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时候虽不多,已足够池小秋做出许多吃食出来。
厨子先前还诚惶诚恐,却见池小秋出入厨下毫无羞色,一系围裙行动更比他利落十倍,简单划上几刀便能将一个现成的红心萝卜雕成一朵玫瑰花,一整块豆腐都不必看,只听咚咚咚咚数声,再放到水里便是细如毫发的豆腐丝。
日久天长,连厨灶上下和桌案处,都让池小秋每日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下了竹钉,将铲子勺子往上一挂,整个台面整整齐齐,一进到厨下,便觉得眼前一亮,十分清爽。
池小秋又将她的干净清爽几个字,重新又跟官舍的厨子念叨了一遍。他心里疑惑了许久,又见池小秋不似旁家官夫人,虽待人和气,却也十分疏远,她却是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便斗胆问道:“奶奶在家中时,时常学厨?”
池小秋一笑,将锅中的菜一颠,神气活现的模样:“我也是个厨子。”
且还不是个普通的厨子,是池家百年厨艺传人——池小秋!
在这个大且居不易的京城里,池小秋终于在厨灶中,找到了熟悉安稳,便是有再多不如意处,只需看着清灵灵的菜蔬,肥瘦相间的肉丝等诸般食材,在灶台烟火里变成一道道食材,就好似回到了少年时光。
可便是如此,一旦钟应忱出了门,她一个人坐在房中,还是觉出有几分萧索。
若是在家中,正是每日忙着上新菜定宴席的时候。一旦闲下来,竟觉得日子空得不得了。她本是个喜欢出门闲逛的性子,可钟应忱虽没说什么,只看隔壁齐家大娘子每日静坐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模样,她也知晓,这京里的官太太,许是都要像她这般,就守着夫君莫要出门,安于针黹最好。
不然,便是给夫君丢脸了。
她闷了半日,忽然外面有人唤道:“小秋!小秋!”
熟悉异常的声音一旦传入,池小秋便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她还没来得及起身,那门已然自己开了一条缝,一双灵动眼睛转来转去,一落定,门便全然被推开。
徐晏然从门外蹿了出来,直扑到池小秋身上:“小秋!我…我…我想死你了!”
徐晏然自从嫁了人,便与池小秋初见她时的样子相差越来越大。
原来的徐三小姐,虽说总是沉溺于吃食,却依旧在嬷嬷丫鬟面前谨言慎行,行动规规矩矩,一点也不曾逾越。
而现在的她呢?
池小秋瞅了瞅她旁边的丫鬟,见她一副放弃劝说的样子,便知道,她的日子过成了当初梦想中的自由模样。
高溪午仍旧一脸哀怨,想法子将徐晏然拽了回来,可怜巴巴道:“娘…娘子,为夫…还在这里…”
每次一见池小秋,他便常常有种错觉。
这娶来的媳妇,只要稍稍不注意,便能和池小秋成了一家。
徐晏然才一站稳,便使劲拍了拍高溪午:“快!快把咱们路上买的拿出来!”
池小秋上前去看,只见那篓子中是几条鲜活的鳝鱼,正在里面蜿蜒游动。
“小秋,我们是特特来吃鳝段的!”
徐晏然话才一出口,自己便觉出了不对,讪笑着给自己描补:“还是来看你的!”
池小秋却与她是一路人。
京城什么东西都格外价贵,她每日里出门去买菜都要好生算计,这还是在夏日里,青菜便已经涨到了三十文一斤,钟应忱每日当值编书辛苦,还要想法添一些荤腥,池小秋现下无法开源,只能节流,买菜成了一件辛苦活。
徐晏然却让她这一声欢呼略略震住,向来只有她眼馋池小秋做出吃食的时候,少见池小秋这样看中几条普通鳝鱼的。
她疑惑问道:“你莫不是没钱了罢?”
第167章 烧饼羊肉
徐晏然才一进他们屋中, 就皱了眉头。
她好似是过来查点出嫁闺女屋子的娘家人,端着挑剔的姿态前后看了一圈,十分不满:“这屋子怎的这么小!”
她转向池小秋, 牵起她的手:“这么窄, 连转身都难, 不如收拾了东西去我们那边住罢,咱们天天都在一处。”
“太远, 这儿离翰林院走一炷香就到了,”池小秋指着门口杏子树, 乐呵呵地:“这树长得大, 一推窗子就是树荫,凉快,等果子黄了还能打下来磨酱做糕, 到时候都过来, 咱们一起吃。”
徐晏然心疼,庆幸自己路上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吃食, 这会从车上卸下来, 大包小包的,倒像是在搬家。
“这是下午才炒出来的五香螺狮, 我特意说了,让连着汤一起盛出来,浸了味儿更好吃!”
“还有这个,是京里最有名的雪花糕!”
池小秋一看这糕点, 便笑,掰着手帮她算:“咱们才来京多少天, 你已经给我送了七八种糕了,样样都是最有名的!”
“这个不一样!”徐晏然打开油纸, 托在手里啧啧有声:“也不知怎么挑出来的糯米,哪里熬出的糖,能把糕蒸得这样软绵香甜!最妙的是里头夹着的芝麻屑,比旁家炒得都香,你尝一口,尝一口!”
高溪午又被撂到了一边,看她们两人聊得热火朝天,委屈巴巴。
别人家媳妇都在挑胭脂水粉上倍加热情,偏他认了一个妹子,娶了一个娘子,都在吃食上意气相投。
“但是,今天,我给你带了一个不是糕点的好东西!”
压轴戏总要留到最后,徐晏然介绍了一圈,拿出最后一个油纸包的时候,十分骄傲。
池小秋顿起好奇。
能让对糕欲罢不能的徐晏然转了口味,这东西一定不同凡响。
“你看!”
池小秋扫过一眼,失望道:“就这个啊!”
柳安虽不常吃烧饼,可至少也有百十家做这吃食的,能有什么稀奇!
“烧饼配这炙羊肉来吃,最是美味!”徐晏然分享自己的吃食经验,毫不吝啬。
京城离关外更近,牛羊肉十分常见,池小秋一拿起这炙羊肉,便起了兴致。
羊肉切作块,六分瘦四分肥,块块仍有相连处,炭火早已融化了肥肉中的油脂,使其慢慢下透,润泽其他部分,上面撒了好几种秘制香料,但并未夺去羊肉本身的香气。
池小秋沉迷于分辨香料是什么制成,徐晏然只想着同她分享吃食,从她手里夺了一串出来,夹在烧饼里,左右一卷,送到她嘴边。
“尝尝!”
烧饼应该是用特制的锅炉,火候掌握得极好,才能使得外面起的酥皮微黄轻焦恰到好处。因着外层太过酥脆,池小秋的手轻轻一捏,酥皮便掉落一些,露出里面的层层馅心,柔嫩软滑,一层一层极薄,看不见葱花,能吃出葱油的辛香,正好解去了羊肉的些微油腻。
“好吃。”
池小秋抿着肉,脑子里面迅速滑过一样又一样调料,仔细跟这味道进行比对。
见她吃得开心,徐晏然也欢喜不尽。
“娘子…”被忽略已久的高溪午凑了上来。
“对啦,车上还有些菜!”徐晏然被他一提醒,立刻想到了还在闲置的劳动力:“相公,你把他们搬进来好不好?”
高溪午:…我说不想干活还来得及吗?
池小秋睁大眼,见他来来回回几趟还不见停歇,忙止住:“太多了,今天哪做得完?”
“谁让你今天做了,就留着吃,过几天我再送一点。”要是知道池小秋现在这样拮据,她便能扛着菜摊过来。
“好,那我就拿爆鳝段来谢你了。”
池小秋也不再推辞,挽起袖子去捞鳝鱼。这几条鳝鱼已让清水养了好几天,吐净了泥沙,只消宰杀后冲洗干净,剔骨大骨,余下的肉切段,猛火下锅翻炒片刻,便能盛上桌。
鳝鱼几乎没有小刺,肉极为细嫩,这几条挑得甚好,吃到嘴里几乎压舌欲化。
这样的爆炒鳝鱼清淡不乏鲜嫩,正是夏日有滋有味的下酒菜。此时霞光已慢慢褪去,金乌归巢,淡星慢显,新月只有浅浅一弯痕迹,风渐渐凉起来。
院中的人不多,还在各衙中当值的人都还未回来,池小秋便敞开了窗子,让从杏子树中穿过的风能眷顾到屋中的人。桌上摆着清爽小菜,五香螺狮已经盛了出来,汤汁香浓。
螺狮并非是个能饱肚的东西,但等其他菜填饱了肚子,它便成了消磨时光和叙话的上佳佐料。
他们三个一边喝着淡酒,一边拿牙签出来,先嘬上一口汤汁,再将牙签插进狮壳,稍微一转,就能吃到鲜弹紧实的螺肉,不过是小小的一口,吃得就是无与伦比的鲜,再加上汤汁偏辣,更要就酒。
钟应忱在翰林院里修书,对了一天的字脑袋晕胀,等到了家,却见他们这闲适时光,顿觉日子从一杯白水变成了新沏出了色的茶汤。
高溪午远远不似他想的这样轻松有滋味,他大大松了口气:“快点扶你娘子回去,我也要回家了!”
钟应忱再仔细一听,才发觉这两个吃酒就螺狮的人先喝醉了,看着不显,正一头倒一头说话时才能听出来。
他先拧帕子给她擦了脸,扶到里间榻上,等送走了那两人回来,便听见池小秋睡不沉,口里念念有声,听来都是“永令街雪花糕”“十三坊炒螺狮”这样的菜名。
想来她也有许久没出去逛了。
钟应忱叹口气,收拾完桌上残羹,就听外面人唤他,原是那个厨子。
“钟娘子还在灶上给大人煨着粥菜,现下若要吃,小的便端过来。”
钟应忱接过来看时,全是他爱吃的,想必费了不少功夫,自家道了谢,一边吃一边慢慢筹划起来。
醉酒睡得时候最长,池小秋醒来时将近晌午,一睁眼,却还看见钟应忱坐在房里看书。
她揉揉眼,含糊问:”你今天不用去当值么?”
“今儿休沐,你都忘了?”钟应忱端水给她,手里拿着梳子簪环:“梳个时兴髻儿,咱们出门逛街去!”
池小秋拍手欢呼,扭来扭去,好不容易等钟应忱帮她梳发停当,便想蹿出去。
“今儿我便听娘子调遣,要去何处,小的跟着便是。”
池小秋对他毫不客气,手一挥,指挥得十分神气:“我要先去含英街的香料铺子逛上一个时辰,再去菜市!”
池小秋一心惦记着昨儿炙羊肉上撒的香料,其中有几种,她从未尝过,许是西北或是海外来的,她便想把香料铺子逛上一遍,好好地开上一回眼界。
钟应忱当真随着她去,只是等两人沿着大路都上一会,才知道京里繁华不是虚名,只从东城到南城就能走上一天。
踌躇了一会,两人只得雇了车。
“大爷奶奶选得再不错,这京里,大路不如小路,小的打小在这片长的,赶车十几年的把式,就是一个羊肠胡同小的都能走出来!”
赶车人也不是吹嘘,他七转八转,果真转得越来越灵活,还能随口讲些两边宅子的典故,不致使得客人发闷。
“这胡同二位看着平常,其实住着不少官儿,呶,这边这个宅子,便是老户部员外郎周大人,现今正巡抚安北,那边是大理寺的范大人,这个是光禄寺的齐大人…”
这人说话十分利落,字正腔圆,音调十分舒服,池小秋听着故事的空隙,便到了香料铺子。
她这一整天便拖着钟应忱四处来逛,逛完了香料铺再去逛果子摊,吃了几家有名的吃食,再往书坊绕上一圈,看有无新进的兔毫笔和磁青纸。
钟应忱先时还有些沉默,但见见池小秋兴致盎然,便也渐渐专心看起东西来,以致于两人归家之时,手上连拎带拿,满满当当的小玩意。
齐家娘子将线劈成十二根时,便从窗缝中看见,池小秋一边咬下一串冰糖葫芦,又凑到钟应忱嘴边让他也尝下一口:“今个要多谢你,陪我逛了这么长时间。”
两人你侬我侬,看得她不禁发了呆。
偏齐编修正从外回来,唤她道:“娘子,晚上的饭菜可备好了?”
于是,在池小秋和钟应忱不知道的时候,隔壁起了一场风波。
到得第二日,齐编修专等了钟应忱一起去翰林院,路上旁敲侧击,到得后来急了,才道:“妇人家贞静为要,尊夫人似乎跳脱了些。”
钟应忱骤然沉了脸,冷了半天,直到翰林院门前,才道一句:“私论旁人内宅事,似乎也非君子所为。”
到了晚间,池小秋正专心给他熬粥,递过羹勺他却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