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怎么了?”池小秋纳罕,歪头看他。
“便是我不在家,你想出去便出去,只是别太晚回来,给我留个条子再走。”
“真…真的?”池小秋一时欣喜,又压下来,小心翼翼问道:“可我见别人家的奶奶,都不出去。”
“那是旁人家的事,和咱们无关。”钟应忱温声细语,低头刚舀一勺粥又搁下,慢悠悠道:“若是你一人太孤单,隔壁齐娘子有空时,便可请她作陪。”
池小秋跃跃欲试,又犹豫道:“她…该不愿意罢?”
“可先试上一试。”
既然能将齐编修的头打出一块青,却还不敢言语,只能找旁人来劝说,想必这齐娘子,也有些彪悍处。
徐晏然住得离这里太远,池小秋着实寂寞,因齐娘子平日里小事总是帮衬她些,池小秋对她很有些好感,便挑着一个不冷不热的天气,寻着她问道:“凤娘姐姐,我正想去街上走走,你愿不愿一起?”
不想齐娘子停下手中活计,想了想,点头道:“那咱们便一处去逛逛。”
池小秋又是意外又是惊喜,当下两人结伴,有人能一处说话,倒也舒服。
可惜这事不到两天便让齐编修发现了。
池小秋知晓他们夫妻因此事起了争执,还是因为这冲突便发生在大白天。齐编修用的典故十分华丽,但底气并不怎么足,结果只换来齐娘子一句:“你若能在这屋里坐足一月不出门,我便听你的!”
齐编修自然不敢点头,因此只能听任齐娘子连讥带讽说上一顿,不能驳言。
池小秋听得解气,自己在屋里拍手叫好,又将此事说给钟应忱来听。
“好生解气!”
钟应忱倒了杯茶,点头满意笑道:“确实解气。”
他这人有一样最是不好,心胸并不开阔,心眼又小,所以这解气的活计,实在是不做不行。
三人行必有我师,他也算是帮着齐编修找了娘子做老师了。
能够行动自如,池小秋这日子顿时过得有滋有味起来。
她最爱逛的便是各种市场。
柳安本是江南巨镇,已是四通八达,京城更是汇集四方商货,有许多食材,池小秋压根就没见过,因此这早市便像是寻宝,能见着一样,就像寻着一个宝贝,非要刨根问到底不可。
因此当钟应忱拿着飞帖来跟她说,翰林院的杨大学士家置宴请他们阖家上门做客时,池小秋眼前便是一亮。
“可有菜单没有?”
京里的酒楼太贵,她吃不起,平价的吃食寻摸了一遍,已没什么新鲜处,这大家子的宴席,似乎很是值得见上一见。
“杨大学士家中也并非豪富,这宴不过是吃个意思,大家见见便好——头先别动,就差一个簪子了。”
钟应忱从她匣子里捡了一只宝蓝点翠金鸳鸯的发钗,插在偏左的发髻,捋顺一串珠络,看上面扇子样的金坠脚随着她的头晃来晃去,没一时停歇处,不由心痒。
这屋子太小,动静稍微大些就能听见,凡做什么事总是不能尽兴。
他默默盘算着手里的钱——能再单租出一间带院的小屋子最好。
杨大学士确实不甚富裕,但能在这寸土寸金的京里,置办下一进小院子,已经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了。
池小秋想想阿娘原先塞给她的宝贝,若真如钟应忱说得一般价值连城,是否能买下一个大宅子。
可钟应忱也说过,这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时,动都不要动。
池小秋本以为这场宴席都是原先柳安北桥的菜色做派,便没有“石子羹”“清泉汤”之类的,总也得有“碧涧”“松鹤”之名,不想端上来,便如同这宅子一样的中规中矩。
因为院子不大,又都是同僚,许多算是通家之好,中间不过隔了一道屏风,动静听得极清楚。
池小秋只往席上扫了一眼,不过是酥鸡整鸭,八宝燕窝,茼蒿鸽子蛋这类的菜色,挑不出错来,也没什么新意,正好外间钟应忱正与旁人寒暄,她的心便飞到了外头。
“说句实话,我第一次在殿前见着钟兄时,便觉熟稔,同我一个亲戚有许多相似,又拜读过钟兄大作,那篇思文赋作得甚好,这也算作缘分了罢。”
钟应忱的声音同他的话一样客气:“韩兄谬赞,弟愧不敢当。”
池小秋都能想见他眼下神情,还待要仔细听时,便听有人唤她:“竟不知钟家大奶奶也擅庖厨,那今日便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若能提点一两句,却也是我们的口福了。”
说话的正是杨夫人,她不过四五十的年纪,依旧颇有气韵,待人接客不急不缓,连这略打趣的话,也说得让人十分舒适。
池小秋才待要点头说上两句场面话,便见杨夫人指使丫鬟给她夹了一块鹅酥卷,倒像是真心请教的样子。
“我家这鹅酥卷,鸭子选得精细,精肥都有讲究,里头配了茭白木耳十来种蔬食,偏味道总有些不足。”
池小秋品了品,这鸭子选得虽好,但菜蔬的做法有问题,便道:“蔬食可先炸过一回,最后将鹅汁烧得滚烫,顶头浇下,便能让荤素相互补足,吃得更好。”
杨夫人抚掌笑道:“这算是我白手套得了你一个海上方,以后再想法还你。”
能拉近人距离的,除了秘密便是人情,池小秋正要接话,就听一人笑道:“怪道听人说,钟家姐姐十分能干,在家里时便是个闻名镇上的厨子,果真,哪怕出了阁,这灶台上的功夫可一点也没丢下,现成的厨子不用,偏要自己下厨练手,整个院子的人都得了实惠呢!”
听话听音,于池小秋来说,她说得是真,从内容来看,没什么不对,这里曲里拐弯的话音里,讥讽味道十足,人人都能听得出。
她纳闷看去,却不认识这妇人,也不知她口里的听人说,这人又是谁。
不过钟应忱平时跟她闲聊的故事道理,她都记在肚里,像这样的话,她有一百句来等着,也不气,只是慢悠悠道:“这原是我家传的手艺,阿娘在家时也常教我,说行当虽轻,关系却大,越要上进才行,多练手,少说话,才能做事踏实。”
她自己说得不卑不亢,倒让旁人没了能做文章的余地,连意味深长的眼光都慌忙收了回去,唯恐显得自己不大气。
相比于其他人的脸色各异,杨夫人却是看不出什么尴尬,连笑纹都不曾浅上一瞬,她语气不疾不徐,笑道:“所以说,这饮馔虽是一粥一饭,少了一餐也不行,亦算作大事。若往远了说,庆顺年间,江州李阁老虽为一品,每每尝到合意饭食,总要将厨子请来,执弟子礼①。若往近了说,先太后独爱云娘子的羹汤,本来可留她长久在身边,却依旧是怜其才惜其人,放她归家自嫁人去了。这才是有见识又知礼的人。”
她这一番话,倒衬得方才那个妇人更加小气了,其他人也不再说厨艺之事,三三两两议起近日京里时兴的头发纹样。
“这个楼阁仙人图,正是珠翠铺子新出的花样,必须得在冠子上才能撑起来,费材不说,只匠人的工钱,便是材料的两倍。”
“你这梳的,是偏华髻?得云鬟坊里的梳头娘子才会梳罢,请上门来梳一次便要五两银子。”
池小秋见她们说得热闹,自己却不大清楚这些,只能总结出几个听得懂的要点:时样妆越新越好,越新越贵。
她略转了转头,头上的发髻钗子立刻吸引了旁边两三人的注意。
“钟家姐姐,你这钗子是在哪里买的?样式我却没见过,是南边新出的花样么?”
池小秋一向不耐烦戴大件琐碎钗环,因此插在头上的都十分小巧,本不显眼,让她这么一说,倒有几人凑上来看。
“这样式当真巧,花果雕得有神韵,倒是个从没见过的纹样,好姐姐,你从哪里买来的?”
“这髻子也巧,是哪一家的梳头娘子?”
池小秋头一次让人围着问她全然不擅长的话题,有些紧张,只能摸摸珠串道:“这都是钟…都是夫君画了样子寻了人来打的,我也不知道是在哪家做的。”
她这话一出,旁边本还在互相说着时新样的人,都静了一瞬。
正好此时,杨家的小厮送过来一个盒子,笑道:“钟大人说娘子怕热,特意让送了饮子过来,说让娘子记得多喝些。”
一时,旁人看向池小秋的目光都添了些艳羡。
最后还是杨夫人打破了静寂,笑称:“状元郎果真是个会疼人的!”
池小秋这饭吃得不太顺畅,回家还要给钟应忱和自己煮上一碗清汤面,好别让肚子打了亏空。
“我…没给你添麻烦吧?”池小秋头一次应付这些事,生怕哪里没做好。
钟应忱帮她梳顺了头发,动作轻柔,同他话语一样。
“小秋,你不必这样战战兢兢。”
他坐到了池小秋的对面,凝视她的眼睛,神态认真。
“悠悠众口,堵不如疏,京里有循规蹈矩之人,就有放浪形骸之举,若是每日要你拘着性子,那这京城,咱们不呆也罢。我只一句话,你不怕,我就不怕。”
池小秋咬咬唇:“可你说的那个仇人,就快该回京了…”
钟应忱默然半晌:“你猜出来了?”
第168章 炙子烤肉
柳安镇最多的是水, 而水中除却浆声鱼跃,桃柳倒影,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随着波纹微漾的灯。
其中, 钟应忱最厌烦的, 就是一种红黢黢的, 成团状的灯火。
尤其是在极为静谧的芦苇荡。
它只要稍微一晃,就能勾起他不寒而栗的回忆, 比如水中努力将他推上舢板的母亲,比如刺穿她胸口的那一把长刀, 比如总是在梦中挥之不退的桀桀怪笑。
有那么几年, 钟应忱不知自己恨着谁。初时,他以为是砍杀了母亲的仇人,再后来, 他以为是周家大老爷, 直到最后,他才知道, 汹涌于他记忆之中最稠密的恨意, 给了他自己。
那个碌碌无能,只能慌乱看着惨剧发生, 而后在恐惧中从水中慢慢站起来的自己。
“不怪你,不怪你,和你没关系。”
池小秋紧紧抱着他的腰,急切地去握他攥得发白的拳头。
她力气大些, 顺着掌根几次摩挲,就让他松了手。她捉住他左手, 轻轻吹了吹上面因太过用力而留下的伤口,蘸了药酒给他擦。
钟应忱垂下眼, 要缩回来:“小伤,几天就好。”
池小秋白他:“不准说话!”
静了一会儿,池小秋又催他:“接着说呀,你查到什么了?”
“我手上有些闲钱时,便曾着人去两地打听。当日我和母亲从安州返京,船在庐阳境内出事,满船被杀,又是官眷,定是大案,便是已经事隔数年,也定然有人记得。”
池小秋要塞药酒的手顿在半空,听得入了神。
“我拿不到当初案子的卷宗,但能打听到这案子断出的结果。”他抬起眼,漠然道:“审定是茂平寨的山贼所为,因了这案,事发后第二年时,那山寨便调了十几个卫所的兵给平了。”
池小秋呆顿着不言语,听钟应忱冷笑问她:“这案子审得,你可信?”
“当然不信。”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要真是山贼做得,钟应忱还能一提起这事,就变成这样的可怕模样?
“茂平寨的山贼一向悍勇,因匪首自幼习刀法,因此整寨都使刀,当日杀了阿娘的刀确是他们寨中所用,也成了审定此案最大的一个依据,可似是无人去想,庐阳亦是水路重镇,一向殷富,距茂平寨至少几百里,缘何要来庐阳去打劫一个普通官眷之船?”
只是听着这事,池小秋便觉得后背蹿起了一阵寒意,更遑论曾亲身经历一切的钟应忱。
“验尸的仵作曾道,审案那一阵子,庐阳的县太爷和丧妻丧子的大老爷相交甚密。且他也曾有个疑问——”
钟应忱一直都记得托去询案的人寄回的书信。
“仵作曾质疑,听闻这船上除了死去的大夫人,另还有个公子,眼下却并没寻到这公子的尸身,说不得让水冲到别处获救,还有一线生机,不妨好生寻一寻。”
钟应忱一笑:“你可知大老爷说什么?”
他的神色此刻终于起了变化,无端让池小秋想起深夜荒野中,慢慢被诡异山雾笼住的津渡。
他笑意森冷:“大老爷道,他早已寻人算过,这儿子已不知被冲往何处,已无生机,不必再占用衙役人手费力去寻,只消做个道场,佑他下世投个好人家便罢。”
钟应忱声音重又恢复冷漠:“多亏这次道场,让我免于做鱼虾腹中食,饥民锅中肉,又遇上了你,现在才得中了进士,正要来揭一揭他的心肺脸皮,老天就连路都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