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46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自小金汤匙银碗碟养出来的,便是手头散漫些也罢了,可这几百两几天便不见了,不是招妓聚赌,便是让人哄了,金环心里嘀咕,也不敢不报。

  “你果真看清了,近日溪哥儿日日去找云桥上一个做吃食的小娘子?”

  “我亲去看过几次,大爷下学从不回家,都要往那食铺上转上一圈,近日到家时都已过了亥时,多问两句便不耐烦,只说在外读书——”

  高家大太太冷笑两声:“读书——他若是自个在外能读书,也不必月月考学都要挨打了!”

  “明日你与我一起,咱们往云桥上去看看,那个姑娘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池小秋今日心情甚好,连云桥栏杆上磨圆了的狮子头,都觉得可爱了许多。

  她早上往菜市上去时,竟得了个从没见过的宝贝,池小秋刚吃了一颗,便眼前一亮:“这个炖鸡必定好吃!”

  这果子,竟比新出的板栗还要粉糯香甜!

  行商原本是顺手带的物事,谁知这边人都不认得,原想着要砸在手里,正有个冤大头前来收货,忙道:“这果子当地人都唤作富贵果,吃上一次,富贵年年呢!”

  只要好吃,叫什么根本不在池小秋的考虑范围之内。

  池小秋当即便毅然决然将那几筐子都唤人搬回了家,生恐再迟些时候,从岭南来的行商便后悔了。

  这果子乍看时,如同花朵一般鲜艳,壳子是沉甸甸的猩红,炸开来裂出一只又长又圆的黑眼睛,喜滋滋地盯着人看。

  难怪叫做富贵果,生得像凤眼。

  晒干了的富贵果才好拆了壳,果子颗颗圆润饱满,划开剥去一层黑郁郁的皮,里面的果肉才露出了真面目,是一种敦厚沉默的栗子黄,光滑润泽,池小秋用手抓上一把,看它们慢慢从手心里滑下来。

  选健壮的小公鸡,肉不柴不老,剁成小块,铛铛两声,撒下适量的细盐糖粒,新出的米酒揭开封子,浸透了淡淡酒香的米莹润生光,在微白的米酒汤里晃漾。

  池小秋兑上些米酒,浅倒辄止,将诸般材料拌匀揉进肉中,便放鸡肉在一边自去腌着入味。

  她把圆嘟嘟胖呦呦的富贵果倒进锅里,加水,细细的煲熟,到还不熟烂的时候便先盛出来。

  净锅,下葱姜蒜,大火翻锅,鸡肉一触到热油,哧拉一声,皮肉便卷了边,眼见着熟了起来。

  富贵果一晃便刷拉刷拉闷声响,挨个滚下锅,你推着我我推着你,挤在鸡块当中。时候久了,水咕嘟咕嘟从容不迫地焖着满锅鸡块与富贵果,同属于两种食材的香气一点点融合交互,上材料,焖锅,收汁,池小秋每一步都走得从容不迫。

  富贵果炖鸡,池小秋尝了一口,欢欣鼓舞,恨不得找了那行商来,再从他家乡运来十几车,能运来些树最好!

  一会就要往徐府送食盒,池小秋将炒了做样子的青菜装了进去,又加了些别的菜。

  两三层食盒摞好,池小秋仔细检查了一遍,按住每层使劲摇了摇,确定什么乾坤也看不出来,这才放心挎着走了。

  接她的依旧是秋云,池小秋朝她一笑,打开食盒,秋云一看,就让香味引了过去,眼睛忍不住黏在上面,连责怪的话说的也不那么真心。

  “不是与你说过,姑娘吃不得重油盐的东西…”

  池小秋笑道:“姑娘虽吃不得,你家太太总该能吃得,这是孝敬太太的。”

  她还分作了一小份给秋云和李妈妈,又将下面的食盒给她们看:“这才是与姑娘的。”

  她这样会做人,别人少不得也笑脸相迎。

  李妈妈不过略尝了菜,就点头道:“送与姑娘去罢!”

  池小秋忙起身道:“我还想去见见姑娘,道一声谢。”

  刚受了她的礼,李妈妈不好推卸,眼看她衣衫单薄,藏不得什么夹带,便点了头。

  两日不见,徐三姑娘束腰的丝绦又掐细了两分,两眼雾蒙蒙的,像是山前云岚,有种弱不禁风的美丽。

  一没了旁人,徐晏然两眼立刻定了焦距,她动作不似前几日那般敏捷,但攥着池小秋胳膊的手,更急切了。

  “可有吃的?有油有盐有糖的那种!”

  池小秋不负她所望,利落地打开中间的夹层,薄如纸的玫瑰糖饼压实,足足能装得下四五张,油纸裁成小份,团成一团塞在旁边,里头裹了两三小块富贵果与鸡块。

  徐三姑娘以看不清的速度,迅速吃掉了两三张糖饼,然后将其他东西藏在床褥之下。

  转过身来,她握着池小秋的手,诚恳道:“小秋,好样的!”

  她希望两人的友谊一直可以坚持这个原则:苟有食,勿相忘!

第52章 粉蒸肉

  云桥摊上还有一堆事情, 池小秋在此地留不长,徐晏然牵着她的手依依不舍:“若是下月我生日,你也能过来就好了。”

  “什么时候?”

  “七月八, 到了那天, 我就十五啦。”

  池小秋讶然:“我也是那天过生日呀!”

  徐晏然乍然欢喜起来:“真的?那我便求了娘, 让你一块过来!”

  李妈妈一进来,徐晏然立刻坐得端淑稳重, 慢言细语跟李妈妈说了这事,她脸色立即变了。

  “这可是姑娘及笄大事, 楚楼几家的小姐们都得过来, 便请池姑娘进来,又如何有空招呼?池姑娘家里还要顾着摊子,姑娘也要为人家想想。”

  到时候, 一群官家小姐一处, 要是自家三姑娘的痴心眼子,偏让一个厨娘与他们坐, 传出去, 徐家的规矩还有没有,可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徐晏然却不理会, 只问池小秋道:“池姑娘可愿来?”

  李妈妈阴惨惨看向池小秋,只觉她若是识相一些,就该二话不说拒了。

  池小秋却惯不会识眼色,干脆点头:“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那便如此定了。”徐晏然慢条斯理, 不带半点烟火气。

  两人愉快达成一致,却把李妈妈气得倒仰。

  离选秀的日子越来越近, 教了一两年的徐家姑娘却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方才送出的那丁点美食带来的好感消失殆尽,李妈妈往徐家太太处, 将此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最后悄悄给池小秋下眼药:“老婆子只当这池小秋也是个懂礼,没想到咱们这傻姑娘递了个台阶,她便顺着爬上来了!”

  徐家太太揉揉额头,颇为疲惫:“除了这事,三姐最近可曾在吃食上闹过脾气?”

  “那倒没有,自池家厨娘每日送饭食过来,半夜突然进门查时,再也没见姐儿偷吃过,倒睡得安稳些了。”

  李妈妈想着徐三姑娘又松了一圈的衣裳,不由邀功:“这两天来,姐儿又掉了两斤。”

  徐家太太皱眉道:“才掉了两斤?那怎么够!京里头送消息过来,说庞家的小姐如今轻得能站在盘子上!你再看看三姐!”

  她当机令断:“中午莫要给她什么香稻米饭了,再紧一紧她的早饭,告诉秋云,谁敢给小姐递食,立刻打了板子撵出房去!”

  李妈妈为难道:“太太也知道三姑娘那性子…”

  短她衣裳短她首饰都好,若要再克扣她吃食,还不得掀翻了屋子!

  “她若是不听,请戒尺过来!与她说,若是进得宫里能得了圣上宠爱,全了全家的前程,莫说什么糕点米粥,便是要海龙王肉我也给她弄来!”

  徐家太太只恨小时太过宠这姑娘,才养成这不挑嘴的性子,选秀也是关乎全族的大事,怎么能由得她任性。

  “另外,不是想让那个厨娘陪她过来过生日?我允了!只要她好好吃饭学规矩,旁的都依她!”

  李妈妈一喜,有了许太太这把尚方宝剑,她还怕什么,只是踌躇道:“到时候其他府里的小姐过来,专和姑娘叙话时…”

  徐家太太不耐道:“这有什么,提前说与那厨娘,等小姐们都去园子里时,便支开她往小厨房做上两道菜,等菜完了,宴席也散了,三姐儿还得回去学规矩,哪费得许多功夫!”

  李妈妈大喜:“还是太太想的周到,哪像我们这等拙嘴笨舌的,白活了这般大年纪呢!”

  紧赶慢赶回去,正好趁着池小秋出了园子门前截住了她:“池姑娘,太太已应了,说姑娘愿意过来陪我们姑娘,竟是大好的事!”

  池小秋不语,一刻钟之前,李妈妈可不觉得这是大好的事,怎么变得这样快?

  “倒是有事劳烦姑娘,三姑娘最喜欢姑娘的手艺,到时候还得求着姑娘做两道新菜,给咱们三姑娘尝尝鲜,也是让她过生日添个欢喜的意思,姑娘可愿意?”

  徐晏然既认了她做朋友,池小秋便拿她作自个人待,虽不知他们有什么花花肠子,但能给自己朋友做些吃食,池小秋欣然点头。

  难得有一次正大光明吃饭的好机会,池小秋精心打算,仔细准备,希望徐晏然那天时能吃得开心。

  想着徐家姑娘今日眼巴巴看着端走的富贵果炖鸡,那副可怜模样,池小秋决定,让徐晏然在过生日这天,吃肉吃个够!

  生日宴一年只有一次,池小秋提前开始练习准备,生怕到了紧要关头,砸了徐晏然的吃饭兴致。

  选柳安镇子下的凤西村出一种白米,颗颗莹润,粒粒生香,入锅炒香,放在石碾子上面磨成粉,然后用细纱网罗筛了一遍又一遍,钟应忱见她这般仔细,便问她因由。

  “只怕你做得再仔细,到时候徐家姑娘也吃不得一口。”

  池小秋不解:“便是徐家的人托了我做给她家小姐吃的。”

  钟应忱问:“你送给徐家太太的玉带罗糕,下面人可曾递了上去?”

  池小秋顿悟,想了想,庆幸道:“亏得你提醒了我,倒是做得饭菜,我得寻机给那姑娘再留一份,不然我做了这么久,她竟连尝一口也不曾!”

  钟应忱本以为她要惊叹这大户人家肚里官司,却不想她只惦记这个,只得摇头失笑,接了她手里网罗:“你先去备别的,我打下手。”

  池小秋这是对徐家姑娘上了心,给徐家送饭的食盒,便是她口口声声唤着“兄弟”,哄着他亲自上手打了一个有机关的出来。

  自她到柳安镇后,便没有同年的小姐妹,如今寻了一个,却是旁人眼里攀不上的人。

  若要他的主意,恨不得池小秋这一辈子,离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宦之家远远的,待他功成名遂之时,便能护她周全。

  可池小秋不是一株花,一架藤,一支玉簪,一把折扇,甚而不是往日他认识的任何一种女子,池小秋生就男儿义气,最是有主意,活泼而有生气,便如同鹿跳泉心的水,从中心冒出来,又从半空中洒落成漫天珠子,一颗颗的,剔亮,透彻,时时刻刻不曾停歇。

  莫说他如今与她无甚关系,便是有了关系…

  一瞬间,钟应忱被自己漫然飘散的思绪惊了一惊,忙收拢了,不敢再想。

  脂油在锅里化了,放入椒盐,把筛出来的米粉重新倒回锅里,又炒了一遍,这回出锅的米粉便滚上了油,香气浓烈。猪肉选肥瘦相间的,恰好是一半精肉,一半肥肉的,更是正好,切成比骨牌更大的块,在方才炒好的米粉里一滚,肉便一块块把细匀米粉裹在了周身,变作淡黄色。(1)

  池小秋将这些肉一块块在蒸笼里头码好,刚要烧火来蒸,忽然看见了外头瓷缸里头新买的荷花荷叶,池小秋一探手,毫无摧花折叶的自觉性,伸手过去,探进水间,直接一掐荷叶梗,躲在荷叶下小憩的黑里金鱼乍然失去了纳凉之所,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来回转了好几圈。

  池小秋看了那两条鱼咽了咽口水,后悔自己没买些能吃的鱼回家来。

  笼屉里铺上两层荷叶,正好防着走油,又想起之前钟应忱买回家来的荷叶包鸡,池小秋便在荷叶之上又垫了一层腐皮,静等它蒸熟。

  钟应忱蹲在灶膛前烧火,他仪态极好,明明是在挑柴火,却好似在挑笔墨,衬得她这粗糙灶台都多了几分清贵。

  池小秋不由一叹,钟应忱闻声抬眼:“怎么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为甚徐家要将姑娘送进宫里?听说宫里有三千个娘娘,便进去了,天天饿着,有什么意思?”

  本来这宫中膳食好吃,也还有个盼头,但听得那皇帝也是个喜欢苗条人的,连这点好处也没了。

  若要徐三姑娘听见了,必要握着池小秋的手叫声知己。

  “徐家最出息的便是去了的老太爷,如今三姑娘的父亲,已在通政司参议位置上呆了十数年,再难寸进一步,她只有一个哥哥,年近三十还只是个童生,若是不搏一番前程,不过两代便败落了。”

  满门希望系在三姑娘一身,自然要处处小心。

  池小秋对于徐晏然寄予深深的同情,只觉这小姐过得还不如她自在。

  热气蒸腾,如一捧雾绕在笼屉四周,池小秋开了盖,见肉色晶莹油亮,颤巍巍粉糯糯,令人胃口大开,池小秋自家搛了一筷子,只觉其中瘦肉混着外间米粉清甜,又混着咸香,肥肉丁点不腻,荷叶清气浸透其间,解馋却不油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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