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寐语者
她怕争夺伤及孩子,放开了手,失魂落魄望见他转身,蓦地攥住他的衣袖,“孩子今夜还没有喂过,他该是饿了,我再喂他这一回……”
他冷冷看她,“宫中有乳母,不必你费心。”
她不曾为自己低头半分,唯有此刻,为了孩子,流露一丝哀求。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哀求的目光,缓缓抽出佩剑,挥剑割断了被她攥住的袖角。
剑光再寒,寒不过他的目光。
夺走衡儿,他便将她绑在了北齐,如同他的蛮人先祖,将女人用绳索绑在马背上,任你再跑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而今,故人在侧,杯酒在手,要将恩怨两清,他便将这话说透彻了——
即便当年,她真的出走南归,即便神光军平定了裴家,再度有南秦江山为倚,他也不会放过她。无非是倾举国之兵,踏平山川,秦齐之间,再来一场十年之战。
亭外飒飒,北风劲摧,吹得梅树婆娑,粉白殷红的落梅,点点穿织在漫天雪片里。
亭中樽前,一时静寂。
从北齐皇帝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踏平山川”四字,在昔日南秦少相沈觉的脸上,投下淡墨痕般的一线阴云,随即隐入笑容里,沈觉抬目,“所以,陛下便追到殷川来了。”
尚尧一笑,“正是。”
“至情至性,方为雄杰。”沈觉擎杯在手,侃侃笑道,“北齐今非昔比,上下开明,陛下雅量,亦不是蛮人可比。”
尚尧深邃目光变幻,语锋陡的一转,“朕也绝非君子,君子是做不成君王的。”
一帝一相,一线间,目光交锋如电。
脸上变色的是沈觉,无动于衷的是昀凰,哪怕尚尧这话,实则是说与她听的。
他行事多爱出人意料,不辞而去,她已有五六分猜到。
今日再与沈觉一同现身,昀凰心中便是八成笃稳的明白了。
她和他各自等待的时机,也该到了。
这一回,他的深心与她的暗营,不谋而合。
不负十万神光军在雪域的苦守,南征复国,指日可待。
口口声声不是君子,实则,他比许多道貌岸然者磊落得多。
无论是为她,还是为江山,他都会全力助神光军南征复国。
只不过明言在先,他要他应得的回报,不是君子之酬,而是君王之惠。
如此,再好不过。
昀凰慵然推杯,将酒闲闲置在尚尧面前,“谁要听你们这无趣的君子蛮人之论……阿妤,我俩原说趁雪中梅开,琴笛相合,却被这两个不速之客扰了。”
“皇后恕罪。”
尚尧笑着接过她的酒,一瞬从凌然生威的君王,换回了温雅倜傥面目,俨然一个平常夫君,替她将半盏酒自然而然地饮了,“你才伤愈,少饮些。”
商妤含笑起身,取了玉笛在手,向昀凰敛襟浅施一礼,“世间男子便是如此不解风情,妾也听得乏闷了。妾身技艺不精,论吹笛,家兄才是师从大家。不如这一曲,还行家兄与皇后相合?”
沈觉闻言看向昀凰。
昀凰横眸流盼,宛声问向尚尧,“敢问陛下,愿闻玉人吹笛,还是……”
尚尧朗朗笑着,截过她这半句话,“皇后果然知晓朕心,沈卿还是与朕一同恭聆仙音吧。”
沈觉望着昀凰将那具久违的琴,轻置案上,目光亦有些恍惚了,上一次见到这具琴,还是在栖梧宫中。
她纤如玉裁的指尖,拂过琴弦,一声绵绵轻音,荡起他心底无限怅惘。
昀凰低了头,目光凝在自己指尖,徐徐道,“许久不曾碰过,故弦已旧,这弦是今日新换的。”
沈觉心下一黯,隐痛莫名。
行宫两年,她不曾碰过昔日不离手的琴,自是因为,还在恪妃三年孝期。
那是他永生愧对她的罪疚。
不能保护她母妃周全,甚而假言隐瞒,编造一番让她平空欢喜又终是绝望的假话,好让她相信,恪妃未能如约入齐,是因南秦宫中御医,有了法子医治恪妃的失心症,要将疯癫多年的恪妃治好,再送来北齐与她母女团聚……他深知,当她听着这般谎言,有多少欣喜,日后定有多少对他的失望痛恨。
可这谎,不得不造。
尔后,一错再错,辜负先帝所托,辜负她所信。
哪怕如今相见,她云淡风轻,不言过往。
可在她面前,他终是一世不能自恕的罪人。
“新弦趁心,还是旧弦应手?”
尚尧擎杯斜倚,似笑非笑问。
“趁不趁心,陛下应从曲中听。”
昀凰莞尔。
第九章 下
素手凝,娥眉低。
玉徽朱弦,琴心初定,一时恍若风悄雪停。
沈觉闭上了眼。
不知她会弹哪一曲,此际该是应景的梅花弄吧,深心里又微渺的盼着,会是思旧的故人吟。却听一点清音发朱弦,昀凰展眉启唇,宛声吟唱:
陟彼三山兮商岳嵯峨
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
有黄龙兮自出于河
负书图兮委蛇罗沙
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
击石拊韶兮沦幽洞微
鸟兽跄跄兮凤皇来仪
琴音悠回,意韵高远绵长,如山之巍巍,如川之汤汤。
再也料想不到,她且弹且吟的,是这一曲上古之音《南风》。
舜帝弹五弦,歌南风,知世道兴衰,平天下之心。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南风,是万物生长之音,是天下太平之乐。
北国凛冽风雪中,一曲南风徐起,悠扬直上青云,歌喉回荡宛转,清越笛声扶摇追随,气韵开阖,从容庄雅。手挥弦上,召来云气烟波,万里蔚然;珠玉在唇,唱出这音声的,正是从水泽南方振翼而来的万鸟之王——
鸟兽跄跄,凤皇来仪。
南来的凰鸟,涅槃于日光之焰,乘风来归,歌于天子御前。
有薰风自南方来,荡冶山川,令万物生春。
曲中意,弦上诉,君心如妾心。
按笛相合的商妤,随昀凰奏出南风之音,心为之摄,亦恍然明白过来,为何皇后不让精擅吹笛的沈觉与之相合。这曲南风,颂的是贤明君王,天下为主,万物归心,是北齐皇后向皇帝陛下直陈的心意,是她要做他南来的熏风,来仪的凰鸟,辅佐他君临天下,一揽南北于掌中。她已涅槃重生于北国佳木,故人斩断了她的故国归路,她亦再无故国可恋。
她曾是无君无父无母无兄的南秦长主,而今是有君有夫有子的北齐皇后。
沈觉端坐如凝,神容澹远,如静水,如寒山,落在商妤眼中,自是南风不渡的伤怀,笛音里,不由带了一丝黯然。他是知音人,目光悠悠递了来,与她相视无言,怅然在心。那琴音却是一去绝尘的孤凰,不顾不瞻,如沐骄阳,在君王的凝注下,将笛音远远抛下。琴音里辉光绽放,映上皇帝的脸庞。
尚尧长身而立,目不转睛望着抚琴的昀凰,眼中焕然生光,眉上英锐神飞。
天色苍茫,正是风啸长河,雪拥千山。
密而急的雪片,在梅林间飞卷,两只仙鹤高飞长鸣,似与琴声相语应。尚尧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酒入喉,胸臆间烈火升腾,豪兴欲吞万里如长鲸。
“拿剑来!”
尚尧扬手掷杯,头也不回步出长亭。
侍卫将碧海龙吟剑奉上。
尚尧反手将侍卫的佩剑抽出,笑唤一声“沈卿”,将无鞘之剑掷出。银弧飞投,寒光掠过昀凰面前,被沈觉稳稳接在掌中。昀凰眼波不动,眉也未抬,弦上却陡然一转,迸出风雷豪迈之音。
沈觉笑了一笑,心下傲气亦如长锋出鞘。
尚尧将玄狐裘大氅振臂甩给侍卫,大步走入漫天风雪中,发上肩上立时覆了白雪。
沈觉携剑相随。
雪中梅下,二人凝立相对,不言不语,举剑为礼。
龙吟剑出鞘,一碧秋光冲霄,激起双鹤惊飞。
纵是风羽九逵能抗晚,怎当野心万里欲横秋。
琴音转作《风雷引》,弦上急转低切,隐隐风云动。
纤指激扬,昀凰凝眸肃穆,凌人艳光,不可直视。
商妤放下了玉笛,无法再以掌中细管与这风雷磅礴,天地交搏之声相合。
惊电交剪,两道长光如匹练,绞断飞雪绵绵。
商妤看不清是谁先出手,仿佛竟是沈觉的青衫掠出,一剑如流星,如飞虹,贯日当空;平地寒光漫起,如冰封长河之坚不可摧,那是冲霄之寒的龙吟剑,耀得商妤眼前缭乱。风中唯有破空疾声,不闻金铁,只见雪末飞激,梅瓣当空,人影飘忽交剪,双剑挟惊电飞芒,却无金铁之交击,隐隐看去,像是皇上的龙吟剑,夭矫纵横,却不挟锋相击。
昀凰抬眼看去,心中明白,尚尧是不肯占了龙吟剑对侍卫之剑的上风。
沈觉却是傲骨之人,对手越容让,越激发他的胜心。
游走间,剑剑刺空,激得沈觉杀机四起。
久已积郁的不甘忿怒,化作一声长啸,振腕一剑,如蛟出深涧,戾气陡涨。
尚尧横剑当胸,再不避让,欺身直上,两剑缠绞刹那,发力震腕,倒转龙吟剑,反掌击向沈觉。沈觉急退,只觉寒气袭上眉睫,窒冷如死意,万念俱灰间,只听一声断响,竟是髻上竹簪被削断,长发纷扬落下,狼狈披散了一肩。
尚尧似笑非笑,收剑在手。
这一剑是两年前欠下的,沈觉误尽谗言,按罪当诛,如今削去发簪,算是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