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钱夫人扫她一眼,笑道:“你便是齐东家常说的惠姑娘了?”
每每登门送帖都是小齐哥,她也算知道这铺中有谁。
池小秋将碗搁至妇人面前,对钱夫人笑说:“我姓池,是这店里的大东家,夫人许多次照看我家生意,实在是感激不尽。”
“池…”钱夫人动筷的手一滞,扫她一眼,又向那妇人一瞥。
不知是不是池小秋的错觉,她总觉得钱夫人这一瞥中带着些愠怒,虽不易觉察,却是实打实存在的。
下一刻,钱夫人便满面春风,拉了她坐下:“原来你便是池妹子,果真是个羊脂玉打出的玲珑人,我还要谢你,去年那场秋凉宴可是帮了我大忙!”
钱夫人亲手给她斟了一杯酒:“早便听说妹子,等到今日才得见,这一杯酒,便是庆咱们见这一面了,以后有空来我家里叙叙话,也和我说说,那芙蓉蟹斗是怎么做成的。”
池小秋也不推辞,抬手饮尽,也笑:“那便要叨扰夫人了。”
外间还有菜要上,池小秋满心惦记,不过说上两句话便走了,她才一出去,钱夫人就沉了脸。
她本是攒席的人,既不说话,旁人自也不敢言语,席间一时静默到难堪。
半晌,钱夫人才冷笑一声:“李二奶奶身边的丫头似是没调。教明白,连伏侍主子吃饭都不会,没点眼色,不如发卖了,姐姐另给你个好的。”
李二奶奶变了脸色,还待要争辩,又听钱夫人道:“这铺子虽是姓池,可方才那东家夫家是谁,柳安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去年才过了三重门,若是不谨慎闹起来,难看的也是胡家李家。”
因她此事做得太不地道,一不留神便拖了旁人下水,因此也无人理会她是否白了脸,只默默吃菜,李二奶奶被人架在半空,如同放在油锅上烤着,脸上时红时白,愈加委屈。
不过一年光景,池小秋原不过是个野丫头,却过得自在安然,她本在胡家金娇玉贵,却为名声所累,匆匆嫁个普通人家。
这会竟还要受这样的气!
忽然,外间有人直奔进来报信:“二…二奶奶!中了!二爷中了!”
来人正是李家小厮,李二奶奶哗得站起,来碰掉了杯盘也不顾:“中了第几名?”
“中了第九十七名!”
李二奶奶一时愣在那里,看着那小厮喜到癫狂的模样,满腹憋屈,冷笑道:“报喜便往家里报,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是个同进士,也就是这样眼皮子浅的家里,才拿来当回事,四处嚷嚷。
她声气不同以往,小厮本是想要讨个赏封,却受了一场冷言冷语,耷拉着头,无人看见处使劲翻着白眼。
正在此时,却忽然听见外面锣鼓喧天,有人道:“解元相公回来啦!快出去看!”
池小秋还在厨房忙活,柴火在灶中燃烧发出的毕剥声,水烧开的咕嘟声,外间招呼客人点菜送菜的迎来送往声,充斥在耳边,以致于池小秋埋头切菜,别的声响全然不入耳内。
直到惠姐来拉她:“钟哥回来啦!”
池小秋听不清,茫然抬头:“啊?”
“钟哥正在门口,在寻你呐!”惠姐拢着手在她耳边喊。
池小秋只捕捉到了“钟哥”两字,便忙将刀一撂,还未出门,便听见有人唤她。
“小秋!”
池小秋顺声望去,钟应忱一身宝蓝衫子,笑意温柔,向她伸出手来,又唤了一声:“小秋,我回来啦!”
“钟…钟哥!”
池小秋整个人都扑了上去,正落在他的怀里。
能见着钟应忱于她自是好事,但于钟应忱来说,却是场伤心事。
池小秋揽着他脖颈,小心安抚:“这科没中也没什么,等三年之后,我把铺子开到京里,陪你一起上京。”
钟应忱看她咬着唇,苦恼于如何费尽心力为他开脱,笑意更甚。
他收紧了手,在她耳边轻笑:“怕是等不到三年了,我这回,便是回来请娘子收拾收拾,陪我一起上京开铺子罢。”
他的笑里满是少年意气,志得意满。
池小秋睁大眼睛望他,钟应忱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啄。
“顺便递个消息,要请你做今科的状元娘子了。”
第166章 羊杂汤
一接到高溪午要上京的消息, 高太太立刻与高老爷回了柳安。
其中最高兴的要数谭先生,本来他还怕高家还要强留他三年,此时听说高溪午得了举荐进学国子监, 一天都未耽搁, 连夜收了包袱便要告辞。
“大爷虽未中榜, 但会试本是集天下英才而取之,此科不中, 正好也多些时间打磨文章。国子监祭酒何大人正是理学大家,大爷既入国子监, 必定日进千里, 日后蟾宫折桂,指日可待。”
为了能顺利脱身,他心里虽在嘀咕, 这举荐高溪午的人是让脂油蒙了心, 还是让雀鸟啄了眼,现下仍旧不惜昧着良心往外撂好话。
高太太却有些遗憾。
她有些痴想头, 想想几年前, 若有人说高溪午能考中秀才,进学四羲书院, 她必定觉得这人疯了。
到了此时,高溪午竟然成了举监生。
对此,她决定,要先给祖先上炷香, 感谢祖坟的青烟偏冒到了她家,再好好给谭先生备上一份礼。
“这…太过贵重, 使不得!”谭先生正在耐着性子使劲顿住要往外飞奔的腿,本是要打开包袱草草看上一眼, 却让满目金银眩了眼。
他到底还有些为人师者的操守,勉力将眼睛从银钱里拔出,便要如数奉还。
“怎么使不得?”高太太第一次在谭先生面前露出霸道性子,仍旧推还回去:“我家这小子实难教养,若不是先生,莫说入监,便是乡试,也是中不得的。”
谭先生更惭愧了。
他一向认为,高溪午能中举,要不然就是主考官批卷时醉了酒,再不然便是天上文曲星硬塞了试卷凑数的。
这是一种运气,实在与他无关啊!
高太太却使人一溜烟完成塞包袱、雇车、送谭先生出门这一系列动作,转身朝向高溪午,欣慰看他:“儿啊,你一路上的东西娘已经给你收好了…”
“娘,你别担心,京里还有钟兄,总能互相照看,只是儿子一个人在京里,起居什么的没人照看,能不能让阿晏…”
高溪午费着心思小心试探。
父母在,不远游。高溪午知道,若是家中高堂尚在,做儿子的哪怕去了远地,也要留下妻儿承欢膝下。
可是…他着实舍不下徐晏然。
“阿晏的东西我也着人收了,另有李叔跟着你们上京,有他照看,我也放心。一月总要送来一两封信,别让家里爹娘挂心。”
从小长到大,高溪午第一次感觉到了分离的不舍,他狠狠点着头:“娘,你放心,你和爹也要保重身子,不然儿子如何放心得下。”
远远听去,这简直是高家最难得的一幕——母慈子孝,一场无棍棒无吼叫无家法,和谐无比的沟通交流。
徐晏然正在房里忐忑等着消息,衣角被她一圈圈拧得全是褶皱,见高溪午进来,忙问:“娘…可应了?”
“这个么——”高溪午拉长声音,看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笑道:“自然是应了,你托我的事,我何时没办成?”
徐晏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太好了!”
“我能和小秋上京了!”
在一旁的高溪午:…不是和我上京的么?
徐晏然和他分析:“池小秋必定是跟着钟大哥一起走的,咱们正好一路,吃什么最方便不过!”
理是这么个理,可这话听着,总好似哪里不对。
他还在一旁咂摸着这句话,又听徐晏然道:“咱们走了,爹娘必定也高兴。我前些时候还听爹娘商量,怎么想个法支了你出去,他们便能到各处尽兴游上一回。”
“支…支我出去?”
高溪午问得艰难,刚萦绕于心中的感激不舍愧疚之情,化成一张嘲笑面孔,又随风飘散,空留哀伤。
他坐在窗下,看看左右,自家娘子正坐在窗前写下中意的第二十八种糕点,再往窗外望一望,爹娘不知在哪间房里兴高采烈计划着接下来的出行。
只留他孤单影只,好不难过。
两日之后,两家在柳安北栅处汇合。马车就在眼前,池小秋却迟迟不舍得上车,直到薛一舌赶她道:“走罢走罢,我还能得些清净!”
“师…师傅,你当真不和我们一起走么?”池小秋使劲抹了一把眼泪,话语哽咽:“我舍不得你!”
“你这小院像个鸽子笼,没你整日早起来吵我,我吃好睡好,还能多过两年。”薛一舌才说了几句,终究是不忍心看池小秋哭成这样,塞了一个手帕给她。
“我十几年前从京里出来的时候,便立誓此生不回乡,不回京,给你的那块玉佩是我最后一点脸面,你好好收着,能不用时最好,平平安安,胜过腰缠紫蟒。”
“还有,京城大居不易,你既是我徒弟,教与你的方子便凭你处置了,若是手头紧急用钱时,卖了也行。”
池小秋破涕为笑:“我带了许多钱呢!”
“好了,再耽搁下去,到晚要错了宿头,走罢。”
马车吱吱呀呀走了许久,曲湖边的三四个马头依旧如她初来之时繁忙不已,米船丝船来来往往,叶子船混迹其中兜卖吃食,还有隐于它们之后的云桥池家食铺。柳安的一切,随着距离的拉长,形容虽然远到模糊,所有的记忆却早已刻在心底。
钟应忱庆幸,自己多走了一趟前来接她,不然池小秋一个人孤零零上京,更是难熬。
他握紧池小秋的手:“铺子里有小齐哥和惠姑娘,等池家食铺开到了京里,便可把薛师傅也接过来。”
池小秋话里还带着哭音,闻言绽开一个笑:“嗯。”
相形之下,徐晏然少了许多挂碍,她看什么都新鲜,连官道旁支出来的茶水摊子都能让她唧唧呱呱议论半天。
池小秋很快便没了伤心的时间,不过半日,她便要应上徐晏然十来回。
“小秋,你看那个小姑娘,插着通草玉兰花的那个,怀里抱的是什么?”
“小秋,这个是什么?”
“小秋?”
“小秋!”
池小秋陪她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回头想要水时,却见高溪午看着她,满脸哀怨,才要问时,又让徐晏然扯了袖子往外望:“小秋,你看!”
到了第二日,池小秋便看见,道上又多了一辆马车。
“快入夏了,一个车上挤着太热,我又着李叔雇了一辆回来,咱们便分开坐罢。”
在池小秋徐晏然看不见的地方,高溪午和钟应忱默默对了个眼色,面色舒爽。
徐晏然依依不舍:“可…我想和小秋一处。”
池小秋和徐晏然聊得十分投机,想了想便定好了主意:“那咱们两个一起,让他们两个坐一起!”
徐晏然拍着手:“这样最好!”
高溪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