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门一开的功夫,一阵木樨香直扑过来,池小秋忍不住看过去,见一大丛娇娇黄的木樨花夹着嫩绿叶子,连枝子一起走了进来,她不禁吓了一跳。
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人扛着一整枝子木樨花进门,正是薛一舌!
池小秋一时哭笑不得。
旁人都是买树上采下来晒干了的木樨花,唯独薛一舌,也不知是从哪里直接砍了一半花枝拖回家里,几乎遮得看不见人。
他边走边唤池小秋:“腌糖桂花去!”
新摘下来的桂花泡在盐水里头,洗净了,放在外头,这几天正是闷热天气,柳安镇上称作“木樨蒸”,太阳底下晒着,不多会便干透了。拿一个干净瓷瓶,一层糖一层木樨花道道铺上去,灌满了糖封上口。(1)
池小秋只用看着这些瓶子,便能想象糖桂花吃在嘴里的蜜甜味道,薛一舌将瓷瓶一个个放好,眯着眼道:“等他个十几天,出来的糖桂花,能用到明年正月十五,捏完浮元子。”
还得再过十几天,池小秋发馋的心便有些失望,钟应忱接口道:“这螃蟹大约是等不得了,不如中午便蒸些来吃。”
池小秋忙不迭点头,这么肥的蟹可是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见着的,此时不吃更待何时?
若迟些时候,再死个一两只……池小秋只这么一想,便觉得心痛起来。
薛一舌打量了一番正在清理肚肠的大螃蟹,十分满意:“走,徒弟!”
池小秋挽好袖子,只待他一声令下,便要将那些螃蟹都捞了,却听薛一舌道:“都蒸了可惜,今儿便借它们教你一道新菜。”
“芙蓉蟹斗!”
他拣出四五只个最大的,上锅蒸熟了,池小秋上手帮忙,蟹壳一掀,把满盖的蟹黄都刮出来,蟹腿斩断,剔出莹白的蟹肉,正忙活着,薛一舌却道:“你站一边瞧着。”
薛一舌大约是拆惯了蟹的,动作极为娴熟,数种物件一齐上阵,几乎看不清楚,等一整只蟹拆得干干净净,余下的螃蟹壳竟能摆出一只原样的来。
池小秋好奇拿了那几件物什来看,竟是小小一套白银制成,里边有斧子、腰圆锤、剪子、小匙,林林总总得有七八样,十分精巧。
“这是蟹八件,专拿来拆蟹的,若用不惯这东西,拿轻巧些的刀也使得。去拿五六个鸡蛋来。”
薛一舌把鸡蛋磕开,两边一倒,便把蛋白与蛋黄分了干净,蛋黄留出来,只留蛋清,两双筷子一握,薛一舌便站在那里轻巧均匀地将蛋打发。
竹筷敲击盆底的声音铿锵有韵,十分好听,池小秋眼见着他的手与筷子一同快成了残影,透明粘稠的蛋清竟慢慢便成了糊状,雪白一团在盆里,薛一舌将磨好的米粉慢慢洒进,慢慢搅匀,把打出来的雪衣糊搁在一边。
那边厢便迅速入油,锅迅速翻上两回,蟹粉便炒透了,起锅摆进蟹壳里,雪衣糊分作一朵朵往蟹粉上一坐,摆在盘里,再点上一点蟹黄。
蟹壳橙黄,雪衣糊簇白,衬着正中一点明黄,艳丽又清淡,滑腻鲜甜,比清蒸油炸出的别有一番风味。(2)
这样好的饭菜池小秋没能吃成,小齐哥匆匆来找她,只道自个出门送饭时见着了韩玉娘。
这时候韩玉娘本该在家,却一个人坐在北桥,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水,流得无穷无尽。
“我让人先看着了,就怕一个想不开,妹子你若得空时,也过去看看。”
事关韩玉娘,再好的饭食也没心思去吃,池小秋匆匆往北桥上去,见韩玉娘两眼红肿,目光呆滞,看得人心疼。
望见池小秋的一刻,她忽然有了神采,她一把攥住池小秋的手,从未有过的坚定。
“和离!我要跟他和离!”
钟应忱的话在她心湖投下一颗巨石,惊涛骇浪过后,愈加两难,一头是姐姐留下的唯一骨血,一头却是与她相伴十几年的夫家。千般万般不好,只要一想到当初两相年少时,蜜里调油的时光,和涂大郎曾有过的回护,便心软下来。
变故开始在哪一年?
大约是她未孕的第五个年头,隔壁另一个媳妇与她一样境地,终于被休回家去,哭哭啼啼闹得整条街上都能听见,涂老太横眉冷竖,涂大郎却道,便是无子,纳上一个小的,生出一儿半女也罢了。
为了这句话,韩玉娘纵是看着新人入门,心里酸涩万分也咂摸出了甜。买人的钱是她昼夜纺丝赚来的,新娘上身的衣裳是她亲自挑了置办来的,自己丈夫是她亲手送出去的,索性不过一年,有了二姐,又有了哥儿,算是有儿有女,她的心便定下来。
也不算对不起涂家了。
她安心将那一对孩儿当自个的养,谁知越养越离心,原本低眉顺眼的小妾日渐风光,她一心念着涂大郎当初那句话:生了孩儿,便是为了他能叫你句娘,终是能忍下来。
可就在昨天,不知涂大郎在哪里喝多了酒受了气,恰好涂老太架桥拨火,他便直冲进她屋子。
韩玉娘到现在都能回想起那一巴掌扇在脸上的痛,眼前金星乱冒,头磕在凳子一角,看烛火翻倒在地上,她的心忽然如焦黑的灯芯一般,捻灭了。
一片冰凉。
池小秋虽不知道是什么让韩玉娘,在一夕之间就改变了主意,但是二姨能想明白,她求之不得,便扶她起来,一叠声应道:“好!和离!”
“明儿我便到涂家去讨和离书!”
碍着韩玉娘,池小秋一直到看她在东厢睡下,才去找钟应忱:“兄弟,明儿帮我看下摊子,我往涂家去找个人。”
“找涂大郎?再亮两把刀子?”
“二姨手巧,连上我这个说不得便能蹭上些钱的,再亮十把刀子那个烂人也不愿意松手,我会会他家里头那个。”
池小秋知道,那涂大郎家把韩二姨当做摇钱树,一家子懒得不动弹,怎肯放她走?
这里头,唯一心思不一样的,便是涂家那个小妾。
钟应忱一笑:“我已找过了。”
池小秋呆在当地。
钟应忱一向懒怠理会不相干的人,连高溪午与他走得这般近,也不见他说什么话来,池小秋着实想不出,钟应忱是如何去找那个小妾聊的。
钟应忱道:“你等着看戏便罢。”
钟应忱没诳她,下午才刚将凳子都支上,涂大郎便顶着一头一身的伤,瘸着腿一跛一跛上桥来,当着桥上几百人之众,将一张纸径直拍到韩玉娘脸上。
“贱人!今天我便休了你!再莫要进我涂家门!”
池小秋一把将韩玉娘拉在身后,捡起那张纸看了一看,冷笑一声。
“这般也巧,我二姨正不想在你家过了!只是要休也不是你来休,我二姨年年辛苦,攒钱供你一家子吃喝,从没什么过错!要想一拍两散,也该拿了和离书!”
若不是这世道只许夫休妻,池小秋只想代韩玉娘也写上一封休书,将那老匹夫骂个痛快,休了他去!
涂大郎却也认得些字,晓得些道理,森森笑道:“她嫁进我涂家十几年,连个闺女也没生出来,我怎么就休不得?”
“哦?那却不知你家里头一个十二岁的姐儿,一个三岁的哥儿,是谁家的人?”
钟应忱走过来,闲闲问道。
涂大郎登时气红了脸:“那哪里是她生的!”
“可是你涂家骨血?”
这话好似指着涂大郎说他当了忘八,周围人立刻哄笑起来,涂大郎脸险些要气绿了:“自然是!”
“既是涂家人,自然要尊韩二姨一声母亲,怎么说她没儿没女?”
第66章 木樨花糕
“她, 她…”
涂大郎脑中转过千万条借口,正要一条条历数出来,却让钟应忱抢了话头。
“你若说不顺父母, 逆德出妇, 可韩二姨侍奉婆母, 无一日懈怠,无一回违逆, 从不敢多口多舌,邻里皆知;你若说无子性妒, 绝世出妇, 可你涂家一双儿女好端端在家里,小妾孩儿连你涂家满门衣食,都是二姨一丝一线昼夜纺来的。窃盗有疾乱族更是无从谈起, 七出皆不犯, 又无父母可归家,你这休书出的, 毫无理由啊!”(1)
“就是!”池小秋巴掌都要拍红了。
没想到钟应忱平时沉默不吱声, 临到能用时,口舌功夫也是了得。
她决定拟出个菜单子好生犒劳一下他, 好补一补他为了涂大郎浪费的口水。
这言论之事,谁占了先机,谁便先得了众心偏向,钟应忱问声朗朗, 一句一句不疾不徐却偏有步步相压之势,在看看后头凄苦不已的韩玉娘, 看客的心便往妇人处挪了挪。
偏有涂家原先所住燕子弄的熟人也在其中,认出涂大郎脸面, 隔人相问:“涂大郎,听闻你将你娘子的簪环都给都卖了,也没补上赌钱的窟窿,不知这会可补齐了?若是连这么贤惠的娘子都丢了,你那老娘下次赖钱时,可要让地上的青砖磨秃噜一层皮!”
旁人没听见这桩公案,都向他打听,那人便绘声绘色,将当初涂老太怎么为了赖上一文两文,堵人门上哭天抢地掰扯好几天的事都说个清楚。
这回投过来的目光便复杂许多,有嘲弄的,有鄙夷的,也有吊儿郎当戏谑的,涂大郎让人指指点点,一时气得头脑发晕。
他难得硬气一回,拳头往条案上一砸,几乎要咬碎满口牙:“若不是她得罪了旁人,我又何如能让人打成这般模样!”
钟应忱哼道:“这便奇了,韩二姨得罪了旁人,无人来找她麻烦,却去寻个大汉作甚?”
涂大郎头痛脑痛,恼羞成怒:“我自家的婆娘,休便休了,让你来多什么嘴!”
虽早知涂大郎不是什么聪明人,却不想赢得这般容易。
钟应忱笑了一声,从池小秋手里取过那纸休书,看了一遍,两相对折叠了起来,妥当塞进袖中。
“这张休书,我们便接下了。”
涂大郎本是目眦欲裂,青筋鼓起盯着他动静处,这会倒一怔。
随后他便听钟应忱闲闲道:“按律,不合七出,无故出妇,仗八十,若亦合三不出,再加二十。明日还请你家人莫要出门,咱们往衙门处说个清白。”
钟应忱站于桥上,足足比他高过一头,正能看见他陡然绷紧的肌理,便又添了一句:“听闻之前多有人抗不过五十仗,就不知,涂大爷能挺过多少?”
涂大郎一时僵在那里,极致慌乱之下,只能看见他喉头乱滚,一时不知钟应忱是在诈他,还是所言属实。
周围人立刻跟着笑起来:“若是打得以后都瘸了,往地上滚也不好滚了不是!”
今早上所受的拳脚伤处还在隐隐作痛,只要想想两个板子往臀部狠狠拍下的场景,涂大郎便只觉全身都剧痛起来。
好似数九天让人迎头泼下一盆冰水,涂大郎眼看钟应忱毫无迟疑抽身要走,忙叫住他道:“你…你把那休书还我,我再写张和离书!”
钟应忱一声冷笑:“你当钟某是傻子么!你若撕了它,我又能如何!”
钝痛激得他心里发急,涂大郎忙道:“你先莫走!”
当即去旁边旁边算命铺子上舔脸借了纸笔,胡乱写了一张和离书,也不管什么理由,一般都写上,池小秋拿来一看,直接摔回去。
“我二姨替你涂家操持家务十几年,就是有什么过错,也不该是她!你这写的也是人话!什么和离,还不是因为我二姨休不得你,才让你挺着个大脸来写和离书,不然,我二姨早把你一家子拖累都给休了!”
钟应忱徐徐拿出自己方才写好的一封和离书,虽是在笑,却好似在涂大郎心上脸上下刀子:“和离书现在此,你只按了手印便罢。”
涂大郎身不由己,待按了手印,望着那书上殷红一个指头,这会才觉出些古怪。
明明是他饿虎扑食一般上桥来,却似被人裹挟着,将事态闹到如此地步,倒像是有人推波助澜的样子。
可木已成舟,他头脑发胀,在原地怔忡着,让没热闹可看的人不耐烦推到一边。桥上往来又恢复通畅,池家食铺重新招呼起客人,他从人缝之中便能看见韩玉娘微低着头,熟悉的脸上有着不熟悉的冷漠,好像方才那场大闹,跟她毫无关系一样。
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慢慢涌出,涂大郎忽想起当年挑起盖头来时,韩玉娘含羞带怯的一偏头,那时候的她如同四五月水中的菡萏,羞笼花瓣,透出粉来,便是有些不如意处,只哄上两句便好了,最怕旁人说她丁点不好,只埋头每日做活。
如今却成了这般不知羞耻的枯黄模样!
他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气愤,又听一个妇人揽着自家孩儿指着他道:“以后可莫要做这般没脸没皮的人!”
谁没脸没皮,明明是本该卑顺,却无此嚣张的池小秋,韩玉娘!
涂大郎焦躁起来,两眼往那好奇望来的孩子一瞪,无意中透出的凶悍竟将那娃娃吓得哭了。
这回,又有一拨质疑谴责的眼光落在他周身。
涂大郎没奈何,只得灰溜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