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将特殊制成的豆腐搅得粉碎,做成豆腐茸,鸡子打破独留蛋清,一点猪油,数种调料,尽数加入其中搅拌均匀,原本在豆腐盒中的八珍换了其中几味,虾子、干贝、蟹黄能增河海鲜味,蘑菇、青豆、笋丁能添山林清气,余者如鸡肉等能丰其口感,最后切作扇形,点出西青山之景,浇上一层半透芡汁,十分好看。①高溪午本是他们不屑之人,这会反倒被他嘲讽,说话那两人立刻变了脸色。
“高兄倒是精于庖厨之道,我等才浅,却不知这羹为何唤作碧涧,这饭为何唤作玉井?”
听闻高溪午这吊尾的举人,还是他家那姓谭的先生,不知押着背了多少题,才撞出的大运。不然,就他这从小时起,北桥人人皆知的顽劣名声,如何能入得文和宴,同他们坐在一席?
他二人有意让高溪午难堪,将声音放得极大,却见高溪午一笑,好皮囊立刻占了上风:“请问年兄,这饭中有何物?羹中有何物?”
已经有周遭眼光被吸引过来,那二人不得不答:“饭中有藕丁莲泥,羹里是香芹茎叶。”
“那便是了,曾有诗云:‘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自然称得上玉井饭,”高溪午话里谦逊,脸上的神色可丝毫看不出来:“若是这诗有些偏僻,杜子美曾有诗,香芹碧涧羹,现成的典,年兄竟不知此句?”②他当才只那一问,这两人已知不好,现在立在那里,不好说知道,也不好说不知道,脸色涨红,不知如何解围。
高溪午心里大快,他虽不会读正经书,偏旁杂书却是从小爱看的,难道连几句诗都不晓得。
他们怕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两个饭菜名可是他一时手痒拟出来的。
不然此刻端出来的,便是实实在在的香稻米饭了。
高溪午快意未解,便已有人又问了:“既如此,为何这汤,却要唤作冰壶珍?”
高溪午立刻傻了眼。
这题目他没背过啊!
他忙拿眼扫旁边的钟应忱,却见他不知何时出去,又不知滞于何地,根本不在阁内。
他这有些愣怔的模样被众人看在眼里,立时响起轻笑声,更兼方才问话的人又含笑说了句:“想来高兄博学强记,不至不知这典故。”
“原是唐时苏公,醉酒雪夜,渴饮齑汤之事,想是不过借了这冰壶先生的名头,喻汤之珍美。”③高溪午这话解得磕磕巴巴,还连咳了两声,为的就是看钟应忱塞与他的条子。
不管如何,典故也算是解出来了,连着两人碰了钉子,便再没人给高溪午找这不自在。县丞同主簿一起,说是闲聊,实则考校,便将大多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其中一个正在赋文的举子身上。
“你从哪里过来的?怎么知道有人要问这个?”
高溪午差一点丢了大脸,气哼哼的。
“方才小齐哥正在堂上,同我说的。”
他这么一说,高溪午便坐实了刚才的猜测:“啧啧啧,才这么一会,还得去看看…”
“若不去看时,哪有给你写字的炭笔?”钟应忱的脸皮,在高溪午时常磋磨下,一天比一天厚,竟连红也没红。
这台榭是建在山石之上,后面正连着山路,若是在园子别处另辟一处厨房,等再从绕了路上阶送到这里来,早便凉了,且路还残余着积雪,更是湿滑,少不得就打了几盘菜,徒增扫兴。
因此池小秋早便在后面山路不远处寻了几个空屋子,临时改作厨房,这头出那头端,十分便宜。
一个时辰前方才分路而走,却似乎已过了许久,钟应忱并不觉得自个是个黏糊性子,等脚自己寻到厨灶前,才恍然这趁着宴半而溜的人正是自己。
池小秋好容易歇了一会,见他时十分惊诧:“你来做什么?不是再过半个时辰便要散了?”
钟应忱未及反应过来,两个字便脱口而出:“看你。”
他说这话时旁边还有厨下伙计厨子,听了这话轰得一起笑了,池小秋不由赧然,推他出去:“这儿太乱,有什么好看的。”
钟应忱却趁机捉了她的手,想不出什么理由能多留片刻,情急之下忽想起方才事,便问:“我那子母壶中的酒,你给换了?”
“换了!”池小秋应得利落,她睁大眼睛振振有词:“那酒要用时,必定有人捉了你不放,这样使绊子,便让他喝得尽兴些!”
她下了结论:“醉倒最好!”
钟应忱觉得自己最近愈发奇怪,池小秋就这么一句话一个笑一个神情,竟也能让他失魂落魄,不自觉反复咂摸出甜来。
“你莫要再笑了!”高溪午说话他却听不见,只自己低头含笑,不知在想什么,无奈只能用胳膊肘捣他道:“老太爷在与你说话!”
钟应忱蓦得醒神,正对上县丞疑惑神色,待凝神细听,才知他在问些什么。
“钟世侄,你家中可有婚配?”
他还未答言,却听见右侧有人挥袖站起,大笑道:“老太爷这话问得好,解元郎虽是未结鸳盟,也未必衾寒枕冷,这主宴的池家小娘子,正是他红粉知己呢!”
桑罗山这话却明显是醉话,只是这样的风流韵事,要在别处听见,还可调侃一二,于这样场合说出却有些尴尬。
众人都只顾看县丞脸色,却不妨,堂上忽响起一道声音,挟着盛怒而来。
“住口!”
随声望去,众人不由慎而噤声。
钟应忱在外时,一向谦逊知礼,从容不迫,连变色都少有,这会望向桑罗山时,竟面罩寒霜,瞋目切齿,一字字道:“池家小娘子,正是我钟家未过门的主母,你却是何人,在此胡吣!”
惯而温和的人发起怒来,竟也让人心惊,众人愣了愣,面面相觑,有人便去攀他臂膀,试图息事宁人,劝道:“醉了,都醉了。”
钟应忱却甩开他,冷笑道:“私论旁人檐下事,便是这大家子吃酒的规矩?我娘子何辜,要受此污名?”
第148章 席间纷争
“东家、东家同人在席上骂起来了!”
“啊?”池小秋方把多余的盘盏都收拾好, 灶上正煨着最后一道汤品,她才能松口气,一时没反应过来:“谁?谁骂起来了?”
“咱们东家, 可骂得凶哩!”
“你是说钟哥?”
这店里, 除了她便只剩下钟应忱一个, 可让人称作东家,她又问了一遍, 确信自己没听错了,也顾不上别的, 将腰上围裙一摘。
“李大哥, 盯紧了灶上,再过半炷香就撤掉最上面两根柴,换小火再熬半炷香就起锅。”
她一急, 说话就像往外滚豆子, 一股脑砸下来,还没等人有个应答就不见了踪影。
她急急忙忙往外赶, 心里愈加不安。
他那性子池小秋再清楚不过, 要说心里头的主意,一眨眼便能转出十几个, 可最不耐烦同人争什么口角,便出言也是软刀子,哪里能谈得上一个骂字。上回见他多争嚷几句,还是云桥上遇见咄咄逼人的涂大郎, 可那是个混人,又提前有过算计, 总不会吃亏。
今日这宴席池小秋提前许久就听他提过,都是柳安镇有头脸的人物, 于钟应忱而言,同年同案同门,便是日后仕途场上最易结的人脉,好端端如何能起纷争。
她才走至阁口,便听里面果真闹纷纷的,有人在劝,有人在挡,其中最熟悉的一道声音,带着令人全然陌生的盛怒,在一片杂乱中异常明晰。
“若果真如桑公子所说,不必顾及道义,也自可枉顾生死,便是火烧燎了屋舍,无辜者被卖作菜人,也需得死守着你口中的礼,默然旁顾,不闻不问,才算得大贤?”
钟应忱语气中讥刺满满,蔑然道:“这般大贤,于钟某看来,狗屁不如!”
此言一出,便于阁榭之外,池小秋都能觉出席间尴尬沉默的气氛。
满席默然,只有钟应忱声音一句高过一句,每一个问句都像投出的箭矢直直投射出去。
“你若口口声声言礼,池家与你何干,你在此空谈大义,搬弄是非,便合礼仪?!
“满腹文章不事圣贤辞藻,倒将头探于姑娘阁中,窥人如街头长舌妇,便合礼仪?!”
“不顾场合,嚼人私事,捕风捉影,泼人脏水,便合礼仪?”
钟应忱连连冷笑:“不巧,这些事,便是钟某这等桑公子口中无礼之人,也是不屑为之!也不知能做出这等不合礼仪之事的,不是是腐儒,便是竖子!”
“够了,够了,”高溪午悄扯他衣服。
他从不知钟应忱还是这样牙尖嘴利之人,先时还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见他竟无收敛,桑罗山醉酒肆无忌惮,他竟也层层回击。眼看堂上县丞主簿频频侧目示意无果后,脸色渐渐难看,他便也觉得,这事再揪扯下去,钟应忱就再难下台。
“姓桑的醉了,你也醉了?打不过堵在街头打上一顿便罢,在这里争什么闲气!”
高溪午使劲给他使眼色,县丞趁着这难得能插进话的缝隙,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好了,本是桑罗山无端醉酒言辞无状,你也不必在此时计较。都归座,待他酒醒后,着他往你府上赔罪便可。”
桑罗山嘴里还挣扎要说些什么,早让识眼色的,半拖半抱弄出席间了。
钟应忱让高溪午强扯转了身,他垂头沉默片刻,俯身深揖:“学生言辞亦有无礼处,罚也无怨,只是——”
他昂首而立,带着任何人都无法忽视错认的认真:“只是我娘子幼时逢变,家财父母皆没,可便是流离孤苦饥饱无凭时,也不曾弃我于不顾,学生亦是孑然一身,所幸苍天不曾薄待,得此良缘。夫妇一体,同心结缘,谁若是凭空指点她,便是执利刃伤我,再没有安然而待的道理!”
他斩钉截铁一段话,同平时所示人的周全处事之风大异,又偏偏郑重其事到让人无法相驳,又不忍苛责。
所幸钟应忱说罢此话,也只是深深一礼,便退了下去。
管乐重新响起,除了桑罗山的缺位,一切似乎都湮没了形迹,有人提议要传杯作诗,立刻得了众人附和,气氛立刻变得欢快起来。
池小秋并未进去,她在阁子前站了半晌,冷风吹得手脸都通红,直到厨下来人唤她:“东家,李大哥请你去看看那汤可能起锅了!”
上了最后一道汤,这宴到她这里便算是做结了,一群人绝口不提席上风波,忙前忙后将剩余的菜蔬盘子都在车内,才收了十之五六,便见钟应忱卷了袖子进来。
“我看车上碗碟都已收拾干净了,还差些什么?”
他看见脚下还有几筐子菜,便伸手去拿,却让池小秋伸手截了胡,她从暖壶里拿了一碗汤出来:“先把这个喝了!”
钟应忱一看便想往后退,那里头放着生姜药材,样样都是他不喜的。
“我穿得多,竟没觉出冷…”
池小秋竟没发火,她声音软软的,望着他时眉目粲然,轻轻唤道:“钟哥儿。”
这一声便仿佛一根丝线,牵住钟应忱心神微微一荡,他尤在愣怔,便见池小秋眨了眨那一双仿佛蕴着光华的眼睛,又是软软一声:“ 夫君。”
轰得一声,钟应忱只觉所有理智都瞬间退却,这碗汤被送到手上,迷迷瞪瞪喝得精光,直到池小秋查点了所有东西,这才回过头来,将他的手扣在掌心,紧紧握住,轻轻一拉,又摇了摇:“走,咱们回家。”
这一天,许多人都瞧着,云桥东边池家食铺的东家,和新科的解元郎牵着手,慢慢走过柳安一道道巷陌,一道道桥梁,最后进了安华桥边的巷子。
门倏然合上,凭空散落一地安宁的月光。
宴席上这一场争执,却让不少人都印象深刻,归家之后,说起此事,各有评议。
“这个钟解元,倒是个人物!”方员外一边饮茶,一边跟夫人感叹:“知晓何时进,何时退,年少却无浮华气,日后不可估量。”
方夫人帮他脱去外袍:“这也太意气了些,为了一个妇人,在文和宴上失态,总还是年轻欠打磨。”
方员外摇头道:“那也要看是什么妇人,家中主母,自然要尊重,不然便是踩了一族一姓的面子,且那妇人于他另有恩情,此时发作出来,反让人赞他有情有义。”
他笑睨了方夫人一眼:“何况,你们妇人,不是最喜欢这样的意气么!”
方夫人啐他一口,忽听他问道:“说来,二姐的亲事,还尚未定下罢?”
方夫人一惊:“怎么,你又打什么主意?你可是说了,钟家再好,已有了主母,今日这一闹,更是人尽皆知,你再想打主意也是晚了!”
方员外慢慢摩挲着手中香橼杯,若有所思,却未答话。
年节将近,池小秋带着店里诸人将食铺前后都洒扫一遍,连梁上都拂了一遍尘土,桌子上擦得光可鉴人,忙活了足足两三日才算完。
到店中事务都做完了,众人都站在柜台前,推推挤挤笑笑嚷嚷的,平日忙来忙去不觉得什么,这会都聚齐了,池小秋才觉出,不过短短一年,食铺当真越开越大,竟已有十几个帮手了。
小齐哥站在一边,褪去了平日干练肃然的样子,笑团团的,池小秋从他手里接过包裹,大家便知,是要发年底的工钱了,许多双眼睛都聚在上面,充满了期待。
池小秋环视一圈,两手抱拳,便是一个大礼:“这店虽是唤作池家食铺,可一年能做到这般光景,多是仰仗各位兄弟,小秋在这里,谢谢各位。”
她这话说得诚恳,听得人心里不由一暖,等这包袱里的红封接到手里,沉得掂手,再一摸,分明是雪花细银,不必打开,就知道必定能过个殷实年份。
更兼池小秋将红封一个个双手递上时,将各人都挨个又谢了一遍,更是窝心。
直到最后,池小秋拿出一张契纸来,转身望向小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