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钟应忱这会才瞅见地上还块浸了水的糕, 被条石凹坑里的水泡得可怜,又让胖墩墩的麟哥儿一屁股压了下去,哪里还能吃得?
旁边个子高些的哄了两句便不耐烦了:“不就是块年糕?哪一年没吃过, 值得你这样!”
“那…那是小秋姐姐给的…我才分得两块…”麟哥儿说得更委屈了:“还没吃就没了, 呜——”
钟应忱刚要迈步走,看着孩子哭得凄惨, 不知怎么竟停下一会, 叹口气蹲下身去跟麟哥道:“掉了也没甚,我带你去找小秋姐姐, 再给你两块便是了。”
麟哥儿认得他,抬头一看,虽有些怕,到底是让糕给引住了, 便让钟应忱牵了小手,一路跟他往家里来。
还未进家门, 钟应忱便已经闻到了米香。
薛一舌选这做糕的糯米比选媳妇还挑,色泽不莹润的, 不要,长的不好看的,不要,略有些发脆缺损的,不要。池小秋还未正蒸上米,便已花了眼,花了两三天功夫才挑出了这两大盆长圆粉白的糯米来,洗蒸的时候,简直是粒粒珍惜,绝不肯露在篦子上一颗。
池小秋把糯米送到石磨上面,碾子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留下的便是糯米粉。
蒸米粉需看火候,这点池小秋比薛一舌精通,灶膛的火将她的脸映得红润,池小秋便专心致志看着火,时不时撤上几根再加上几根柴火,等到下锅的时候,里头的糯米饭早已煮得软烂。
池小秋用勺子刮了刮里头的糯米粉,清甜米香散了整个厨下院子,她这时候才觉得,那两天眼花功夫没白费,不然怎么蒸得出这么糯滑清香的糯米粉来。
干净的案板上撒上一层白糖,猪板油切成丁也一齐搁在上头,池小秋把蒸好的糯米粉团倒在上面,根据不同口味加上别的馅料,使劲揉搓按压糯米粉团,最后压进做好的方形木头模子里,一个年糕便做好了。
麟哥儿拽着钟应忱的衣襟挨近来时,池小秋正忙着将模子里的年糕揭出来,见了他们不由大奇:“麟哥儿,方才周阿婆还过来寻你,你怎么不回家去哪?”
麟哥儿看着案上五彩缤纷又印着各种花色的年糕,早馋得不行,便跟池小秋告状:“娘只给了麟哥儿两块…”说完摊了摊手,又拽了自己的兜,十分可怜:“全都掉了!”
池小秋心知是麟哥娘怕他吃多了甜的,再让虫多蛀出两颗牙来,不由笑道:“薄荷枣蓉玫瑰木樨,你想吃什么味的,我再给你拿。”
麟哥儿眼睛顿时亮了,伸出小胖手指便让一顿点,却让池小秋轻轻挡了回去:“你方才可只少了两块,那就只能拿走两块啦。”
麟哥儿只能可怜巴巴掂着两块猪油玫瑰年糕,一边啃时,一边盯着案上剩下那些。
高家也送了年货过来,整整两三筐脆嫩鲜绿的青菜,这时节比肉还要金贵上几倍。往日都是柱子领着旁人来,这回却是一个积年的老人家领着柱子。
钟应忱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高家的大管家,便拱手为礼。
高管家见旁人帮着池小秋放东西,便请钟应忱去旁边:“钟相公可能去屋中借一步说话?”
“我家大爷近日着实进益许多,如今也知道用功了,”高管家将银匣子打开,推给钟应忱:“近半年来,我家大爷课业着实劳钟相公费心,且前日的事,也是钟相公出的主意,这才挽回些颜面,老爷太太着实感激,让我送五百两银子过来,特特来道谢。”
钟应忱看了一眼那匣子,又推回去:“常道切磋学问,常与高兄一处,彼此皆有进益,非独高兄得益,朋友之交贵自然,若收了这钱,实是多余,这半年每回家中所得菜蔬,便已尽够了。”
高管家还待要说,钟应忱却跟他道:“可莫要让我没脸去见高兄。”
世上最难欠的是人情,他与高溪午相交既已费了许多时间,不管是有意无意,若用五百两银子来换了,那才是蠢笨无脑。
高管家怔忡之际,露出些赞叹之色,便收了银匣子,郑重道:“既是如此,也不勉强公子,这边却有件事,要来问问公子意见。”
他这称谓一变,便将钟应忱往上抬了一抬。
“来年老爷请了一位先生在家教导我家大爷,因想着钟公子也未定学舍,便想请了公子一起来咱们府里,与大爷一同上学。”
钟应忱尚在沉吟,便听他道:“这先生公子也该晓得,便是青阳谭之英谭先生。”
钟应忱一时意外。
谭之英不以才学而以教习闻名,他最擅令学生专研科考,将考试题目吃透,专门练习,教出来的学生未必能有多少才名,却多能取中黄榜。这先生也晓得自己本事,只教年轻学子,最多能教他中举,再往前去却不能了。
他曾道:“科考便如行当谋生,练多熟矣,中试足矣。”便因着这话,名声在士人中颇为复杂,一面有人唾他是禄蠹,读书只为求取功名,竟将知事明理抛却一边,另一面却有人将这话奉作金科玉律,道他只不过是将旁人肚里算盘大方说来,倒十分坦荡。
一壁是唾弃,一壁是拥趸,只是不管他名声如何,只要教出的学生名字能真正上榜,便有许多人家争相将儿孙送去。
高老爷竟能请得动他!
只是不知换了一个地儿,他这名声还能不能同之前一样响亮。
他们两人在里头只说了两句话,外间院子里头忽得热闹起来。
钟应忱送高管家出去时,便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在门前,与池小秋说话。
那姑娘望过来时,钟应忱忙侧过身一避,那姑娘正是隔壁周家大姑娘周惠姐,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他不好厮见。
韩玉娘忙拉着惠姐同池小秋一起往厨下来,麟哥儿依旧在吭吭哧哧啃着自己手里头的糕,已过了这么久,他连一块都没吃完。
“你这小鬼头,全家找你快将前后翻过一遍来了,你倒在这里玩。”
惠姐轻往麟哥儿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对着池小秋笑道:“小秋妹子,这次要多谢你了!你送来的那糕,我们全家爱的不行,原说吃不完时便让都吊在篮子里头挂上,别让麟哥儿摸了去,谁知刚往正屋里头一摆,便吃了干净!”
她将自己拎来的竹篮揭开:“这是我们家才打得谢灶团,阿婆嘱咐我给你送一份来。”
前几个月里头见时,惠姐还梳着丫髻,素着头脸,一副爽利模样,现已仔细打扮起来,两缕头发打做辫子垂到胸前,一侧梳了个精巧的鬟,上头还插着一个米珠结成的同心珠花,眉似远山,盈盈两目,顾盼间现出少女娇柔。
池小秋接了谢灶团,一面赞她:“姐姐越发好看了,一段日子不见,可是大变样,越来越会打扮了!”
惠姐的脸登时羞得通红,竟不好意思去瞧池小秋,抱起麟哥儿便匆忙走了,连池小秋新收出要给她带去的年糕也没拿。
“你提这个,哪个姑娘不害羞?”韩玉娘瞧着池小秋呆愣愣的样子,摇头好气又好笑:“惠姐已到了说亲的年纪,自然要好生打扮了,若是瞧中了人,转年便要下定出嫁了。”
池小秋将年糕切作一片片,把鸡蛋磕在碗里头打碎,听了不由咋舌:“惠姐姐才多大,这便要嫁了。”
韩玉娘瞅着池小秋这般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头直叹气,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你便没想过自己以后的着落?”
“我么?”池小秋停下筷子,细细想了一会儿。
门外钟应忱停住了脚步。
“我早便想好了,过年来租上个铺子,等我把手艺学了,便往大江南北都开上食店,让池家招牌挂到各处!”
韩玉娘头更疼了:“你想得却好,只是可想过没有,你那以后的夫婿,可能准你跑南跑北!”
池小秋往年糕上挂鸡蛋的手终于一停,又想了一回,混不在意:“若是不许,打上一顿就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
韩玉娘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第75章 除夕夜
冬至一到, 往后历书便翻得飞快。
眼瞧着蒸过了猪油年糕,吃完了谢灶团,煮过了香喷喷的腊八粥, 年便近在眼前。
隔壁周家拿着提盘篮来送年盘, 一打开来, 上面一层竟是两条青鱼,忒是贵重, 韩玉娘推了两回,周大娘却笑道:“还要谢忱哥儿给咱们家写了一副好对子, 两条鱼算什么!”
要不说家里有个读书人, 就是能有些风光。
池小秋上街去买年货时,往卖对子的摊前转了一圈,竟没有能看中的, 回去跟钟应忱抱怨:“写的字连你一半都及不上, 倒好意思要这么多钱!”
她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转过头来便见钟应忱已裁好了红纸, 蘸着掺了金粉的墨写出了一副对子, 热闹又好看,连意头都比别人家新鲜。
方贴了出去, 隔壁便有人家来问哪里得的,池小秋一指钟应忱,狠命夸了他一顿。
周大娘瞥了钟应忱一眼,悄悄拉了池小秋道:“可能让忱哥儿也给我们写一张?”
池小秋一时作难。
钟应忱可从不接这样的活。
她刚要想法子推了, 坐在亭子里头装着看书,实则正支棱着耳朵听她两人动静的钟应忱忙站起来:“大娘想要个什么样的?”
池小秋眼睁睁看着, 往常冷淡自矜的钟应忱,这会同周大娘商量了半日对子, 且样样问得仔细,不由大跌眼镜。
钟应忱近日变得太多,前几日将外头大哭的麟哥儿牵回了家,今天热热切切帮着周大娘写对子,放在之前,他可最不耐烦理这些闲事儿。
真是怪哉!
可不管如何,钟应忱这两番举动,倒让周家同他们关系走得更亲近了。
韩玉娘没能推掉,便欢天喜地接下来,供在灶前,自个又捣了两下头,念道:“年年有余,年年有余。”
因要接灶,前几天买的竹灯挂这会便已备好了,韩玉娘把锡纸折成纸锭子,中间还加了彩牌方段,上下串成五彩一绺,缠在灯挂上。
她刚做好,转头便瞅着池小秋把其中一个就要往灶神龛边上悬,她忙急得站起身,连声念叨:“哪有挑灯挂捡着一个挑的,得成双成对才能顺顺利利的,你这孩子!”
池小秋甚是无辜,只是将灯挂拿下来:“这灯盏子…”
“呸呸呸!小孩子不懂事,各位神仙老爷可莫要怪,要怪就怪我玉娘…”韩玉娘紧紧张张在灶神龛前叨叨半天,才跟池小秋道:“平时便罢了,过年哪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池小秋想了半天,才知道,原来不吉利的是灯盏的盏字。
“哪里有这么多忌讳,说话也不畅快。”
从这以后,诸事韩玉娘都不让她沾手,唯恐她不晓事,说出些什么,难在串门的神仙面前描补,便赶了她出去。
池小秋悄悄跟钟应忱嘀咕,却听他道:“韩二姨却是为你好,有讲究的人家,忌讳才多。”
钟应忱见她好奇,便细细道:“譬如火不吉利,凡家中人说话不许带火,若当真起火便叫走水了。凡家中父母祖辈名讳,读书写字时都不许照念。我娘名字里有个容字,若我写字碰到时便要减去一笔…”
韩玉娘见池小秋又去寻钟应忱,便忙出来唤她:“周家方送来的青鱼你看要养在哪里?可别冻死了。”
池小秋一听忙去寻盆,钟应忱却往厨房看了一眼。
本是生在水里头的,冬天腊月里外面结冰都不怕,何曾会冻死。
韩玉娘分明是不想小秋过来同他挨着。
池小秋没注意这么多,她见别的插不上手,便又去折腾小齐哥刚打好送来的铜锅子。
她想了许久大年夜该怎么吃,想来想去,只觉得这样时候合该都坐在一处围着守夜才暖和。若是这边吃着,那边做着,总是不好,再或者这边做着,那边等着,等人来齐全了,菜早该凉了。
吃暖锅多好!菜蔬肉都一起备齐了,往锅子里头一齐下了,边涮边吃,热闹又亲香。
池小秋收拾着高家抬过的箩筐,只觉高太太每一样菜像是知道她要打算要做什么菜,送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拣了冬笋、萝卜、冬菜、白菜、菜台、茭白、莴苣各式各样的菜蔬,都干净了,切了根,水灵灵摆在小竹篮子里。
青鱼肉嫩且多,多是大刺,池小秋对着它看上一会儿,从不同地方下了两刀,便整整齐齐将鱼骨剖了出来,剩下两大片鱼肉就在池小秋的利刃之下,化作薄如玉冰纸一片片,用手摊平,盘子上头烧出的满池娇莲鱼纹就俏生生印出来。
韩玉娘在外头挑上一挂炮竹,天虽半昏暗着,可各家灯火都大喇喇亮着,街上专有官衙的人点上明灯,巡更的加雇了人,连白日里头都有人四处敲锣叫“警防火烛小心”,只因年节里头费灯费油,且又玩炮竹,火星子燎着哪家干草,便是一家子一巷子的事情。
韩玉娘又去看看屋檐下头接水的大缸,见里头仍旧满着,才稍稍放下心来,外边一声赶着一声叫“火”,实在是听得她难受,只能捂了耳朵全作没听见。
小秋已经将肴馔菜蔬都准备停当,厨房大条案上摆得满满实实,却还有两三盘平日少见的肉,其中一盘肉色嫩红,筋络雪白,一片片柔柔排在盘中,另外一盘还带着鲜艳血色,韩玉娘问:“这看着像是野狍子。”
“这两盘是羊肉,这两盘是牛肉。”
柳安镇多山多水,鱼虾河鲜,山中野味都不难得,唯独这两样少见,逢着年节,价格更是贵上了天。
钟应忱看着韩玉娘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暗笑。
她却不知,小秋凡是赚足了钱,眼里的东西便没有贵是不贵,只有能吃或不能吃,抑或是怎么吃的分别。
冷馔照旧要在灶王爷佛龛前供上一遍,小秋刚要帮忙端盘子竹篮,却让韩玉娘拦了,她悄声道:“年下规矩,这敬给灶王爷的菜不能让咱们端,总得爷们端过去才尊敬。”
池小秋听了这话,一拧眉毛,显见地生气了:“若说不尊敬,里头的青菜是我亲手洗的,那肉是我亲手切的,灶王爷若嫌弃,自个动手便是了,我自家的菜自家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