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怕夜长梦多,钟应忱连夜唤了涂家一起,往衙门处将户帖拆了,涂大郎一旦想闹个什么事,他便将那封休书一亮,涂家人便老老实实。
韩玉娘捏了自个的新户帖,因她独个,便与池小秋算作一处,是个畸零户。
她自个四下里望望,只觉恍然如梦,这样闲散的日子是她不熟悉的,无人在鸡叫天白时撵了她去灶前做饭,也无人逼了她拿出银钱给全家往熟食店切些肉来,更无人靠着她一年到头不眠不休才攒得的钱过日子。
韩玉娘拥着新松了棉花的被子,望着雨水在窗纸上溅出的水痕,有些迷茫。
“师傅,咱们今儿做什么?”池小秋的声音爽快响亮,直将这有些萧条灰暗的雨天添了几分明亮。
韩玉娘原本沉甸甸的心思不由减了几分。
“糖桂花腌好了,正好用来做花糕。”
这糕还有个好听的名儿:水晶木樨花糕。
面粉捏成团,放在水里一点点揉搓,直到搓出面筋来,剩下的水沉上一会儿,撇去了上面一层,底下晒干了便是澄粉。
薛一舌特意买来雪花糖霜,加在温水里头,叮嘱池小秋:“一份糖配上两份半的水,要用晾温的。”
磨好的糯米粉筛过两遍,和澄粉混在一起,又用石碾子过了一遍,细匀光滑,用手一捻,没有一颗粗粒子,薛一舌才停了手。
往花瓷模子里头刷上层油,又滴了些到粉团里头,竹筷子顺着右手边使劲搅匀,糖桂花在蜜中浸了十几天,甜蜜中透出木樨花香,凝成一团琥珀,一晃一下,缓缓流动到粉团里面,很快便散布其中。
薛一舌将粉团放了大约一刻时候,放进笼屉之中,冷水煮开蒸熟,放凉之后,竹签子插入模子边角,掀开一条缝,一撬之下,木樨花糕便滑落在盘中。(2)
在缠枝莲纹的青花白底瓷盘之中团团放上五六块,刚做成的木樨花糕便如透黄水晶般剔透,点点碧金木樨花粒凝在其间,一旁的烛火映照之下,恍如放光一般,竟有些惊心动魄的华美。
薛一舌又在上面浇了一勺糖桂花,池小秋张口尝了一块,直道好吃。
糖霜、糖桂花都是甜的,可混在水晶木樨花糕之中却一点也不腻歪,好似在桂花树梢探得的甜香都一齐被网罗过来,吃上一口,便如同身在花林之中。
池小秋拉了韩玉娘过来尝,她却束手束脚,推了半天才让池小秋按住小小咬上一口。
溢在唇齿之间的,是她从未尝过的美味。
她原本对薛一舌的戒心登时少了一大半,这会方信了,池小秋为何对她道,这个师傅,拜得划算。
“好香!好香!小秋妹子,你们新做什么什么吃食?”
高溪午在外头咋咋呼呼,池小秋便知道是钟应忱回来了。
她端了盘子,一路小跑出去,给他们两人看,高溪午左手拿一块,右手再顺一块,含糊道:“小秋妹子,你那师傅哪里寻来的?”
池小秋头也不抬:“桥下捡来的。”
高溪午咦了一声:“这腌桂花的手法,倒像是从京里传来的,小秋啊,你自己手艺便已够好了,可能把他让到我家去?”
薛一舌随手一掏便是精致物件,满身技艺精妙无比,偏不会自己烧灶,想是原本也是过惯了好日子。
落魄到这般,都不愿到别人厨里张罗谋生,池小秋想也不想,直接道:“你若要与我师傅说时,别忘了拿个笤帚。”
“要笤帚做什么?”
“省得他要打你出来时,找不着趁手东西。”
第67章 此计为谁
高溪午苦着脸咳声叹气半天, 只得安慰自己,大约是自个眼光太好,连看中了两个, 都是极好的人选。
若不是太好, 怎么能这般有脾气呢?
他便试试探探道:“那小秋妹子, 你愿不愿意…”
话说,徒弟不是也越来越出色了?半年相处下来, 总比刚认识时候多了情分。
他话还没说完,立刻觉得周身一凉, 钟应忱本来安安静静吃着木樨花糕, 转身便盯他一眼,透出警告之意。
高溪午立刻缩了脖子,不敢再提。
唉!只想吃个饭的人生, 为何这般艰难!
池小秋提了壶给他们两人续上一杯茶, 目光落在钟应忱身上时,险些转不过来。
钟应忱腰背永远是舒展的, 无论吃着什么, 都是不疾不徐,糕点再好吃, 也不见他快上或慢上半分,姿态好看,人也好看。
池小秋无端又想起当时钟应忱教她的那一摞词。
偏钟应忱察觉了她的眼神,睫毛微抬, 也不闪躲,倒对着她一笑。
池小秋立刻一慌, 忙撤开身去,若让他觉出自己这般盯人看, 总是不甚有礼。
到时候,那拗口的礼记只怕又要背上几遍了。
高溪午下口毫不留情,一咬下去,便没了半块花糕,可惜晚上吃的多,不过勉力多填了几块,便吃不下了,手脚摊在椅子上有些发撑,人一松懈下来,嘴便好奇,忽想起前日一事,便问道:“钟兄,你前几天让我找那与什么涂大郎有仇的人家作甚?”
隐在角落里头,默默看着池小秋一举一动的韩玉娘,一听这个名字,下意识便要惊跳起来,才刚离了座,才想去自己已然离了涂家,不必让他唤去烧水添柴做饭了,才安稳下来,心却还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若是有什么好戏,可莫要…”高溪午的话又卡在了半截。
池小秋狠狠踩了他的脚,迫他闭嘴,钟应忱顺手又拿了一块花糕,淡淡道:“这糕甜得刚好,不如再吃一块。”
那意思再明确不过,多吃一块堵堵嘴。
高溪午不知自己又踩中了哪块不详之地,可钟应忱把着他考学命门,池小秋掌着他吃食大计,两边谁也不能得罪,只好委委屈屈又咽了一块糕,撑得几乎要走不动路回家。
薛一舌喜欢教池小秋做东西,教的时候只让池小秋看上一遍,也不提点,却常冷不丁问上一句,各项材料该如何配,时候以多少薪柴为度,蒸煮煎炸都有什么细巧心思,稍走一走神也不能。
可这做出的东西,却少来碰,除了池小秋,别人也少理,最后剩下收拾厨房的,多是池小秋。
韩玉娘自从遭了事,终日恍恍惚惚的,池小秋撵了韩玉娘回房歇息,厨下便只剩了她和钟应忱。
池小秋这边刚摞了碗盘,钟应忱便顺手接过来,如今天越来越冷,他嘱咐池小秋:“用水前要掺点热的,不然容易皲手。”
他如今收拾这些东西越来越得心应手,做事快起来时,池小秋竟有些插不下空。
见无事给她做,池小秋便挨在一旁,钟应忱洗好一个碟子,正要放在一旁,忽见池小秋半蹲在一旁专心看他动作,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润泽乌黑的瞳仁也一明一暗。
明时灿若星火,暗时流光忽坠。
烛火烧了大半,略有些昏暗的光,将影子投得长而巨大,池小秋小小一团在一旁,两边人影却如同相互依偎。
时光旋到此处,有些累了,安顿在此处,厨下只余绵长的呼吸声。
钟应忱有些脸热,心里转过万般心思,忽听池小秋唤他:“兄弟,这回多谢你了。”
钟应忱不大敢瞧她,生怕池小秋一抬头,见着影子里所藏的秘密,僵着身子,手把那碗擦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该放下。
“我二姨能从涂家出来,还要多亏了你。”
池小秋不是傻子,涂家怎么肯放了韩玉娘这个白赚钱的人,定是有人私底下说了什么。她只要将涂大郎鼻青脸肿的样子,同高溪午的话串在一起,便知道钟应忱在中间做了什么。
无外乎找了与涂家不对付的人,做些手脚,让涂家以为韩玉娘如今是个灾星连累了全家,才松了口迫不及待撵韩玉娘脱身。
但池小秋还有一样不解:“你既然已经找了旁人,为甚还要去涂家找那个二娘?她那样无赖,哪里是好说动的?”
“你错了,”钟应忱把碗筷擦净水,一个个原样放回去,慢慢道“这三拨人里,最好说动的便是她。”
只消问一句,想不想让涂家那一对儿女正大光明唤她一句娘,涂家小妾便溃不成军。涂大郎这样年纪,这样家境,想寻个好人家姑娘比登天还难,只消将枕头风一吹,说不得她熬了这么多年,便能熬成涂家主母。
“三拨?”
池小秋左手加了右手加,怎么看都是两拨。
她忽想起那天在桥上帮腔的人,恍然大悟:“那个住在燕里弄的,也是你找了来?”
钟应忱含笑不语。
“你怎么知道涂家会那时候找上门来?”池小秋刚问出这话,便知晓了答案。
整个局是钟应忱一手布下,专等着涂大郎上钩。
外头让与涂家有过节的人推起风波撬开缝隙,里面涂家小妾推波助澜,挑拨涂大郎盛怒时写下休书,留了韩玉娘在铺里,倒逼着他来云桥上。看客中寻了帮手将言论彻底搅乱,钟应忱便好当着众人面用律法作戈将休书换做和离。
这一步步,钟应忱算计的刚刚好好。
池小秋心服口服:“你竟能连二姨何时改了主意都知道。”
钟应忱没应声。
这些事中,便有算错的,他也做了别的准备,能推着事情往前走,可唯一没算的,就是韩玉娘的心思。
前头涂老太在云桥那场闹剧,是他给韩玉娘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机会,只为了将涂家人烂到根底的品性,直接扒开来给她看。
韩玉娘心中有愧,便有波折,也不会见涂大郎过来难为,还要死活跟了回去。只要不破了这场局,她心中作何想头,钟应忱半点不在乎。
百般筹谋中,他在乎的唯有池小秋。
他既盼着池小秋看破这一切,又怕她看不破,以至于在她明了一切之后,连投过去的那一瞥,都要鼓足了勇气,生怕看到了熟惯的厌恶。
池小秋性子通透,最厌烦别人拐弯抹角,若真的知晓了,会不会觉得他心思可怕?
可他担忧的种种,未能成真,池小秋赞这一句时,透出纯然的欢喜,让他心里悬悬然的心轰然落下。
“忱哥儿,你当真厉害!”
这名字钟应忱着实听了别扭,他本来比池小秋大上一些,这样一叫,竟像是小辈。
钟应忱头一次提出抗议:“你可能换个明儿来唤我?”
池小秋绞尽脑汁:“小忱?忱官儿?小钟?忱忱?”
说到最末一个,她自己便打了一个寒颤,这也让人忒不好说出口了些。
她说出一个名字,钟应忱脸色便黑上一层,到后头,池小秋也讪讪住了嘴。
就在她以为钟应忱又要摔袖走人的时候,却见钟应忱静默了片刻,忽然道:“疏和就好。”
什么?
池小秋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便跟着念了一遍。
在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软软吐出的一刻,钟应忱心中陡然掀起轩然大波。
他猛地上前一步,目光灼烫,又像是忽然醒过身来,慌乱地连退两步,声音轻不可闻:“是我唐突。”
池小秋只觉钟应忱奇怪地厉害,但见他十分抱歉的模样,便大度挥挥手:“没事没事,没吓得我。”
她连刀都挥过,这点变故怕什么!
钟应忱轻轻道:“这是我小名,我娘起的。”
疏,易也,平,和也,可以想见,当初刚出生时,母亲是有多么想让他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这名字离他太久了,久得他几乎要在柳安镇的烟水柳波里忘却,另一个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