:“这位官爷,我马上便要十四,生日就在下个月,再说我可不比一般十四五岁的儿郎高大?那十四五岁儿郎能做的,我没有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