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有什么趣味呢?池小秋觉得,这趣味都只在他们口里说,她还真没看出什么来。
所幸胡夫人体贴,看出她于此事迷茫,便又给她往细了掰扯:“提挈两字,在这朝中,重如命脉。同科的便称同年同案,同乡的自结一派,党争党争,虽不为上所容,却经古而起历朝不衰,便是为了同气连枝,相互提携。而其中,最好的一样关系便是姻亲。”
“便如这许檀,若不是后娶了方氏,得了姻亲助势,岂能有平反昭雪的一日,而后两家相互借势,彼此得利,根基愈稳。韩女虽是贫家女,却也知礼识礼,看似于家宅名分自退一步,实则让夫君能安心为官,平步青云,自己也得了三品诰命,儿女前程大好,这便是聪明人。”
旁边人点头道:“夫人这话却解得好,可笑那些榆木脑袋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子有才便是德,可不晓得,无论男女,要紧的不是读书识字,而是从书卷中得出的见识。”
她压着扇子,点那远处坐着的两个姑娘:“但凡有些底气的人家教养姑娘,容色都暂且靠后,要紧的是识大体。莫要眼中只有一文两文钱,只拘在后院里争论些妻妾宠爱的末事,却将夫婿前程弃之不顾,帮不得忙,只顾添乱,可不是眼皮子浅。”
不知是不是池小秋的错觉,说到最后一句时,那人撩起眼皮子,正好就看了她一眼。
池小秋低头饮了一口茶。
胡夫人这模样,不像是请她来谈生意的啊。
惠姐悄悄扯她:“咱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池小秋小声道:“只要别是吵架来的就好。”
下一刻,她又被点了名:“池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池小秋微微笑:“小秋不识得官老爷,自然也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夫人要是想问这一桌酒宴要设多少热菜凉碟,我倒是说得清。”
胡夫人眼神一闪,还未说话,却听人道:“大姑娘下学了。”
胡家的大姑娘和夫人生得极相像,一看便知是亲母女,规矩都极好,先行了礼,才道:“女儿今日新画的贤女图,特拿来给母亲瞧瞧。”
旁边的丫鬟展开手里的画卷,池小秋瞄了一眼,确实不错。
她这一眼被胡夫人瞧去,便招手让她上前来:“听说池姑娘也擅画,请来给这丫头看看,还有哪里可修一修?”
池小秋不知她是从哪里听说的“擅画”,却也不好就这样坐下,便装模作样仔细盯了两眼,赞道:“十分好看。”
胡小姐却道:“凡书画便没有一笔不可少的好处,还请池姑娘说一说,如何能更好,我便拜姑娘做一画之师了。”
胡夫人悄然瞪了她一眼。
这孩子还是心气太盛,池小秋长在蓬门小户,连字都不识,哪有这样下人脸面的,事情还没说妥,现下露出这样态势,不是显得人张狂。
她便打圆场:“你这丫头,这样一说,让池姑娘怎好接这话呢!”
池小秋慢吞吞道:“大姑娘笔法都已经纯熟了,只是看这诗里的故事,画的既是楚野辩女,这道上的两人看着倒像是好友路上相遇,两相闲聊,看不见‘辩’在哪里。”
胡大姑娘年轻气盛脸皮薄,先是怔在当地,又无法反唇相讥,还要白着脸道:“多谢池姑娘…
她本想用这个故事,好好讽一讽没见识没口齿的女子,不想她竟认得字知道典故。
这般,他们备好的话便没法再往后说了。
毕竟,他们想用来证实池小秋“没见识”的戏码被莫名跳了过去。
胡夫人到底经事多,原本的路顺不下去,她便淌了别的河来走。
四下人都退了出去,只剩心腹,惠姐有些怕,揪住池小秋衣服,悄悄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池小秋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便动手时,我也打得过。”
可钟应忱说过,雕梁画栋锦绣园林里,最不乏的就是软刀子,刀刀扎人不见血,只伤命。
池小秋摸着红丝绳串的四颗金锞子,给自己打气。
她过来时整个店里都是知道的,胡家断不敢伤她。
胡夫人让丫鬟又上了一回茶,微笑道:“我今日与池姑娘初见面,便十分喜欢,若不嫌弃,便认我做干娘如何?”
池小秋原本脊背绷紧,听见这话,不由茫然:“嗯?”
“方才这戏姑娘也看了,方女韩女本是异性,结做姐妹,共侍一夫,家宅团圆,夫妻和美,官运亨通,府门漆朱,可不是好?”
原本隐约的猜测咣当落了地。
原来此次给她招来祸患的,是钟应忱。
胡夫人见她不语,显然不愿,也不意外,和软语气缓缓道来:“姑娘与钟解元幼时结亲,一路相依,情义非比寻常,只是姑娘想想,钟公子自然是有八斗之才,可春闱一试才是仕途入门之地,此后全看个人修行。”
胡夫人这时一笑,隐隐露出些骄傲锋芒:“我胡家老太爷曾在詹事府任职,与圣上有些许情分,告老还乡之时已在通政使职上任职六年,我胡家朝中有故友,有旧亲,不敢说上能通天,却能在升迁上使出些力气。”
她看向池小秋:“如此,岂不三方便宜?”
池小秋不抬头,手指紧紧抠着茶盖,不言语。
胡夫人抛出了最后一道令,助她卸去心防:“方才在姑娘对面坐着的,便是我家二房太太,便是老爷已经故去,她在胡家仍旧人人敬重,几与我平起平坐,所生孩儿一样入学请了先生精心教导。”
“不瞒姑娘说,若我家仍旧在六七品里打转,她,断不会有现在这样体面的好日子。”
一直听到了此处,旁边的惠姐才终于理清了胡夫人话中话。
她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却是气得,一按椅子便要站起说她不要脸,却让池小秋伸手按住了。
“夫人这意思,我却是明白了,”她清亮的眼神直直看过来,笑容时隐时现:“认亲是假,如今这番,是想让府上姑娘入钟家做妾吗?”
“你!”胡夫人脸色大变,豁然站起来:“你大胆!”
第157章 糖醋蒜
“这燕窝粥和银耳羹哪个更贵, 江州蜜桃和福齐金橘哪个更难得,夫人当了家,管着采买, 自然是知道的?既二夫人体面, 为甚方才的桌子上, 夫人同其他姑娘桌上,都是燕窝金橘, 二夫人却只吃着银耳蜜桃?”
池小秋呵得笑道:“这平起平坐的话,可是让人难信了。”
她一拉惠姐, 站起草草拱手道:“看来, 夫人也不想办什么宴,我就不在这添堵,告辞了。”
乱拳打死老师傅, 胡夫人措手不及, 怒气未发出来,急切下道:“哎——”
池小秋不耐烦:“夫人要想办宴, 便拟菜单, 要想说婚事,既是给钟哥说亲, 就往钟家去,他若应了,便与我无干,你来扯我也无用。”
找她掺和什么呢?
她干活惯了, 走路生风,胡夫人扯也扯不住, 只能看她一路出去了。
“娘,她可应了?”胡小姐等不着消息, 自家去问,却听婆子道:“夫人让那野丫头抢白了一顿,直喊心口疼。”
胡小姐心疼母亲,又不忿,帮胡夫人顺着背:“她说得对,既是钟家的亲事,便去与钟公子说,找她作甚?”
胡小姐正是择婿之年,本来这次中举的,于胡家看来都无可无不可,偏前日宴上,高溪午无端走失,席上忙作一团,她无意中撞见带人来寻的钟应忱。
从此存下了一段心思。
可母亲却说,若是能成,自是个好姻缘。但年前文和宴上,那解元相公刚因池小秋与人争论过,可见对糟糠总是有些情意放在心上,最好能先说动池小秋,再往后图谋。
母女两说话,自然没多少顾忌,胡小姐脸上发烧,却还是嘟嘴道:“只需钟公子点头便罢了,娘去问他做什么。”
胡夫人点她额头道:“多大了,却这样任性。他以后是要为官的人,自然要爱惜羽毛,抛弃结发妻子另娶,可不是个好名声。且他到底对那池姐儿有些在意,若是她不依闹起来,钟家小哥自然心烦。”
她意味深长道:“你可得记住,如花美眷自是能动人心,可若是只能添乱,那红颜便连枯骨也不如,反倒惹人厌烦。日后过了门,明面上,你也得好生待那池姐儿,拿出做大妇的气派来!”
他们原本算好了话术,层层说开,若是池小秋尚利,自然是想挣出个诰命,做管夫人,若池小秋只爱人才,必定想让钟应忱前路顺遂。
不想胡夫人偏遇上了对手。
胡家生气,惠姐更生气。
她憋了许久的话,愤愤然叨咕了一路。
“欺负人呢!原先钟哥儿连秀才也没中时,那些动心思的人都在哪呢?一茬稻没下秧苗便想占了收成,一缸酱不撒盐就要捡泡好的拿去,哪有这样的好事??”
池小秋不言语,惠姐侧首看去,她神色平静,喜怒未辨。
他们下午原本约了匠人要将新院子的图修订妥当,这会已然误了时辰,他们加快脚步,方转到了铺子门前那条路上,便见一个人抱着头被人没头没脑追打出来。
他一边哭一边挡脸,池小秋还是看清楚了。
这不是那个她不想承认的便宜前姨夫,涂大郎?
再看那锲而不舍挥着烧火棒追在后面挥打的…池小秋有些呆了,连唤出的声音都磕磕绊绊的:“二…二姨!”
涂大郎听见“二姨”,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一转头,望见池小秋,几乎魂魄飞散。
一个已打得他浑身都疼,再添一个力气大的池小秋…
只这般一想,他浑身的骨头便嘎吱咔嚓一起剧烈的疼痛,求生的本能给他软了的腿脚注入了力量,嗖得一下跑得没影没踪。
韩玉娘追不过,将烧火棒往地上一撂,呸道:“再让我见你过来,打折了你的腿!”
池小秋愣愣地,直到彪悍版的韩玉娘一把搂了她过来,上下摩挲了一遍,,才道:“又瘦了,二姨给你带了好东西来。”
这时才像是她之前熟悉的样子了。
韩玉娘将所有带来的衣裳铺开,满屋都如同裁了天边云霓,泼洒颜色,灿烂光彩,池小秋见这十几种料子,方才信了,韩二姨当真是去做了绣娘的教习先生。
其中尤为出色的是一套大袖衫,极为讲究的制式,正红的颜色染得庄重华美,料子上好,看着厚重摸着却透气,上面花色繁复,鸳鸯合游,龙凤呈祥,不知怎么绣来,金线压边,锁住了一整片耀眼辉煌。
自她去年得了这一匹好料子,就开始忙着给池小秋赶制嫁衣,绣了将将半年才绣到一半,一接着池小秋说定了九月成婚的消息,又推了些活,经夜不休赶工,才算是绣成了。
“这还留了两针,得你自己来动手,以后方能和和美美。”
韩玉娘将小秋搂在怀里,像摇着一个小囡囡,自傲自得:“我家小秋出嫁,必要有最好看的衣裳,最好看的首饰。”
她将置办的东西一样样都拿出来:“等到了六七月上,你便得少出门了,在家里多养养。二姨知晓你自家会赚钱,可姑娘出门子,娘家人不办东西,要让人说嘴的。二姨攒了四五年,除了衣裳箱笼,还能留下六百两给你压箱底。”
韩玉娘变了许多,总是笑如春风,没了苦相,行事也利落许多,好似又没变,依旧总想着抠出每一点东西留给她。
池小秋拉了她起来:“今儿正好钟哥从学里回来,我给你们做些好吃的。”
她嘱咐厨下人蒸饭的时候,多留了锅巴,便是预备着一道新菜。
锅巴自带天然米香,吃来格格作响,口感酥脆,最衬浇头。
剥出的虾仁微红嫩弹,猪肉选几乎净瘦的,下锅轻油翻炒熟透,焯过的蘑菇丝加入高汤后,再调入各色调料勾芡,直至汤汁浓稠,咸鲜之味饱满,再入猪肉丝虾仁青豆,芝麻油从碗口细细一线流入,再转上几圈,上面的浇头就已经齐备。
浇头的汤汁在暖锅里咕嘟着,锅巴下油锅继续炸到金黄酥透,大勺舀了浇头,往锅巴上一扣,就听得嘭得一声,十分热闹。
除了这一道油多些的,其他多为冷盘,煮好卤透的牛肉颜色深红,旁边放着的蘸料比这肉还要丰富多彩,洒了芫荽的蒜泥芝麻油碟,顶着一撮红绿辣椒圈的甜酱,精心炒制出的辣油,小小青白瓷碟子摆了一圈。
倒座房里的糖醋蒜刚又出了一缸,腌好的糖蒜模样不甚好看,但只要一闻,酸味就能让人留下口舌生津,咬在口里时,酸甜味直透到喉间,蒜本身的辛辣味道得以中和,变得柔软少了冲劲,达成恰到好处的平衡。
自家吃饭,几碗几盘几热几凉得规矩便不讲究,池小秋只按着各人口味,做合适这不凉不热的天气里,大家都爱吃的。
小齐哥见又有了他整日惦记的菜色,来去面如春风,十分欣喜,招呼起客人更加卖力,就等好早些得闲去吃饭。
与之相对的,惠姐做菜学不会,烧火的手艺日渐炉火纯青,只是柴火越烧越旺,她的脸越烧越黑。
池小秋还忙着蒸一种特制米糕,钟应忱呆不到晚上就得回去。这东西还能放些时候,早上温书的时候,吃上一块,又或是加在热水里化成粥,都是极养胃的。
“做什么做!你这边为他忙前忙后,旁人却为他来找你的事!”她愤愤然质问:“你便不生他的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