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池小秋大约听明白了,这是让她别拿自个不当外人呗?
她还是更喜欢她家姑娘那般直截了当的说话方式。
方才徐三姑娘送的东西硬硬地硌在手心里,池小秋一看,原来是一把磨出来的木头弹弓,纹理甚美,只是做工十分粗糙。
她把那弹弓对准了树上的鸟,打了个空响。
池小秋看了看天,这会下着雨,全然看不出是什么时辰,雨丝细如牛毛,落下时只能瞥见一点闪亮,也不知从哪里织来,也不知从哪里落下,只是看墙头半探出的几朵榴花是湿的,仍旧明艳照人眼,墙缝处的青苔趁着雨势,顺着石板缝隙一路爬来,总想着哪个人走路不专心,好滑他一跤。
再走两步,便见隔壁桥上站了一个熟悉人,自己打着一把伞,手里还又拿了一把。
不是钟应忱是哪个。
“你怎的来了北桥?”
钟应忱将伞撑开,递过来:“接你。”
又问:“怎么耽误这么久?”
钟应忱对着富贵官宦人家有天然的戒心,帮工与他一说,他便立时过来,若池小秋再不出来,他便要去敲门了。
池小秋便将这徐府的奇怪事说与他听:“你不知这花园子里头多好看,也不知花了多少银钱,竟连自家的小姐也不给饭吃,饿得可怜!”
钟应忱淡淡道:“圣上如今立后也有一两年,尚无子嗣,去年宫中便有风声传出,说要选良家女子充入后宫,徐家也在应选之列。”
池小秋这才知道为什么秋云口口声声道,她家姑娘是个贵人。
可进宫为什么要饿肚子呢?
钟应忱好似无所不知:“圣上自小喜欢纤细宫人,左近伺候之人都是个个生得苗条,若想得宠,送进宫的姑娘自然也是如此。”
“难道瘦成了骨头架子便好看了?”
池小秋将徐三姑娘想作骷髅架子的模样,顿觉心酸,对素未谋面的帝王也有些不满。
钟应忱默然不言,当今即位时不过是个少年,主少臣老,这好细腰的名声传出,给新帝添了许多荒唐色彩。
可真荒唐,还是假荒唐便不得而知了。
池小秋当日听笑话,都说住在几进大宅里的人,多半是早上十个鸡蛋,晚上十个油馍馍。池小秋却别有见解,觉得那有钱人家,多半是中午十几道菜,晚上十几道菜,一个比炕还大的桌上,放得满满当当。
钟应忱听她絮絮叨叨说出自己高论,忍不住一笑。
池小秋正说着热闹时,看见钟应忱,不由一顿。
当日两人逃难时,蒙头垢面,面黄肌瘦,钟应忱每每沉默起来,便如山影下渡口前一棵冬树,挺拔瘦削,难以捉摸。可如今,浸润了柳安镇上的水气,少年抽条似的往上,只半年功夫就高了她一头。他本就少有展颜时候,一笑时便如春山晴峦,别样风采。
钟应忱走了两步,见她还未跟上,便住了脚等她,见她眼光时,有几分不自在。
他咳了一声,池小秋终于回神,由衷赞叹道:“兄弟,你这模样,真是倾城倾国。”
连个过渡也没有,钟应忱的脸一下黑了下来。
池小秋挠挠头,见钟应忱大踏步走了,明摆着生着气,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又盘算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话,没错,明明是在夸他啊!
街上卖斗笠油伞雨屐子的多了,要给叶子船钉乌篷顶的人也多了,有小贩拎了细巧花篮,里面有才开的新荷,簇粉几枝菡萏,修长雅致,有的才半开,有的已经亭亭玉立开全了,篮中铺了翠绿荷叶,雨一下,便在花叶上面积了水珠,小贩一动,便四处乱滚。
这样的新荷拿回家来,剪了头,重新插在水里,能再盛开许久。池小秋买下两三只枝,盘算着是往那个缠枝莲纹的盘口乌釉缸中放,还是往青花大瓷海碗里头搁。
只有花叶似乎挺寂寞,池小秋又搬回来两尾撒着扇子般大尾巴的黑里金,看着两条鱼吐着泡泡在荷花荷叶间游来游去,煞是有趣。
手里拎了一堆的东西,池小秋也不往回走,倒往糕点铺里面去,买了许多玫瑰糖。
既是徐三姑娘爱甜,甜有甜的吃法。一斤面四两油,雪花洋糖倒进凉白开里化去,桃杏仁酥香,瓜子一粒粒嗑出仁来,若有山间的榛子再好不过,填上些小茴和薄荷叶,一起捣碎了,再用石碾子过一遍,直到研磨得极碎,揉进玫瑰糖里头,便成了现成的糖馅料,面团擀薄,入馅料,正反面都撒上芝麻,炉火上支架子,一点点烤得焦香。(1)
池小秋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最后虫蛀了牙,从每天吃减成每月吃,她爹扛不过闺女撒娇,带着池小秋在外头偷偷堆了灶加餐。直到后头两颗牙让蛀成个黑洞,才让小秋娘发现了爷俩的秘密,从此该收的收,该骂的骂,池小秋就此痛失了玫瑰糖饼,只记着心中火烧火燎却怎么也盼不到的滋味。
这会的徐三姑娘却跟她一般处境,池小秋才又捡了这饼出来。
手中一大堆东西,池小秋不愁力气,可却拿不下这许多东西,钟应忱过来,顺手将她那一大包糖都拿了,只给她留了几枝荷花。
池小秋留意到他手边还拿了许多粗糙纸张,正想问他为何要买这些,却见钟应忱视她于无物,一撑伞,往前面走了。
直到回到家,钟应忱也没再理过她,只是坐在葡萄架下,蘸着面糊将一张张纸糊成袋子。
“这是要做什么?”池小秋好声好气地问。
钟应忱半抬头,瞥她一眼,未曾答话。
池小秋却误会了他的眼神,只是顺着一看头上葡萄,已经长成饱满水灵的一串,半青半紫,却无端破了两个。
养了半年,满架葡萄终于长到酸甜可口的时候,便有鸟闻着香甜味道上来琢食,便是只破了一个口,也能引得马蜂苍蝇都嗡嗡飞来,过不了两日,一串葡萄便毁了。
“果然还是钟大哥想的周到!”池小秋不吝赞美,终于让钟应忱缓和了脸色。
池小秋虽不知他为何生气,但总归是自己惹的祸,便趁机诚恳道歉:“对不住,我不该说兄弟你长得好看。”
钟应忱终于与她说了一句话:“倾城倾国多是形容女子,以后不要乱用。”
池小秋恍然大悟,知错立改:“我错了,兄弟你这模样,分明是赏心悦目!”
还有什么词来着?丰神俊茂,如松如竹,玉树临风…
池小秋真心觉得,就钟应忱而言,这些词都可以往他身上堆。
纸袋分明已经糊好了,钟应忱却始终坐在那里,将他们都一一捋平。
池小秋觑不着他脸色,也不知哄好了没,再过得一会,却见一点微红渐渐从他耳际蔓到颊边。
池小秋有点不敢置信,她一拍钟应忱肩膀,讶然道:“你这是…害羞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八岁后就没红过脸的钟应忱真的恼了,他夺过池小秋手中的纸袋,狠狠剜了她一眼,自顾将袋子挨个套上葡萄,扎紧了口子。
大门被扣响,高溪午从门外蹦了进来。
他本没精打采,却奇异般地觉察出了气氛中好似有些不同。
他眼睛转来转去,立刻精神起来,对着了面红过耳还未退去的钟应忱问:“种兄弟,这两日天冷的很,你真的热了起来?”
钟应忱将方才的火一起发到了高溪午身上,冷冷一笑道:“进屋,帖经一百道,一个时辰止!”
本想坐等吃瓜的高溪午傻了眼。
第51章 富贵果
在答应给高溪午补课业的时候, 钟应忱想到过他底子差,但直到给他做了个摸底,才知道高溪午的课业到了怎样一塌糊涂的地步!
按理到了十五六岁时, 不管如何, 也该将策论, 经书义,试帖诗练熟了, 更不用说这最基础的从五六岁就开始诵读的四书五经,可是高溪午呢?他连这些最基础的东西都背得颠三倒四, 更不必提什么作文作诗。
钟应忱下了死命令, 让他在五日内,要将四书五经背到滚瓜烂熟的地步,每日出帖经一百道, 凡是错上一道, 便要抄上十遍。
高溪午开始时还巴望着钟应忱能看在他好容易改过自新的份上,放过他两回, 后来才知道, 若说吴先生是个夜叉,钟应忱便是个阎王!
若是他说:“钟兄弟你看, 这只错了一个字。”
钟应忱必然要回他:“那又如何?”
若他再多辩解一句:“我不过是看错了,下回小心些便是,五遍也能长个记性。”
钟应忱便凉凉道:“难道判卷之时,父母老爷还要问你一句, 这错处是有意还是无意?”
高溪午嘴皮子利索,却怎么也冲不破钟应忱的五指山, 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脑子进水,才找到钟应忱做了这个挡箭牌。
高溪午每回过来的时间总是雷打不动, 恰好是下学时一个半时辰之后,慌里慌张,困乏不堪,衣裳上草茎尘土水渍乱七八糟,从高溪午手里闯过一关之后,便央告着他,在这里冲个凉,换上新衣服,这才走了。
钟应忱从不问他每天这些时候都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只要高溪午将课业完成,他连多留也不曾多留。
帖经是钟应忱手抄而成,高溪午体力消耗了许多,偏这灯也不如他屋里的亮堂,他只做着,便觉得那些字都慢慢化作许多只蚊虫,嗡嗡嗡飞在耳边,眼前发白,脑袋发晕,眼不自觉眯了起来,头方点了一点,钟应忱便拿书一拍案子,毫不留情。
“还剩七十道,快些!”
高溪午一下子便醒了,一脸哀怨,知晓钟应忱从不会放过他,便拿凉水扑了脸,又往下写。
外头玫瑰糖饼的甜香味一点点钻进来,勾人的口水;油葫芦扯着声的嘶叫,蚂蚱使劲往屋里冲,蚊子在外头嗡嗡嘤嘤,为不得入门而委屈;两盏油灯各投出半边亮,两相交错,变成了一个有趣的环影;屋后头的河上有人在船上搭了戏台子,正唱着经久不衰的悔银瓶,一片叫好声中,有人扯嗓子兜卖:糖梨,油炸鬼,面鱼儿!
有如此多的声音,怎么能用心写字儿!
高溪午觑了一眼钟应忱,见昨日新拿的一本书,又让他从头翻到了尾,不由想要叹气。
爹娘生他时,怎的就没给一颗会读书的脑袋!不然怎么能这么苦!
目光一转,落到旁边滴漏处,高溪午乱糟糟诸般心思立时清醒过来。
钟应忱既限了时间,若是过了,便要让他重新再做上一遍!
这下子眼观鼻,鼻观心,他再也不敢往外去想,闷头写了起来,他往日喜欢临考前抱一抱佛脚,今日记明日便忘了,钟应忱却冷不丁地抽查,让他九本书间,怎么也顾不全,多吃了几回亏,便知道了。
紧赶慢赶,到底没赶完。
钟应忱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点了点头,高溪午心刚刚一松,便听他道:“一刻时间,再做一遍!”
高溪午刚要哀嚎,钟应忱提醒他:“已经又过了些时候。”他忙埋头写起来。
小厮按着往日的点过来接他,却见高溪午写字儿写得满头大汗,下笔如飞,不由也跟着欣慰。
哥儿有了出息,他才能沾光不是!他便多跟着站上片刻又有什么要紧?
这回写完的正确无误,钟应忱终于给了他一个和煦些的脸色,道:“四书五经便算是过了。”
高溪午心一时高兴地要飞起来,可还没飞得多高,便啪嗒一下落了地。
钟应忱又找了一摞书给他,道:“接下来五天,便接着考这孝经,谷梁传,尔雅,周礼几本,你回家好生温习。”
高溪午眼前一黑。
钟应忱的考从不是写了题目现成与他,背会了再写,而是随手翻来,随意发问,难道已经到这般时辰,他还要回家挑灯复习不成?
可若是不复习,明日等来的就是更加惨烈的遭遇。
就在高溪午在池家院中盘桓之时,他房里的大丫头金环已经在高家大太太房中呆了许久了。
“溪哥儿手里那几百两银子,果真都没了?”
金环肯定点头:“大爷从小便惯会攒钱,每年太太老爷赏的,加上往来时旁人送的礼,下面各家庄子管事私下里的进项,少说也有四五百两。大爷心眼实在,只当旁人瞧不见,宝贝似的藏在床下,一向不怎么动,谁知便花个精光。”
这个傻大爷,难道不知他那床褥每日都有人洒扫更换,房中伺候的人谁个不知,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抹他面子,还要记清每次搁下的地方,若是不小心挪动了还要再原样复还回去。
让人心忧的还不止这个。
“大爷屋里的东西都是记在册子上的,便是收进库里的东西也能查点清楚。可昨日我清点东西,却发现少了几个汝窑花觚,本要把房里的人都叫过来,各自查点查点,却让大爷阻住了,只说他打碎了,又问打碎的东西都在哪里,又说是丢了。太太想,这事蹊不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