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154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锦衣卫养出来的人自然比周家的要好上许多,只露了一手就能全了借口将那两人衬得像草包,再不乐意也只能原路回去。

  钟应忱拿着这例子又向池小秋说了一遍:“若周家再来人找人,便这般打发回去——见都不必见!”

  狼豺虎豹,都不及一个吃人的周府。

  池小秋点头,把钟应忱送的金锞子原样系回了他腕上,郑重其事地系得结结实实。

  她有些痴念头,总觉得当初船难,钟应忱带着这个金项圈躲过一劫,必是有灵气的,能护佑他再度一难。

  临上车池小秋还在喋喋不休:“记得啊,到了…”

  “是,到了何家店,就来一封信,等走到曲家沟,再送一封信,”他一口气念了十来个地名,忍不住笑:“等到了淮水丰县,三天便要写封信回来…”

  旁边站着的两个侍卫一噎,总觉得也有点酸。

  薛师傅却匆匆赶来,拉他去一边,给出一张单子,说起话来别别扭扭:“我在薛家虽是嫡支,却也不大为家中所喜,所幸还有些薄面,若有事时,便去寻这些人,还帮得上些忙。”

  而后又递出一块玉佩:“若到十分要紧处,难往京中传消息时,便去寻这位。”

  钟应忱借着灯光展开,方一看清楚名姓便讶然:“这…”

  “你莫要多问,也莫要看我,要不是小秋丫头将那家传宝贝拿来献了他家老太爷,这位怎会掺和这些事!”

  家传宝贝?

  钟应忱悚然一惊:“莫不是那本字帖?”

  “可不是!”薛一舌一想起便不由阴阳怪气:“原是能买下几个镇子的人,这会只能抱着你那几件屋子过了!”

  钟应忱默然半晌,强按下心中涌动心绪,又看了一遍纸上长长人名与住址户籍等讯息,竟直接将那纸烧了。

  “哎?”

  “我已记下了,留在身边总是招眼,莫要再给薛家添上麻烦,”钟应忱没给薛一舌说话的时间,便深深一礼:“师傅大恩,钟某至死不忘。”

  檐下冰柱凝在半空,滴溜溜圆,天还未白,只有几盏灯照着人说话时呵出的白气。

  钟应忱把池小秋的手塞进暖兜,摸了摸她柔嫩的脸,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毅然转身,上了车。

  薛一舌眼看着并头而行的两只马一声长嘶,眨眼便将车带出老远,不由叹上一口气,同池小秋说话也十分柔和。

  “外面冷,回去歇上一会儿。”

  等待的日子太过漫长,又太过难捱,这时便能显出徐晏然的可爱之处,有这么一个整天满怀期待新菜的人,随手做出什么来,都十分欢喜。

  心情不好的时候,浪费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原谅了。

  开始取出的不过是一只鸡,池小秋用新酿的米酒把它擦了一遍,再用剁好挤出的姜汁又抹一遍,等上一会,用特制油纸整个包下来,再拎出一个肚大腰圆的深口罐子。

  一倒出来,旁边的人都瞪圆了眼睛——

  竟是满满一罐的盐。

  池小秋财大气粗地将盐都尽数倒进旁边一个瓦煲里,鸡连着油纸包搁进去,再在上头又盖上厚厚一层盐。

  这回众人看明白了:合着整一罐的盐,都只是为了配这只鸡。

  高家丫头眼里,池小秋周身都添上亮闪闪的金钱光芒。

  “都是粗海盐,虽说难得,价却也不贵。”池小秋看出来他们的惊吓,便解释。

  加柴炭小火去煮,等了半个多时辰,拿水弹在瓦煲上,便能知晓火候是否足够,最底下的海盐已经煮得发黑,刮掉丢弃,剩余的又重新倒出来,放在锅中炒热,埋进鹌鹑蛋,只等上片刻,便能拿出来。

  油纸一剥开,焗好的整只鸡颜色嫩黄,皮肉紧致,轻松用手一撕,便能骨肉剥离,带着咸味的鸡肉鲜香铺面而来,池小秋直接拆下来一只鸡腿,顺便咬了一口自己手里的,边嚼边笑:“这东西得趁热,嫩着呢!”

  徐晏然还没见过这种吃法,好奇小小咽下一口,便大快朵颐。

  这鸡肉确实嫩得出奇,不仅嫩且滑,海盐的咸味是自然而然随着温度透到骨头之内的,因此咸鲜在鼻尖唇齿蔓延开得时候,均匀柔和毫无暴烈,香得舒服。

  “好吃!”徐晏然点着头,毫不吝啬给了最高评价。

  两人互看着,又笑了起来。

  钟应忱的心两三天便寄过来一封,从无间断,里头绝口不提他这一路有何艰辛,说起路上趣事来倒是写了一页又一页。

  随着书信而来的还有许多小玩意儿,今天是一对泥人,脸上涂得通红,只看眉眼却十分像他们两个,亦或是某地山里的河心石雕出来的棋子,到后头木头镂雕的小厨房,不知什么时候折出来的纸青蛙,不可尽数。

  池小秋到后头添了一个乐趣,拿到信总是先摇一摇,掂一掂重量,隔纸捏一捏,猜猜是何物,等撕了口,看过信,再把纸封倒着一扣,就像完成了一整套仪式一样。

  靠着这个物件,便又能安心过上两天。

  正是风口浪尖,吴家酒楼她现下也少去,怕给招祸,周家下帖子来请她,都到不了跟前,就被辞了。闭门不出之时,日子好似便是以钟应忱的信为节点来过的,每天只剩下两件事:练菜和等信。

  直到宫里传旨,赐下春宴来,她才忽然一惊。

  这日子已经滑到了新年了。

  宫中赐宴并非人人都能上前去,徐晏然陪不了她,便只能挑了家里最稳重的嬷嬷给她打扮,跟随入宫,到临行之时,一遍遍嘱咐,看着是在安池小秋的心,其实自己的手都抖成一片。

  倒是池小秋早已吃透了钟应忱给的留京攻略,反而安慰她:“这回是皇后赐宴,能算上我,是恩典,这是安钟哥的心呢!”

  顺便又默默在心里说上一句:自然也会有许多人看她顺眼不过。

  清风徐来殿在蓬莱殿东侧,筑于半山之上,仰头望去,游廊蜿蜒,曲曲折折,两边高悬明灯,如一条灯火长龙一路烧了上去,到山顶大殿即止,那里灯火辉煌,殿身庄重,愈加显出皇家风范。

  池小秋是第一次进宫,东南西北全不晓得,连宫规都是徐家陪嫁的老嬷嬷临阵磨枪教的,只能跟着宫人走,挨着一个地方,坐下就坚决不动弹。

  锦绣铺地,桌案嵌彩,杯盘光鲜,池小秋无暇四顾,低眉敛目,眼观心心观鼻,自出娘胎来就没这么安静过。

  宫中确实集四方之罕物,就她眼底下就一张桌上,她便能寻到南边贡上的密罗柑凤尾橘橄榄①,十余种水果集四季之时,看着就十分甜香。连用来盛果子的荷叶式杯盘都是高足金质,耀人眼目。

  只要好生等着菜上完了,安安静静吃,安安静静撤,这一个坎就算是过了。

  池小秋轻舒一口气,觉得这顿饭没她想象得这么难吃。

第184章 三不粘

  若是抛出来自天南地北的食材, 这御膳似乎也没什么出奇的。

  且烧鸭盐未津到皮下肉里,烧笋鹅里头的冬笋确实极鲜,可这鹅烧得太烂了, 可能是提前做好的, 端来前又重新热了一遍, 鹅肉烂到让人懒怠去嚼。

  这京城里头四大不靠谱的事,其中一件便是光禄寺的汤饭, 果然不假。

  来前已经吃了个肚饱——多亏徐家的老嬷嬷是专请了来给选秀预备的,知道不少宫规, 未免这宴席上多事, 还是在家做好准备为好。

  这赐宴赐的显是脸面,并不为了吃饭。

  想通御宴是为了什么,池小秋便不再为这些饭菜可惜。她用银勺子舀了些鸽蛋膏, 不为吃, 只是为了去看这里头都加了些什么材料。

  鸽蛋养人,是正月里头富贵人家常吃的东西, 碗里的鸽蛋膏是甜口的, 和冰糖一起炖成,上头来有一小撮瓜子仁和海粉增鲜增香, 想必是大笼屉里一同蒸出来的东西,入口还有些滋味。

  御宴三件事,吃饭,看舞, 听乐,若是皇后另赐下一道菜来, 还要跪谢。

  皇后出身于国子监祭酒之家,仪态娴雅, 温柔和平,一会命给某家的老太太添上一道能克化得动的糕点,一会又给谁家的夫人赐下个爱吃的饭食,等吃过了几道菜,殿上氛围便热络许多。

  池小秋是个生面孔,又极力想躲个清净,自然没多少人注意,眼看已经熬过了十来道热菜,却让对面的一个冤家瞧个正着。

  当她把声音提高了些许之时,池小秋便知道有些枝节该生还是要生。

  “我曾往吴家酒楼吃过一道脍鸽蛋,汤色极鲜,其中还有一色嫩豆腐,比平素所吃都要鲜美嫩滑,已过了许久,也不能忘怀。”

  有夫人问:“是给侯府的老夫人办寿宴的吴家么!我年前也去过,却说他家主宴大师傅家中有事,总得有许久未曾过来了。”

  秦娘子快言快语:“吴家酒楼的大师傅可不是正在此么!”

  她朝池小秋笑道:“钟家奶奶好精巧手艺,却还要求教,这脍鸽蛋的豆腐是如何做成的。”

  他们隔得近,在这里说话只有几人听见,偏坐在上首的一人见他们在说话,开言问道:“二娘,你又在说甚?”

  秦娘子站起来笑道:“回娘娘,我们正在请教钟家奶奶,如何做这脍鸽蛋。”

  “你又促狭了!钟家奶奶如何晓得!”

  “娘娘不知,这妹妹有慧心巧思,在吴家酒楼做大师傅手艺便是掐尖的,去年长公主府中给老夫人备下的寿宴,便是她拟出的单子呢!”

  好似没看见殿中各人或是诧异或是微妙看来的脸色,说着便推池小秋,努嘴笑道:“好生让娘娘看看。”

  池小秋脚步一错,避开她的手,一边上前施礼,一边在心里头琢磨问话的是谁。

  也不难猜,秦娘子敢在皇家面前还“天真烂漫”,眼前打量她的人大约就是她进宫的长姐,秦充容。

  秦充容拿着艳丽的丹凤眼瞧了她一会儿,便笑道:“状元郎的夫人,可当真是有趣的很哪!”

  皇后清了清嗓子,温言道:“却是第一次见,钟巡按好福气,娶得个贤良娘子。”

  秦充容却并不将她的警告当回事,倒清脆笑道:“方才说那个什么脍鸽蛋便是出自你手,不知能否说说,那汤里的豆腐是如何选的?”

  池小秋脸都不曾红一下,大大方方道:“那汤是用鸡汁清汤作底,除了磕扁的鸽子蛋,还拿蛋清另蒸,看来如豆腐,其实并不是。”

  “原来如此,”秦充容点头笑,去还是没放她下去,又问:“平日里却好奇,这天下的菜都是盛在碗盘,贵者或金或玉,贱者或瓦或陶,却找不见不用俗器来盛的饭菜?钟娘子既是状元夫人,想必有些别出心裁的法子。”

  池小秋便知道,这秦充容也是个小心眼的。

  拉她在此问来问去,不就是想着让所有人都看着,她是怎么当个“厨子”的。

  可惜池小秋特别能想得开,并不觉得靠着两手过活有什么不对,答话时没见半分扭捏。

  “南边倒有不少这样的菜色,柳安的莲房包鱼便是以莲蓬作底,叫花鸡是用荷叶扎紧,泥土为壳,蟹酿橙是将蟹肉炒香,另塞回橙盖中,若是算来,这样的菜却是极多。”

  算是不软不硬顶了一句,“极多”对她话中“不见”,显示说她见识少。

  秦充容微微变色,顿了顿再说话添了火气:“钟娘子经多见广,必是晓得些无形无色无状却又极有滋味的稀罕菜。”

  这就摆明了是刁难了,哪有菜是无形无色,池小秋想不到御宴也能碰着这么不要脸的,哽了哽,听她还在咄咄逼问:“钟娘子不言,是不知还是不愿说?”

  池小秋笑道:“要说这样的菜也不稀罕,现下正在席间,娘娘已品了许久了。”

  她伸指一指,众人好奇心起,看向角落,却是像布景板一样奏了半天乐的琴师。

  一整殿的人都往那里看,琴师张皇跪在地上,还以为是自己奏错了曲子。

  秦充容羞恼道:“大胆!你是在戏耍本宫么!”

  “不敢!”池小秋委屈道:“这琴乐正是以银丝奏而发声,宴席间正是佐肴佳品,无色无形却又十分有滋味,正与娘娘所说相合。菜谱上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叫银丝供,娘娘尽可去翻。”③“你!”

  钟应忱临行前曾和池小秋说过,他敢接了旨往江南一趟,便已经是正大光明站在严党对面,虽同周家虚与委蛇说了一车子话,却总有许多人不晓得,到时他出了京,能难为的只有她了。

  “你放心,闹却闹不大,总要瞧着皇上的面子。”钟应忱说起这话颇有些讽意:“能躲便躲。”

  池小秋咬唇:“要是躲不过呢?”

  “那便得罪个彻底。”

  池小秋看着这个局面,自思该是把“得罪彻底”贯彻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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