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合之宴
他将手中匕首扔了,闭了闭眸。
良久,方才吐出两个字,“很好。”
若说在见着这一团丝帛之前,他周身的气压是无形的悲戚,那现如今便化作有实质的愤怒。
管家不懂他到底怎么了,也不敢轻易打扰,只能大气不敢出一声,等着慕容澹的吩咐。
“去将药重新煎了,孤要吃药。”慕容澹动了动也已经麻木的腿,起身,忍着酸痛,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他站起来的一瞬间,管家似乎又见到了那个尚且在凉州,未曾耽搁于儿女情长的凉州王。
桀骜不驯,睥睨英武。
“去查查,到底是谁将这东西送过来的。”他走前如是嘱咐管家。
但不管怎么说,殿下能鼓起斗志就是好事,可千万别将那匕首又架在自己颈上。
皇宫最高处的楼阁上,虽然不如摘星楼高大宏伟,却也能将半座晋阳城收入眼底,秋风刮起萱女层层叠叠的衣袂,衬得她宛如九天玄女,像是下一刻便能乘风而去。
“夫人在看什么?”虞寄白走过来,问她。
萱女尚在茫然中,下意识便回应他,“看下面的百姓。”
一个个慌慌张张,还有运输尸体的人,每天都有人死去,鲜血染红了整座晋阳城。
“怜悯了吗?”
“不是,我只是想,我曾经也是从他们当中出来的,现如今却能践踏着他们的鲜血纵情享乐了。”
萱女揉揉自己的额头,“所以那夜摘星楼的星星,都是红色的。”
虞寄白目光中不达眼底的笑意掺了几许悲戚,“摘星楼耗费万金,这万金修缮大坝,安置灾民,的确是绰绰有余。”
他顿了顿,继续,“但我真的宁愿你,一点儿人性都没有了,纵情享乐到城破之时。”
萱女揉捏额头的手忽然顿住,“晋阳城会破?你也预料到我的结局了?神官大人。”
那句“神官大人”颇有些嘲讽的意味。
虞寄白没有否认,点点头,却不说话。
会死。
萱女没再问。
两个人静静站在阁楼上,看着城中惶惶不安的人。
她身上的香薰与虞寄白身上的香火气糅杂成一团沉重却靡丽腐败的气息。
像是这个岌岌可危的大梁王朝,宫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外里倾颓混沌暗无天日。
虞寄白本可以逍遥山水,等到寿命终止的时候,投身大海,运气好的话,师傅说他说不定能成为一方海神。
但他到底没有逃脱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他放不下虞年年,也放不下萱女。
一个虽然苦尽甘来,但苦楚颇多,他见不得她受苦,施以她痛苦的人却轻而易举能得到她的原谅。
一个有一息良知尚存,他也见不得她最后因为这点良知,万箭穿心。
这是他的私心,他也有接济苍生的善心。
慕容澹连如何正确爱一个人都不会,过于以自我为中心,那他将来也不会成为一个好的君王。
虞寄白想用年年教会他,如何正确爱一个人,也如何以己推人,正确爱戴他的子民。
若是他实在学不会,那只学会如何爱年年一个人便行,然后让年年牵制着他,让他去善待天下人。
虞寄白若有心,这所有人都能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只是天道不允许,他的身体和理智也不允许。
直到夜幕沉沉下来,他将身上的氅衣解下来,披在她肩上,“还要看吗?夜风起了。”
萱女才动动站得酸麻的腿,“没看够。”
虞寄白沉默了一会儿,“那我陪你。”
她没再说话,算是一种默认。
……
虞年年的马车一路走走停停,半个月后才到了距离终南山二十里的一座小城。倒是奇怪,这半个月里,根本没听说慕容澹派人来追的事儿,虞年年原本忐忑的心,一下子放下不少。
半个月里算是边走边玩,沿路见识了许多不曾见识过的风光和风土人情。
只是流民到处都是,再繁华的地方,也透出几分衰败之气。
李娘子不敢让她多停留,每每出去,便要在她头上盖着一顶及腰的帷帽,遮住她的身段面容,“女郎记得在外要财不外露,如今世道乱,总有些心怀不轨的人,防不胜防。”
虞年年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她在外这半个月,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人间烟火,有善良的人,也有丑恶的人。她所处的这个世界,才第一次向她打开明媚又深不可测的一面,对她展露惊喜和未知,期待她去探寻。
“等到了终南山,咱们用什么身份落脚?”虞年年忍不住开始思考今后的生活了,对其充满期待。
李娘子将她帷帽戴稳,“嗯,女郎想用什么身份?不若就父母双亡的富商孤女?来那儿讨生活的。”
虞年年摇摇头,鼓了鼓塞,有几分可爱灵动,“这样不好,会有很多麻烦,要不我便是个寡妇吧,新婚丈夫死了,所以带着全家老小去那儿讨生活。我想开个琴坊,教人弹琵琶,若是个未婚的姑娘,他们大概会暗地里议论我抛头露面。”
李娘子摇摇头,笑道,“不会,凉州风气开放,即便是未婚姑娘当垆卖酒,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甚至那里的达官贵妇,还在府中养着许多男宠,跟自己的丈夫一样。”
她又打趣,“以姑娘的品貌,就算是寡妇,也得让求亲的男儿踏破了门。”
虞年年惊诧的张大了嘴,问道,“真的吗?还能明着养男人?”
晋阳虽然也有人养男宠,但那些夫人定要母家强势,也只能暗地里养,绝对不能放到明面儿上来。
李娘子点头,“自然是真的,姑娘若是不想嫁人,便养几个男宠作伴。凉州的小伙生的精神健硕又热情,关键还会疼人,不妨试试。”
第53章
终南山的闵镇新搬来一户人家, 主人是个漂亮的小寡妇,颇为富硕,有一座三进的院子,养着一些仆从 。
具体多漂亮没人知道, 因为她不大出门, 且时常带着帷帽。
只听说家里原本是做生意的, 丈夫一年前不幸死了, 家中也没有长辈, 连个孩子都没留下。她见着旧处伤心, 所以搬来了闵镇谋生。
“如今整个大梁, 也就凉州稍微安全些, 旁的地方流民四起, 甚至有落草为寇, 烧杀抢掠的。”李娘子将虞年年的头发尽数挽上,梳成妇人模样。
虞年年落在桌上的细白手指无意识颤了颤, “好像一进凉州,氛围是不一样, 安定祥和许多。”
途径别处的时候, 必定能见着些衰败景象,也只有凉州没有。
李娘子无比夸耀道,“那可不是,凉州和别的地方不同算是自成体系,朝廷手伸不到这儿,咱们这儿也没有什么苛捐杂税要上交,百姓都相对富足些。
若是朝廷真伸手往这儿要,凉州王便要剁了朝廷的来使,再将那尸体送回去。
今年水灾厉害, 咱们这儿早早就疏通了运河水渠,一点儿波及都没有。”
“若是有难民想往这儿跑,男的得进凉州的大营待半年磨练心性,不然是不会让他们定居此处的。人人都知道凉州的军营走一遭,跟扒皮一样。女的则要是有熟人接引,所以并无多少人往这儿走。”李娘子还在絮絮叨叨的,看似对慕容澹极为推崇。
门外跑进来个小丫头,十二三岁的模样,梳着双髻,髻上坠着铃铛,走起来叮当作响,“夫人,隔壁邻居来了。”
虞年年有些奇怪,她也不认得邻居,怎么殷勤来了?
但晾着人家总归不好,便匆匆忙忙在发上簪了朵白绒花,出去见客了。
她现在可是丈夫刚死没几年的小寡妇,若是打扮的花枝招展,并不成体统。
隔壁的齐娘子穿着打扮整齐,一身清减,看模样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她手臂上挎着一篮子鸡蛋。
虞年年从堂后绕出来,一身白衣,弱柳扶风,不胜婀娜。
那张脸精致的像是老天爷偏爱下的产物,齐娘子不由得呼吸一滞。
怪不得这附近都说新搬来的小寡妇漂亮呢,当真动人,也感叹她夫君真是没福气,早早就死了。
“昨儿就想来了,但看你还没收拾完,我怕耽搁你,只能今天来。带了些自家产的鸡蛋,你别嫌弃。”她自来熟的握上虞年年的手,“生的这么瘦,凉州风大,多吃点儿,省的把你刮跑了。”
她口音像王娘子,都是热情的人,虞年年听着亲切,不由得多说了几句话。
齐娘子恨不得将虞年年祖宗八辈都刨出来。
“我丈夫生前性格暴虐,不知与多少人结下仇,有一日让人街头打死了。”虞年年揪着衣角,为自己的“丈夫”,想了个并不体面的死法。
她想酝酿些泪水,结果满脑子都是慕容澹阴沉的脸,实在哭不出来。
齐娘子心疼的抹了抹眼泪,“真是委屈你了。”
交谈下来才知道,齐娘子丈夫是个小亭长,十里八村的事儿都管,她也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所以在镇上当了红娘,大半部分的姻缘,都是她牵的线。
齐娘子不愧是当红娘的人,三句话两句话都离不开本职,“你今后可有嫁人的打算?”
她眼睛亮的像是夜里的猫头鹰,看得虞年年浑身汗毛倒立,赶忙摇头,“暂且没有。”
“那招婿呢?你家底我看不薄,若是嫁人还有些吃亏,不如招婿稳妥。”
虞年年尴尬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摇头,脸颊红红的,“也……也没有……”
齐娘子啧了一声,又摸上她滑嫩冰凉的手,神秘靠近,“老姐姐认识几个俊俏漂亮的年轻人,都格外讨人喜欢,若是不想再成婚,给你介绍了养着也不错。以小虞娘子的品貌,他们就是倒贴,都恨不得削减了脑袋挤进来。”
“你丈夫都死了一年多了,人总要往前看,不能总沉浸在伤心里走不出来,大好的青春年华呢,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孤苦伶仃,连个贴心人都没有。”
虞年年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复她,“姐姐,我暂时还不想这些事儿,等往后再说罢。”
她总得在这儿立住了脚,确保慕容澹不会追过来。不然现在就谈婚论嫁,不是在祸害别人吗?
常言都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所以兄长将她送来慕容澹封地了,而且一路走下来,的确凉州才是最安稳的地方。
齐娘子便不再提给她介绍人的事儿,“那你也得做好准备,闵县风气开放,走在路上指不定哪儿年轻小伙就来送你花了,有看中的,跟姐姐说。”
虞年年点头,没将齐娘子的话放在心上。
隔了几日,虞寄白留给她的铺子已经修缮好了,虞年年旁的不会,只有琵琶弹得好,若是教舞她体力跟不上,便开了琴坊,坐馆成先生,教人弹琵琶。
束脩一个月也就一枚铜币,若是想的话,还能在这儿住着,就是别嫌条件简陋艰苦。
虞寄白留给她不少钱,足够她挥霍一辈子,但她不想像个废人一样,还是想找些事情来做,实现自己的价值。
诚如李娘子说的,凉州与晋阳大不相同,民风开放,她即便做女先生,也没有人置喙,才开业第一日,便有人找上门来。
是个哥哥和妹妹。
打扮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衣衫都破了。
两人一见虞年年便跪下了,女孩三四岁的样子,讷讷不言,什么都不懂,紧张的抓着兄长的衣角,男孩则是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夫人,求您收留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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