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好了,多大了,还同个孩子似的,总和人拌嘴。钟娘子不晓得你的性子,再当了真吓着她,看你怎么收场!”
明明和秦充容看着一般年纪,皇后教导起人来丝毫不违和,半嗔半笑便将此事揭过,看着还以为这两人要怎么要好。
可她下一句,池小秋便知道,皇后是在回护她的。
“钟娘子有这般才思,却有事要请教。老娘娘自天寒以来身上便不大好,又不想动弹,口里味淡,可做什么都不进不下,钟娘子可否给个方子?”
老娘娘是皇帝生母,位份不高,便是亲儿做了皇帝,仍旧让太后压得抬不起头,直到太后去了,皇帝才能尽心侍奉。
池小秋略一思忖:“ 不知老娘娘平素爱吃什么?”
“爱吃的简单,凡甜的都能多进些。这会不急,等宴罢,我再细同你说。”
依旧是无人搭理的后半场御宴,池小秋不去看秦家姐妹剜人似的眼光,数米一样一颗颗挑着珍珠米,终于等到撤宴。
皇后还记得方才的话,留她下来,身边剩□□己人,她说起话来便显出久别重逢一样的亲近。
“这话钟娘子听过便罢。老娘娘原先过了不少苦日子,独爱吃各色蛋类,尤爱鸡子儿,只是总这么几样做法,早便吃厌了,再吃别的又吃不下…哎!①”
后宫主子的口味有时瞒着宫外人,池小秋十分理解,薛一舌教她做菜,不仅教做法,教辨食材,还教了一肚子传奇故事,这老娘娘的情况正好让她想到了一样菜,便笑着说了出来。
“有一样桂花蛋,又叫三不粘,倒是开胃的。”
旁边一个老宫人听她说了做法,便知有几样难处,头一个便是要掌着绿豆粉混入蛋黄的量,不知要试过多少次才能做成,便央她道:“娘子可否做与奴婢一看?”
皇后才要斥她,池小秋便点头欣然道:“好啊!”
这么坦然的模样倒让皇后一愣,多了些好感。
各宫里置小厨房是惯常的事了,光禄寺的菜连官家都瞧不上,何况后宫,这宫人便是做皇后宫中灶上活计的,倒是头一次给人打下手。
池小秋一拿起刀,站在案前,便能让人看出是行家。
鸡蛋一个个磕在碗里,声音清脆悠然倒像是奏乐,单挑出蛋黄来,倒入绵白糖搅匀,另一只手端起盛着绿豆粉水缓缓加入,炒锅打造得极好,使来十分伏手,让池小秋不禁垂涎片刻,才将些许猪油化入,张手一试油温,便趁此时倒进蛋液,勺在炒锅中顺着一个方向不停巧劲推搅,直到变得微稠,才撤出柴炭将火转小。
旁边宫人看得惊心,总怕下一刻推搅着的蛋液便会炒糊,可池小秋总能寻到合适的时机淋入油来,两手节奏和谐,不曾有一会忙乱,直推了有几百下,就见原本嫩嫩黄色便成明亮的彩黄,看来光亮亮金灿灿。②原怕这样的东西发粘,可池小秋手一滑,就见那团点心柔顺地滑入白玉盘中,两侧还摆了几个红彤彤的小兔子糕点,宫人不由笑起来:“娘子好巧哪!”
这道菜是先呈给皇后吃的,旁边宫人拿筷子一夹,不提防就滑回了盘子,试了两次,才夹到碗中,奉与皇后。
咬了一口时,咦了一声,皇后诧异道:“竟不似其他点心一般粘牙。”
难得是虽然十分香甜又略略弹牙,却绵润软嫩,正合老娘娘这样年纪的人来吃。
本是想给池小秋长个面子,却误打误撞解了件烦忧事,皇后对她的好感又飙升一截。
没过两天,家里等着钟应忱来信的池小秋接到宫中赐礼。
一样是宫缎宫纱,几色常见宫点,另一样却是个牌匾。
上头写着三个字儿:“第一厨”。
结着彩环一路让人抬着过来的,是皇帝亲自赐的字儿。
这边稀罕了。
最稀罕的是太监躬着腰细说这牌匾原委,却和钟应忱没什么关系。
“老娘娘因得了娘子进上的食方子,十分喜欢,眼见着便好起来了!这一厨的名声,除了娘子,谁还担得起?”
而后宫里下的另一道旨,便是将秦充容连黜三级,理由便是言辞无状,行为不谨。
第185章 急风涌浪
秦充容被贬斥的消息一传了出来, 朝中上下没掀起什么波浪。
又非国母,后宫中一个普通美人,也干不到前朝的事儿, 只是却等于是放了个消息出来, 告知众人, 钟应忱虽出了京,家眷却是在上头记上了名号, 也不是能随意找麻烦的。
池小秋顿觉清净不少——连周家都不再派人往她这里来请“叙话”了。
她自忖同周家并没什么话好叙,倒有不少架好打, 正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不来烦她,两相便宜,算是双赢的好事。
有人蹑手蹑脚进了门, 一双手随即想要捂上她的眼睛, 却让池小秋轻轻巧巧避了过去,顺手摘到了信。
徐晏然不由生气:“你那耳朵是怎么长得, 这么轻的动静你也能听见!”
“你这动静可不轻哪!刚添了喜信儿, 你也小心些,不然高兄弟要找我麻烦!”
徐晏然脸一红, 不再说话。
他们正好成亲一年,这会有了身孕,正是美满和谐之时。
池小秋一壁调侃着,扶她在旁坐下, 一壁前后拍了拍那封信,却没摸出什么小玩意来, 再倒信出来,不由有些惊疑。
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用纸, 倒像是随手从哪里撕了包着糕点的皮子,上头字迹也较往日不同。
这回钟应忱写得却不再是窗外街边的琐事,罕见地同她提起当地官事来。
“真可谓亡亦苦,兴亦苦!柳安多水,得以假地利之便,兴航运,经商户,地中尽桑竹,仓中多米粮,丰县多山,四季皆雨,无沃土以植粟米,无河道以兴船利,更有夏秋税粮加身,饱肚已是幸事,何谈富足!”
一笔一捺都格外沉肃庄重,仿佛能看到他在夜里灯下,怀着压抑的心情写下这一封信。
因着信中的情绪太过沉重,池小秋捏着信,一时有些怔怔然。
徐晏然却嗅到了一股味道,不由干呕了两声,她现在鼻子灵敏,旁人不易觉察之时,她反应却大得很。
池小秋不由纳罕,一边递过酸梅,一面把信拿得远了些。
这么无意的一瞥,她“咦”了一声,凑近看,却见在书信的边角处有一抹血痕,她仔细一闻,果真有淡淡血腥味。
池小秋忙翻出先前存下的厚厚一摞信,挨个看下去,却发现近七八封的纸张都与之前不同,且笔迹最是工整闲适,同他方走时和最近时写的,都大不相同。
且唯独这些信中,只提他所见所闻,却不回池小秋这边的事,可她分明也是去了信说京里诸事的!
心开始狂跳,恰高溪午寻媳妇,正找了过来,正忙着给徐晏然拍背送梅子之际,却让池小秋截过话来。
“高兄弟,今天这信,是从丰县送来的罢?”
“呃…自然是!”高溪午面不改色。
池小秋不动声色:“钟哥只寄了这封信回来?”
“不是一直都有?前儿不是才刚给你拿来了一封?”
池小秋话中添了些许逼问:“这信,当真是钟哥写的?”
“你两个是夫妻,你不自个认他的字迹,我怎会认得!”高溪午大大咧咧挥手。
她当然知道,只是为了诈他后面的话:“前两日收的信,明明不是最近才写的!中间只隔两三天,怎么能到写信都寻不到纸的地步!”
池小秋顾不得再去耍心眼,跺脚急道:“高兄弟!钟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若不告诉我,我立刻就动身去丰县寻人了!”
“去什么去,他现下又不在丰县——连淮水都找不见他,忙什么!”薛一舌站在窗外,冷哼道。
高溪午变了脸色:“薛师傅…”
“事已过去了,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徐晏然在屋里,薛一舌不好就进屋里来,便唤了池小秋出来,一句话就把她说得跳了起来。
“临充等地起了民变,恰钟哥儿正在丰县与其相接之地量田,让流贼挟持了去。”
这还了得!
“回来!”薛一舌喊住她:“现在已脱身了,因民怨四起物议沸腾,便接着往临充安怀两县督防了!”
临充…这地方好似有些熟悉…
池小秋还在苦思冥想,薛一舌的声音便已响了起来:“如何脱身的?你还不知道那小子长了几个心眼?浑身上下都是,数都数不清!自来便没有他吃亏上当的时候,这些天必定有许多人递帖子来,或是在路上拦你,最好莫要出门。”
她还没琢磨明白的时候,高家的门房小厮骤然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总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送来各种各样的邀请,请的人倒是出奇一致,都是池小秋。
高溪午在国子监的日子也不好过,徐晏然从他那边听了一耳朵,偷偷跟池小秋道:“现下朝上像沸了锅似的,参你家钟哥的奏本都能堆成山了。”
知道了原委,池小秋便不怎么紧张了。
上回周家与钟哥说话,她也在跟前,吏部左侍郎便出自临充,江南大族许多,盘根错节,数南江临充这几个县最盛,朝中那些官儿不急才怪!
以她对钟哥的揣测,那个什么民变大约也就是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虚晃一招,直往临充,倒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唯一担心的,便是钟应忱的安危。
最后查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可疾驰飞马却传了另一个信儿。
巡按钟御史在一次出行时,不意踩空,掉落悬崖,找不见了!
于是,许多人便看见了钟家年轻娘子接着消息的瞬间,眼一翻,脚一软,便晕倒在地。
“可怜哟!”有人纷纷叹。
徐晏然却大力赞赏:“演得特别好!我看着都唬住了!”
池小秋反倒紧张:“没吓着你罢!”
徐晏然现下被护得如同一个玻璃人,池小秋自接着薛师傅的信儿,也是练了许久的,自己回忆一遍表现,还是批了个满意。
钟应忱若在明处,就是所有人盯着的靶子,若是在暗处,甭管旁人信不信,只要寻不见,就更好行事。
池小秋要给钟应忱争到回京的时间,离京愈近,他就越安全。
她暗暗叹一口气。
这哪里是做官,分明是在挣命,可比她做厨子要危险多了。
不知多少次从梦里汗湿了衣裳惊醒过来,忽然有一日,她乱挥的手被人捉在手心里,正要下意识挣脱了大力挥拳过去,忽然在睡梦中有了瞬间的怔忡,她猛然清醒过来。
眼前的人只能看到清瘦到极致的轮廓,唯独黑暗里头一双眸子流光溢彩,亮得惊人,池小秋哽了一下,猛地扑上前缠在他腰间,松都不敢松,抽抽噎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应忱轻轻从她额间吻到下巴,轻声安抚:“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
池小秋煎熬了许多天,恨不能放声大哭,又知道说不定仍有许多人盯着他们动静,便不敢哭出声,眼泪珠子成串往下吊。
从没见她这样哭过。
钟应忱心里叹悔一声,又把她拥进怀里说了一遍:“我回来啦!”
钟应忱兜转了许多圈子,终于把想要拿的东西拿到了手,半点都没耽搁,趁着夜色便随锦衣卫入了宫。
第二日正是大朝会,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齐派出去,审理御史落崖案的人还在半路上,消失的钟巡按便出现在了大殿上。
先前还有些猜测的众人便知道,这又是皇帝和着姓钟的一起玩得把戏。
玩就玩呗,皇帝偏还大怒一番,专派了三司会审,倒让先前猜了事情缘由的人,又狐疑起来。
堂堂朝廷,煌煌天威,眼下倒同勾栏瓦舍,轮番唱起戏来。
立刻有言官指责钟应忱办事不利,却行欺瞒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