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第18章

作者:寐语者 标签: 古代言情

  雪,无声飘落。

  他的发上,眉梢,也覆上了点点雪粒。

  她伸手想要拂去一片飘上他鬓间的雪。

  他蓦地将她紧紧拥住,在她耳边轻声笑说,“别动,让雪再落一些,你我就是一双白头人了。”她静静将脸埋在他胸前,再抬起,眼底莹然,“若真能一瞬白头,不知多好。”

  他微笑,托起她的脸,“百年不过一瞬,白头有何难。”

  她的身子,颤了一颤。

  他裹紧狐裘,“冷么?”

  她摇头不语,双手轻轻环上了他腰间。

  这轻悄的一环,将他骤然定住了,不舍得再动弹半分。

  两只被他惊起的仙鹤,不肯离开主人,低低盘旋在上空,羽翼掠风过处,搅得雪片旋舞更急,团团如散花。

  尚尧仰起头,望向一对仙鹤,“寒冬飞雪,你这里竟还有鹤。”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依在他肩头,柔柔一笑,“这是彤姬和紫君,养惯了,去年冬天便不再飞去南方。”

  话中深意,听在耳中,触动心头。

  鹤犹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心安,则身定。

  通透如她,该是早已惯了南北,故国非国,天下为家。

  他不作声地,将她在怀中拥得更紧了。

  纷纷扬扬的雪片,迷得双眼看不分明几步外的人影,只看得清眼前的彼此。

  可她的目光,还是越过他的肩头,认出了后面隐约的人影。

  怀中她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笑着叹了口气,“雪中故人来,我们该温酒待客了。”

第九章

  风雪至,故人归。

  眼前茫茫,风旋雪回,天地似也晃动起来,摇落漫天的,是梅影,是鹤羽,或是时光……这渐行渐近的身影,是从恍如隔世的往昔里走来,是深潭般沉寂岁月里的一点涟漪,扩开,漾起,波澜席卷无声。

  少时岁月,故国深宫。

  仿佛雪中初见,修竹般的翩翩沈郎,仍是这一袭青衫。

  只在刹那恍惚间,昀凰眼前,天地忽的褪尽颜色,连青衫的碧色也淡去,淡入茫茫的一片白,有一抹如幻如砌的身影,覆在眼前真切的故人身影之上。

  似是故人,亦非故人。

  幻附在万千纷飞雪片后,隐匿在一树树梅影间,百千道的幻影,都向她笼罩了下来……萧瑟白衣,杜若冷香,倏忽而现,倏忽而散。

  一阵风吹开飞雪,眼前分明是一别杳然的沈郎。

  原来是沈郎的青衫沾了飞雪,不是那一袭白衣染了梧桐碧影。

  不是那回不来的执幻。

  一样的风雪,不一样的故人。

  隔了关山家国,曾是他,负来丹心化血,碧血成灰的绝音。

  如今青衫未改,只多了两鬓霜白。

  昀凰定定望住沈觉,未觉察,自己双手的颤抖。

  沉积在骨髓心腔至深处的惊痛,又被唤起了余悸。

  见故人,则思故人,思音声之长绝,惟永殇以不忘。

  她的手比雪更冰凉,在他掌心里微弱如惊鸟似的颤着。

  尚尧只作未觉,温煦笑容亦不减,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她的手,蓦地将他的手反扣住,纤指一扣之间,竟有不可思议的力气,似溺水的人,以他掌心的浮木,支撑起所有的痛楚无依。

  他的心,在这一瞬,亦被她扣在了手心里——只为这十指交扣间,她楚楚无声的依托,也要给她一个君王所能给予的庇护。

  看着沈觉一步步行至跟前,细密的雪片,落了他一肩,衬得两鬓的白发更是触目,昀凰轻抿了唇,将心底的惊,与惜,与叹,都锁在唇间,锁成一个平静笑容。

  这徐徐而绽的笑,足以融化霜雪寒意。

  她望着他,笑语轻扬,“沈卿,别来无恙?”

  沈觉止步,低垂的目光,缓缓抬起。

  囚禁在尘心堂的两年里,日夜都在等这一刻,只不曾想,不敢想,相见之日又是何等光景,又该有什么话。满心的罪疚,要如何开口,是唤一声公主,还是唤一声皇后。她会不会越发憔悴支离,会不会失望于他的落魄无能……

  怎样也想不到,她一声“沈卿”,一句云淡风轻的“别来无恙”,便悄然掠过了往昔的长公主与少相,掠过了一段无从回顾的恩怨。

  眼前的她,缓鬓低髻,云裳雍容,容光清艳无畴,依偎在丰神隽雅的君王身侧。

  飞雪琼英,落梅鹤影,一对帝后宛如天人。

  那个雪中执伞的女子,只留着辛夷宫的木兰花下,栖梧宫的碧色深处。

  眼前笑对故人,从容自如的,是北齐皇后华昀凰。

  再没有比这更好,更妥帖,更宜于皇后与旧臣的相见。

  她是天生就该站在帝王身侧的女子,两年起落,越发谙熟君心。

  沈觉的心,在她的笑容里,浸着莫可名状的空洞凉意,终究沉到安定处。

  “皇后万安。”

  他缓缓低头,向她单膝屈跪,行了北齐的臣礼。

  霜白鬓发被风拂起,一屈身的风度,犹是积雪压弯的修竹。

  昀凰静静看着沈觉,眼中波澜不起,即便几步之外的商妤,也在她脸上寻不到半丝不属于皇后仪范的神色。这样的故人相见,原也是商妤料不到的,却再也没有更好的。

  只是那鬓上霜色,也恍惚了商妤的眼,梗住了久别重逢的欢喜。连自己也以为久已忘却,少女时微渺如青芽的一点心思,也曾萌动,也曾有过以为遥不可及的仰慕,彼时他是她的表兄,盛名满京华的翩翩沈郎,她是才貌皆平平无奇的庶出表亲,在沈家那样繁枝茂叶的锦绣门庭里,她甚至不奢望他能记得她的样子。

  随嫁和亲之日,他以少相的身份送别长公主,也以兄长的身份来送她。

  临去一眼,游丝般少年情愫,随风而断,了无痕迹。

  那时怎能想到,重逢竟已是家山梦断,故土难归。而今的他,两鬓成霜,她则可笑地成了后宫里位尊而无实的昭仪。

  恍惚里,商妤听见昀凰的声音。

  她怔怔转过目光,见昀凰噙着一丝浅笑恰对沈觉道,“商昭仪也在此。”

  他像是早已看见了她服色的变化,并无诧色,眼中有一脉柔软了然,“恭喜昭仪。”

  她倒不知如何唤他才好,只得笑了一笑,“多谢。”

  蓦地,皇上朗声笑了。

  “昭仪,与你表兄相见,怎么如此生疏,是碍于朕和皇后两个外人在,碍了你们兄妹叙旧?皇后,不如我们回避……”

  皇后像是就等着皇上这句戏谑,莞尔接过他的话,“阿妤与我情同姐妹,谁在此间是外人,谁便回避好了。”

  皇上肃容回首,对侍立在旁的青蝉等人道,“听见皇后的话了么?”

  皇后失笑,薄嗔地睨了皇上。

  两人相视而笑,咫尺相对间,似有光华流转。

  倒叫青蝉等一众侍婢进退不得,也不知皇上是戏言还是真意。

  皇后目光斜掠,“若把人都遣走了,谁来温酒,谁来侍琴?”

  顺着她目光所指,皇上瞧见了梅林深处,琉璃亭下,已设下的暖幛与琴案。

  “观梅引鹤,琴酒在案,我一走,你倒有如此雅兴……早知如此,也不必同沈卿匆匆赶回来。”皇上这般说着,笑意却愈深,“既是自家人一同赏雪,朕来替皇后温酒侍琴可好?”

  不待皇后回应,他回头笑对沈觉道,“借皇后的酒,也算朕为沈卿远来接风。”

  觥筹错,相对笑饮,浇却恩仇。

  天地间雪片纷飞如三月柳絮天,锦幛内暖炉生春。

  翠樽雕觞,绵绵辛香。

  商妤放下白螺杯,才觉察,三盏酒都温到恰好,唯有皇上杯中是冷酒。

  她欲将那盏酒也温上,昀凰却摇头一笑。

  尚尧笑道,“北朝男儿,生来喝酒就是凉的。”

  沈觉将鹦鹉杯把玩掌中,徐徐道,“若非马背驰骋,无樽器之便,酒倒是以温饮为佳。”

  “齐人先祖,不会为了温酒,便离开马背。”尚尧悠然笑,“即便不为强敌时刻来范,为了女人,也不能轻易离开马背。”

  昀凰扬一扬眉。

  “先祖还在游牧骑射时,女人不是娶来的,是抢来的。若是抢来的女人逃走,男人便骑上马,追去将女人绑在马上带回来。蛮人对待女人,便是如此,抢一次是抢,再抢十次也是抢。”

  商妤向来不掩清高心气,不以为然道,“若是那女子逃得已远呢?”

  尚尧淡淡笑,“若是你不想放走的人,千里万里也会追上去,踏平山川也要抢回来。”

  此言一出,对坐的沈觉,也不由微微变色。

  昀凰含笑端坐在侧,目光无需相会,唯心底雪亮,彼此心照。

  他的话,是说给沈觉,更说给她听的。

  两年前,若是沈觉策应成功,与她投奔了神光军,以十万神光军和殷川为倚,他要想再擒回她,除非起兵一战。若她以长公主的名义,令神光军起兵南下,召令州郡四镇兵马勤王讨逆,与裴家一决生死,虽艰难,也未必没有胜算。她对裴家早有防范,在明在暗,都有可用之人。若当年起兵,回奔南秦,是胜是败,都不会再归北齐,与他的夫妇之缘,也就斩断无余。

  母子连心,自然她要将衡儿一起带走。

  当他在宫门截住她去路时,是真真恨她绝情至此。

  她望见他眼里森寒的恨,炽烈的怒。

  他一字字冰凉地说,“朕成全你,即刻送你去殷川,昭阳宫你不必再回了。”

  他一步步走到面前,从她手中夺走惊泣的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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