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37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当日范大郎死在自己房中,就在正堂东间,门锁得结实。钟应忱拿着一根细铁丝捣弄一会, 那锁便应声而落。

  池小秋要是知晓,当初逃难路上教他学会的本事, 如今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历经几次搜查, 钟应忱本想着,这屋里该是有些杂乱。但这三十多个时辰似乎抹去了一切痕迹,这间据说发现范大郎尸体的屋子,四处齐齐整整。曾经盛放着剧毒糕点的碗盘,擦拭一新,中间摆放的间距都近乎一致,范大郎躺着咽了气的床上,衣服被子边角整齐,丝毫不乱。

  能想见女主人离开时,定然认真收拾过一番。

  这般不慌不忙,这般从容。

  钟应忱沿着水曲柳的桌面一点点看过去,窗台,床头,地面,每一个地方都不曾放过。

  毫无发现。

  钟应忱开了靠近床边的柜子,做的时候已经许久,边角甚至开了缝,里面放着范大郎一家四口的衣裳。冬天棉衣,他用手一摸就知道是翻晒晾过,过了好几次水的旧棉,疙疙瘩瘩,穿在身上必定缩手冻脚。

  可这样的衣服,范家阖家上下只有两身,一大一小,俱都是给了男丁的。

  夏天的多是粗麻葛衣,补丁摞着补丁,女子的衣裳破旧尤甚,浆洗到看不出原本颜色。

  这屋子里,除了留下的老物件,其他一应日常用具,都透露着此间人家一贫如洗的境地。

  目前为止,这间屋子他已找不出什么了 。

  钟应忱出了屋子,环视了一圈,将视线对准了范家小儿女住的一间小屋。

  据那秀娘陈述,范大郎死亡当晚,她和一对儿女都住在这里。

  这间屋子比东间小上一半,小小一张床铺,也不知三个人怎么蜷得过来。陈设更是简单,给小姑娘带的绒花已经褪了色,土哥的玩具也没有两件,床上板朽衾薄,床底下慢慢堆着不愿丢弃的破烂玩意儿,也不知堆了多久,已经满是尘土,稍微一动,便飞了漫天,直呛人。

  眼神一凝,钟应忱行动一顿。

  一个堆着灰的包袱旁边,有一道新鲜的拖拽痕迹,十分显眼。

  钟应忱俯下身,顺着包裹往里摸去,手指触到了冷硬冰凉的东西。

  往后便是墙。

  他勾着身子,在墙砖处一点点摸索,挨个敲打。

  实心,实心,实心,敲至其中一块时,略显清脆的声音传来。

  这是一块松动了的墙砖。

  顺着边缘处的湿泥慢慢挪,钟应忱终于抠出了这块青砖。

  黑洞洞的空隙里,放着一个又扁又细的小匣子,旁边塞着一个鼓鼓囊囊,硬塞进去的纸包,因为揉进去时,太过用力,已经皱皱巴巴,有了破损。

  钟应忱小心翼翼托出这两样东西。

  匣子里头放着的,是两三根光华流转的点翠錾石榴纹鎏金银簪,下面铺着些碎银子,总得有二三十两。

  而那包裹里头,却是压成碎渣的两团点心。

  一团时候久些,已经发了霉,仍能看到里面熟悉的配料,桔饼,桃仁,青红梅丝,和稍整一小块酥皮上刻着的暗纹印花。

  这才是当日范大郎从池小秋食铺上买回的玉带罗糕。

  另一团还新鲜着,和当日何师爷手里的那一半一模一样的用料。

  钟应忱拿出银针,往里一探。

  一样有毒,一样无毒。

  钟应忱站起身,望了这些物件半晌,重又将它们放了回去,细细掩好,连厚厚的尘土上的辙印也恢复如常。

  这隐藏于故旧尘土之后的秘密,该让正大光明的人,正大光明地拆穿。

  凡人命案子,必当众审理。何师爷半夜押了这自投罗网的犯案之人,忙忙审了半日,却审不出什么东西,正要抓狂时,钟应忱脚步匆匆,直闯进门来。

  何师爷不悦,正要说他,钟应忱草草拱手道:“我这边另还有些线索,有些不解处,还望何师爷帮忙。”

  他东问西问,问的都是当日搜查范家时的细节,何师爷到后头不耐,便直问道:“你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这杀人真凶,只怕另有其人。”

  钟应忱静静道出这句话,何师爷还未反应过来,拷着锁链木呆呆坐在一边的大顺便突然暴起,嘶吼道:“杀了范大的人是我!是我杀了他!你们休要扯上旁人!”

  他脖颈上青筋毕露,又踢又打,如一头失控的凶兽,泛着摄人的青光,要不是武大和另一个捕快忙冲上去,紧紧勒住他,大顺便要即刻冲出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何师爷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心有余悸。

  “审了一上午,他便一直如此。”何师爷看了一眼日头,有些焦灼:“罢了,开堂的时候快到了,这会也赶不及了,先押过堂罢。”

  钟应忱道:“若是过堂,何师爷不如再带上一个人。”

  “谁?”

  “范家大娘子。”

  柳安县丞已经年近六十,举人出身,等了许久才补上的县丞位子。到了这把年纪,早已不想什么荣耀家门,只指望着明年考满能勉强升上一升,再不济,也能得个中,莫要倒过头来问罪便好。

  柳安镇虽非府县,却是柳西巨镇,向来安定富庶,原是拖了许久关系才分到的肥差,本指望暗戳戳捞些油水,再坐上两任,便退下来做个体面的田舍翁,谁知今年诸事不平,方出了个五月叶案,让巡抚柳西的御史敲打了一番,这会便又碰了个人命案。

  要说人命案也不稀罕,但谁让这证据指向的是池小秋呢,还是和唐主簿有些瓜葛的池小秋!

  刑名重案,淹狱不得过十日,过堂不得过三日,且要贴了告示,公之于众。何师爷没法,只得带了大顺先回来,以免误了过堂的时间。

  钟应忱自请为证人,跪在堂前。何师爷已经暗地里告诉了他,这次过堂,重点便已经是大顺,池小秋不过是走个过场,不必担心。

  但当人拍案叫堂,道一句:“提池氏小秋!”钟应忱仍旧控制不住,猛得转过身来。

  明晃晃金灿灿的太阳下,池小秋手上拖着锁链,慢慢挪了进来,望见他时,粲然一笑,看不出半点颓靡。

  钟应忱的手不自觉攥紧,喉头迅速滚动,急切地在她身上迅速逡巡数遍。

  周身完好,不见伤痕。

  霎然间,紧紧被提起勒死狠狠缠绕的心,骤然松弛下来,昼夜难眠的恐惧结成的高山冰川,猛然间消融。

  这一刻,他知道了——

  自母亲惨死后一年零五个月后,他重新有了牵挂。

  确然,柳安县丞压根没再把注意力放在池小秋这里,只简单问了他们几句,待众人都看清房中搜着的糕点,不过是个粗糙滥制的冒牌货,与云桥池家无关,便将开始询问大顺。

  这自己都跳出来亲口承认了,总该不会有错了吧。

  柳安县丞觉得,这案子应该很好结。

  大顺只低着头,老老实实跪在当地。

  上面一拍惊堂木,声响在整个堂上震荡开来,异常响亮,也惊不起他半点颤动。

  “范大郎便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他急切的样子如同在争抢一个功劳。

  “用何物,为何事,如何毒杀范大?”

  “是我!是我杀的!”

  他依旧梗着脖子,一遍一遍重复。

  围观的人开始悄悄议论起来,却又碍着规矩,不敢高声。

  柳安县丞胡子一吹,恼道:“那你倒是说说,如何毒杀的!”

  “用糖!我买了饴糖,掺上毒药,直接送与他的!”

  钟应忱微微侧身,便见默默在后面掉眼泪的秀娘,面色微动,有些讶然,不过一瞬,便让她掩去了。

  钟应忱清楚地记得,那块糖是范大郎路上拾得的,为这个,他还跟邻家吹嘘了一顿。

  “你租着范家田地,为何要杀害佃主?”

  大顺终于动了动,他眼白往上恶狠狠剔着时,满满恨意看得人心惊:“他范大,从不把佃户当人看!从我家租上他田地不过两年,租子一月比一月重!我镇日想法子,结果结了一年的钱,还倒欠了他三两银子!”

  “大老爷可知道,这三两银子,我求他宽限时,他要了多少利钱?”

  “六十两,六十两,他翻了整整二十倍!”大顺咧嘴一笑,十分古怪:“杀了他,便不用还钱了!再也不用还了!”

  物证人证样样齐全,柳安县丞清清嗓子,道:“雇工毒杀家主人,当判凌迟。按律…”

  钟应忱心中挣扎。

  这案子判得太过草率,疑点有许多。

  要不要站出来?

  要不要说?

  就在这时,一个妇人散着头发,从外面人群中挤过来。

  杀威棒挡住了她往里闯的脚步,那妇人竭力喊道:

  “不是他!是我!青天老爷!杀了范大郎的人是我!”

第42章 真相大白

  这妇人荆钗布裙, 一把青丝柔柔拖在身侧,额上还留着昨晚被砸的伤痕,红肿青紫, 看着十分可怜。

  可当她抬起头的刹那, 堂上众人齐齐静默一瞬。

  什么是出云破月, 大约如是。

  她两手拼命推动阻拦她的杀威棒,身子直往里扑:“人是我杀的, 和他没干系!”

  本来如同砧板鱼肉死寂在一边的大顺,立刻要挣起身子, 却被左右衙役死死按住, 压在地上。

  他嘶哑着嗓子,道:“狗屁!人是我杀的!和她没干系!”

  池小秋大开眼界。

  行吧,原来这事还有人来争!

  周围人面面相觑, 难道这杀人还是什么光鲜事?

  范大郎这条人命好似一个晶亮蜘蛛大网, 才张开,便撞进了两个口口声声, 拼命要往罪名往自家身上的糊涂人。

  堂下顾不得规矩, 议论纷纷,高得连跪在堂前的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娘子看着柔柔弱弱, 别是推出来挡刀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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