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他不得不承认,池小秋确实有些本事。
而这样无奈又带着怨恨的认知,竟又和记忆中的人重叠起来。
“真他妈的,像!”
一个逃不开避不走的瘟神!
池小秋并不知道还有个人咬牙切齿惦记她几年时间,自从定下了要参加文和宴前一场比试,她整个人的心思都扑在了定菜单上。
只能余下小小一点,分给了店里头每逢九字要换的汤锅。
小齐哥脸上的喜色未曾褪过,原本池小秋还打算过,就算是店里头因着她这一出跑神少些客,也能担得起些损失,不想店中的生意水涨船高。
池小秋虽没空查账,可柜中收进来的钱全都写在了小齐哥的眉梢上,在她面前晃时,一抬头便能看见。
“东家当真是有主意!咱们店里头这几天定出去的菜,比往日添了两三倍!”
池小秋有些受宠若惊,毕竟近日店里头全靠着小齐哥操持,她只出个锅底,刚要谦虚两句,再捧他一捧,好让小齐哥再尽心一些。
谁知才道出“哪里,哪里,”,便让小齐哥摇手打断了:“我说的又不是你。”
他转头继续同惠姐兴高采烈道:“要不说读书识字的人就是灵巧,钟大哥专画了一沓子九九消寒图,凡是九天里订过三回锅子的,都送上一副。消息放出去还没半日,便让人抢了个光。”
池小秋皱着鼻子哼了一声,话里有些酸:“齐大哥,可莫要再笑了,明年七八月上的好日子,再添了几条褶,便上了粉也填不平。”
惠姐登时红了脸,小齐哥却理直气壮道:“都只说笑一笑少上十年,便添了几条又怎的?”
池小秋有些夸张地叹气:“惠姐姐,若真是这般说,小齐哥一直笑下去,便娶不得你了!”
“怎的?”
池小秋哼道:“就这么一会,他便已笑了□□回了,要少上多少年?”
小齐哥不慌不忙,悄悄拿眼瞟着惠姐:“便有皱褶又怎的?只要有人不嫌弃,旁人说又怎的?我又不在乎!”
惠姐明白他言下之意,羞答答侧了头,声音极小:“我不嫌弃。”
池小秋:……
终于明白了高溪午当日的感觉!
钟应忱没再耍什么解元的名头,只是在消寒图下面落了印,便让人趋之若鹜眨眼卖空了,快得连他都有些惊讶。
有许多西桥的商家过来,一口气订上几个锅子,便是为了拿着一副消寒图。他先前不晓得行商之人为何还要求这科考上的吉利,到后面才知道,其实图的是一个彩头。
连出个门都听有人道:解元郎是天上文曲星老爷下凡,天生带着福气哩!
钟应忱沉默了半晌,忽然有些苦笑。
谁能想到,当日他出生的时候,曾被说作不详之人呢?
一转眼,不过空得了一个解元的名头,竟能算作祥瑞了。
池小秋却看得透,她摇了摇头,不太理解:“中不中的,你不都是钟哥?”
钟应忱的心一下子变得通透安定,他拢了拢池小秋的头发,笑道:“那钟哥又是甚样人?”
池小秋停下手里的活计,认认真真将他看上一遍,笑眯眯道:“鼻子眼睛嘴巴,样样都生得好看!”
钟应忱忍不住笑,揽着她看案上还在调色的果蔬汁:“可准备停当了?”
池小秋摇摇头道:“还是浓了些,不如曲湖里的水那样透亮。”
“不急,还有好几天呢!”
池小秋又展开了钟应忱画出的样子来端详。
钟应忱虽不会做菜,可笔头功夫不浅,因此便揽下来起名儿和画样两个活计。
薛师傅平时教池小秋新菜,总要摆出些等着求教的神色,还要略微矜持一些,以此获得些作为师傅的成就感。不想这次,上赶着给池小秋出主意,让她煞是感动。
“多谢师傅,等这阵子忙过了,我定然摆上个席面好生谢你!”
原本巴巴帮着池小秋挑食材的薛一舌听见这话,立刻直起身子来冷哼一声:“你若是办砸了这宴,丢得却是我的名声!”
池小秋一时沉默,决定将之前说的谢谢等话再吞回肚子里去。
薛师傅向来不怎么夸人,也便是池小秋一天切了上百块豆腐时,才能得他微微点头给个笑脸,还要添上一句:“严师出高徒,不可生骄娇之气。”这次看过钟应忱给出的样子,却露出个笑脸来。
“若真能做出这般来,便已胜了旁人一筹。”
这算是钟应忱认识他开始,得到的最佳评论了。
店里谁人都知道这次文和宴十分重要,无论于他们,还是于池小秋,都格外知机。
小齐哥同惠姐一里一外,带着众人打理店中,尽量不让池家铺子里头的事务占据池小秋的精力;钟应忱推了能推的应酬,同池小秋一起在厨下一窝便是一整天;薛一舌也从整日呆着的池家小院里出来,顶着寒风迈着老腿往曲湖边的马头上去寻些新鲜的食材回来。
灶膛里头空烧着柴火,便似多了一个极大的火炉子,这间厨房本来辟得极大,这会却混进来些与锅碗瓢盆青菜篮子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棵偏瘦弱的梨树开着花,好似将月亮剪成一瓣瓣扎在枝头,略动一动都能看出些羸弱的感觉。碧桃树生得太过妖娆,朱红色的花瓣让外头一冻又让厨下的火气一蒸,就变成了腐朽的血红,因为长得太浓密,十分不讨喜,颜色略淡一些的垂丝海棠要好看许多,有些亭亭而立的韵致。
要说这些不应季的花树是让谁搬了过来,非高溪午莫属。 他让家里逼得太紧,没法子常溜过来,可又惦记着得出些力气,因想着前些日子的玫瑰酱糖、玫瑰糖饼、玫瑰花蜜,便直愣愣地送回来了他能寻着的开花的大把花木。
“你看看,还要什么花拿来做糖?”
高溪午擦了把汗,兴冲冲来问她,池小秋哭笑不得:“若是有能染色的菜拿回来给我便好了,这花不如仍旧给太太赏去罢。”
高溪午得了任务,高兴走了,却将这花直接甩手扔在了池家小院。
池小秋没奈何,对着花看了半晌,便捡着能吃的尽数摘了下来,捣碎滤出花汁子,竟真做出了几种想要的花样来。
最难的颜色调了出来,池小秋欢天喜地,略略松了口气,一抬头才知道又错过了日午那一顿,肚子空自咕咕叫了半日没人理,直待池小秋回了神,才又大声抗议起来。
她一转头,却看钟应忱也陪她一起,她调食材的颜色,钟应忱在调墨的颜色,没人来催,两人便硬生生饿了大半天。
池小秋后悔不迭,她倒没什么,平日里养得最精细的便是肠胃,不曾受过什么苦。钟应忱却因出门几次,吃路菜吃坏了胃口,好容易调回来的。
这会锅灶都给占着,为了做一个凤峦台北青山,米饭让池小秋染出了几十种颜色,她索性先撂了两只红薯进了灶膛,让火兀自煨着,慢慢等它熟了,一面将方才蒸出来的糯米都拨到另一只碗里,略加了些糖拌匀了。
秋日里收下来的葡萄晾干了变成果干,蜜枣去了核儿,同山楂、玫瑰酱、木樨花蜜、杏仁、豆沙都一层层放上去,又放进了蒸锅。
等着饭再熟的空当,池小秋将灶膛里头的红薯扒出来,才一沾着手,就嗳呦一声,扔了出去。
钟应忱忙撂下笔过来,话都说不囫囵:“烫…烫着了?”
池小秋甩了甩手,笑道:“总该熟了,咱们先吃这个。”还想伸手去捡。
钟应忱挡了她,抽了自己方才画废了纸,裹住外皮,吹了好一阵,才伸手剥开递给她:“先吃着垫垫肚子。”
这话听来,倒像是两人都倒了个个儿。
池小秋拿手握着,刚烤熟的红薯暖烘烘的,温度从指掌间透出来,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外皮黑红,剥开之后还有微烘的糖心,筋络不甚明显,便能看出带着甜香泛着蜜红色的瓤。
池小秋咬了一口,甜得整个眼睛都笑弯弯的,一抬头,却见钟应忱只看着她,带着同样的笑。
池小秋眨巴眨巴眼睛,拿另外一个递给他:“别光看,你也吃呀。”
钟应忱偏不接她另一只手里拿个,指了指她的:“我要吃这个。”
池小秋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探身过来,大大咬上一口,一边慢慢嚼着,一边却仍偏头看她,眼里带着些她看不明白的意味。
最近钟哥好像有些怪。
池小秋想不明白钟应忱是个什么心思,索性也不再去想,她大方将整个红薯都递给了钟应忱:“这两只全给你了,你吃罢!”
锅里面的八宝饭蒸得差不多了,池小秋转身去端碗,钟应忱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一左一右两个大红薯,脸上的笑有些僵硬。
这…跟高溪午说的不太能对的上啊。
难道,是他琢磨的情。趣不太对头?
池小秋这回做的八宝饭有些奇怪,底下的糯米什么颜色都有,五彩缤纷混在一处,原该有些好看,偏偏因为多了几样染得太过发绿的颜色,便有些惨不忍睹。
“虽不中看,好在中吃。”
池小秋直接将扣得十分匀称完美的八宝饭捣碎舀出来,上头十几种果干果仁混在一起,咬在嘴里意外的甜香,没有一点甜过头的腻歪。
吃着吃着,她的心思便又飞往了要做的菜色上头,因此当本该在店铺里头的小齐哥突然跳到她面前时,池小秋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半步,来缓和自己的惊吓。
直到小齐哥义愤填膺说到第二遍,她才渐渐听明白他说得是一件什么事。
“竟有人挖消息,挖到咱们店里的人头上来了!”小齐哥气愤愤捣了一下桌子,直把案板捣得颤动了好一会。
池小秋忙稳住自己好容易调出来的花汁,见它没有碎倒在地上的风险,才听着小齐哥继续说下去:“亏得东家平日里待人好,总有旁人多盯着两眼,才逮着了,不然,平空多了内鬼都无人知道!”
池小秋一惊:“内鬼?谁?!”
“李厨子!”小齐哥骂道:“丧了良心的!前阵子他老娘病重,还是咱们店里送了二十两银子过去,又专给他放了假回家照顾老母,另还请了大夫帮着看病,如今才刚回来两天,竟生出了别的心思!”
他对着池小秋道:“东家,要不要请了巡检司的人来,绑到县衙里去!”
李厨子原本蔫头耷脑让人捆了过来,一听这话,两股战战立刻跪倒在地,惶惶恐恐道:“东…东家!我知错了!我糊涂脂油蒙了心,我…我不是人!我…”
池小秋让小齐哥一番话说得有些发愣,好容易理清了其中思绪,钟应忱却已经开了口:“是谁人让你探得消息?”
李厨子却不说这人是谁,眼睛兀自咕噜噜转,嘴里依旧求饶,池小秋这会才觉出些后怕。
不单单是探听消息这样的疏漏,若真是有人起意要害人,专骗了店里人去下些什么药,后厨里人人往来,总有些疏漏处。到时店门关了事小,有人丢了性命那才当真是万死不辞,到时候连上她、小齐哥、钟应忱、惠姐等十来余人都要吃官司!
池小秋这般一想,立刻出了一身冷汗,看向李厨子的眼神便冷了下来。
钟应忱并不再与他缠磨,只是嘱咐小齐哥道:“拿了我的帖子,直接递到衙门呈给主簿韩老爷,只道店中有人密谋投毒,害人性命,请他遣人来拿。”
李厨子一下子抬头看向他,目光中透着不可置信:“东…东…东家!我…我没有!那人只不过让我看着最近店了添了什么食材,说与他便是,这谋人姓名背叛店主的事,便有人要买通我,我也万万不会应的!东家,你饶我这一回!”
小齐哥厌恶看他:“那是谁让你来递这消息?”
“我…我并不认识…”
“便是不认识,他总该跟你说,这消息要递往何处吧?”
“是…是…”李厨子还想要抵赖时,却见钟应忱当真去拿名帖,心中侥幸轰然倒塌,便将那人的话都倒了出来:“只往旁边街上涂家食铺里头递消息便是,只消敲一敲门,便有人等我过来。”
涂家?那个为了不想让他们能租到铺子,宁愿一家家谈了悄悄给她们加租金,最后反砸了自己的脚,顺带着还给池家食铺宣传了一波的涂家?
池小秋脱口道:“又是那个周大厨?”
有完没完了?池小秋脸上多了些不耐。
话说一个大老爷们,也算是这柳安镇里有些头脸的人物。于情,她虽当时不晓事,当众踩了他的面子,后来却也没再寻过他。于利,她这铺子从云桥而来,当初刚被找麻烦的时候才一过是五六张桌子,两三个车子抬上锅灶,便是现在渐渐传出了些声名,离着观翰楼还差上几百步的位置。
她便想不明白了,这一瓢水和一个曲湖之间的差距,怎么就值得他惦记上了?
池小秋凉凉道:“那我该说声谢谢,谢周前辈都已经是徒弟撑起一店门面的人了,却还天天想着我这个后辈,总要来考验考验。我虽不是他徒弟,却要比待徒弟还上心了。”
前前后后,周大厨在她身上花的精力,撒出去的银钱,怕是要比她这铺子上赚得还要多吧。
毕竟,她这条小命还是挺值钱的,当初拿个人命案子来给她设局,必定使了不少钱,想了不少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