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她在家里长大,可从没见女人不能端菜敬神的道理!
韩玉娘生恐池小秋得罪了神仙,正要顿脚劝她,钟应忱从后头过来,笑意淡淡,从韩玉娘手里接了盘子:“一家有一家的规矩,这样的事合该我们小的来做,哪里能劳烦长辈。”
不管平日里钟应忱是何脸色,韩玉娘对他总存着几分畏惧,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带着池小秋,两人欢欢喜喜将菜都摆上,自个在边上郁郁坐着。
她原来在涂家时,虽说处处受挤兑,可要靠她的时候也多,她便也觉得自己有用些,现在跟着池小秋,衣食无忧,大把的时间却不知该往哪里洒。
烧红了的木炭晃着火苗,将铜锅子里头的水舔舐得咕嘟咕嘟作响,池小秋切的肉薄,只往水里一过,便已经熟了,因此得以边下边捞,麻油、小葱花、椒盐、辣酱摆了许多,想吃什么便自家去取。面前暖锅蒸腾着热气,关上门来时,屋里温暖如春,除夕夜过得暖洋洋。
池小秋拿了个骰子来晃,几种花样便按点分派,或是猜拳或是行令,轮到钟应忱时,其他三人齐齐沉默,生恐他要人对个文做个诗。
谁知钟应忱看了骰子一笑:“便与大家说个故事。”
他手往包子处一指:“且说有盘包子趁着过节时在一处说话,偏又来个米团,其中一个便道,若论材料,咱们也算是亲戚,彼此也该认上一认,识得彼此的名字,谁若认不得了却该受罚。新来的思忖着这一盘子不都是个包子,有什么难处,便道:‘你们都叫做什么?’,只听包子道——”
钟应忱便拿筷子挨个指着道:“我是个掐着荸荠丁掺着鸡蛋碎虾仁韭菜包子,这位掺着猪板油还剁着肥膘肉丁油菜心豆腐块包子,这个是浸了蜂蜜加了糖桂花掺了红豆沙压着玫瑰酱芝麻碎果仁馅儿红糖包子…”
他便如念诗一般,名字说的越来越长,听得在座都绷不住笑了,直到听到后头。
“等那包子说完了,便问米团,你叫什么?”
“只听那米团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我这名儿也不一般,却是个掺着祁阳红晚米凤台碧粳米济州安城黄粱米松山桃谷平江米函谷奉县竹清米河西中田红白花米…’包子听得慌了,忙打断他道,你就是个普通稻米捏出的实心团子,哪里有这么多样来?”
“米团道:只许你们有馅儿,便不许我有祖宗了吗?”
第76章 有意无意
子时到, 新年至。
快到时间时,池小秋便扯了人早早在门外候着,只等着时间一到, 便亲用竹竿挑着一挂炮竹, 钟应忱拿着火引子点着捻子, 便站到一旁去。
近处听来,炮竹声如同滚雷响, 池小秋一只手捂了左边捂不上右边,震得她头疼。
钟应忱方想要上手去帮她, 只是瞧着池小秋虽嫌吵却还欢天喜地的样子, 又退了回来。
韩玉娘暗地里松口气。
最近她实在是如惊弓之鸟,生怕两人半大年纪还这般混着,若让别人瞧了去, 钟应忱撑死落得个风流名声, 池小秋可是个姑娘家,跳进柳江也洗不清白。
钟应忱眼睛只落在池小秋身上。
灯挂是明, 她乌黑眸子也是明。
星火是亮, 她欢快笑靥也是亮。
韩玉娘看看左右洞开的大门,正要往前去, 把他俩个隔得远一些,却忽听钟应忱淡淡道:“韩二姨不必再去找房子了。”
韩玉娘一惊,有些瑟缩。
钟应忱仍旧望着池小秋,话却是说与她听的。
“我知晓韩二姨所虑为何, 明年小秋便十五了,我与她非亲非故, 总这般住着总是惹人口舌,我已找好了去处, 年后便搬。”
韩玉娘口半张着,要说的话便顿在那里,半晌才问出来:“你…小秋…你…”
钟应忱打断她:“我心悦她。”
韩玉娘脚步一晃,惊在那里。
钟应忱站在那里,有些贪婪地看着灯影中他最喜爱的姑娘,不肯挪开一刻眼光,声音却听不出什么波动。
“二姨不必忧心,小秋若不点头,我绝不强求。”
韩玉娘的心沉了又松,钟应忱这话她可不怎么信。
这年轻人少说也有上百个心眼,这会心在小秋身上,自然处处顺她心顺她意,哪一日不喜欢了呢?
韩玉娘只要想想他对付涂家的手段,便打了一个冷战,恨不得将池小秋放在袖子里头带走,离着钟应忱远远的。
她宁愿池小秋过得简简单单,也不想她轰轰烈烈之后再尝尽人心诡谲。
好就好在,钟应忱马上便要走了,到时候,她有的是时候好好给池小秋选个好夫婿。
她偷瞟了钟应忱一眼,暗自欣喜。
他便主意再多,他一搬走,手又能伸到哪里去
池小秋点完了那两挂炮竹,便跑回来抱着韩玉娘胳膊:“二姨,你可还要放?”
韩玉娘这会心情甚好,便笑盈盈道:“都这把年纪了,还去玩这些小孩玩意儿?炮竹也放了,锅子也吃了,不如趁早睡觉罢。”
“不是还要守夜么?”池小秋恋恋不舍,好容易有这样光明正大玩的时候,便是再熬两个通宵她也愿意。
“还有好十几天能玩,哪里在这一天呢?点灯熬油似的,熬得全是心血,不如先去睡觉,明早起来,可有好东西要给你呢!”
韩玉娘每日早起早睡,时辰雷打不动,还想拉着池小秋一起,定要看着她屋子灭了灯才自个回屋睡下。
池小秋在床上翻来覆去,外头偶尔嘣得一声炮竹响,和小孩们嬉笑声传来,比白日里头还清楚,直引得池小秋想出门去看热闹。
嗒嗒嗒。
朝向院子的那一扇窗子忽得被敲响,池小秋一个激灵,忙翻身坐起,凝神听了一会儿,静寂之后又是几声不慌不忙的嗒嗒嗒。
池小秋披衣而起,悄悄开了个门缝。
钟应忱便站在阶下,在一片如银似水的月光中,抬起头笑看她。
他没说话,只是往门外边指了指。
池小秋大喜,忙穿了棉衣,蹑手蹑脚随着钟应忱溜出了门,直到出了巷子,才大松了口气:“若是吵了二姨起来,我便又让她摁床上了。”
钟应忱只是笑,拿了搭在臂弯的暖兜,转过身来:“这个戴上,别吹了风。”
钟应忱比她高上一些,帮她戴暖兜的时候需得稍稍俯身,两人便挨得格外近,近到池小秋抬眼时,能看得清他深若潭水的眼睛,微微上翘微笑的唇角,和帮她系上系带之时格外专注的神情。
当初那在榴花蜀葵之前停驻的人影,与现今给她系着暖兜的人重又重叠。
同样奇怪的感觉,好似世间往来之人千万,他眼中唯有一人。
每当这时,池小秋便能觉出自己的心跳,有力,急促,又慌乱。
“路上结了霜,走慢些。”钟应忱将垂下的穗子捋顺,后退一步,站得远一些,池小秋这会才透出口气来,方才那点异样渐渐消弭,她终于能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街两边。
除夕不似上元,这会多在家中守岁,除了打更的人,连铺子都少有开着的,只有一两户人家还敞着门,大人便看着小孩在门口摔爆竹拍手掌。
池小秋不过是看个新鲜,没走上一会儿便没什么精神了,可又不想回去。
钟应忱便拍着栏杆:“咱们坐上一会儿,说会话。”
池小秋半倚在桥栏上,便听他道:“过了十五,我便要搬去别处了。”
池小秋蹭得跳起来——
“搬?”
“搬什么?”
“这房子一半是你的,你为什么要搬?”
“搬去哪里?”
钟应忱瞧着池小秋这般慌乱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他直起身来,看着池小秋的眼睛。
“小秋,我们认识两年了。我们都长大了。”
池小秋抬头望他,懵懂不解,听着他道。
“你可还记得,我并非你兄长。”
池小秋一惊。
她生来占了个大力气,便是爹娘去世后再多流离,她也不曾吃过大亏,可四顾无亲时,心中便如开了扇漏风的窗户,刮得人心凉。直到不知何时,钟应忱站到了这里。
他们第一次和人打架,钟应忱明明打不过,还执意要冲在她前头,虎着脸道:“有我在呢!”
他们初初来到柳安镇,寻不到二姨时,钟应忱道:“我还在。”
她陷在牢狱中望着星斗惶惶之际,钟应忱托人带进来口信:“你信我。”
池小秋生来不缺朋友,可钟应忱还是不一样的,有一种本能的笃定,让她相信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回头,钟应忱都会站在她身边,让她一切任性的闯荡都有了底气。
可钟应忱这句话,却将她习以为常的生活一下子打破。
她头一次这么清晰知道,这年年岁岁的流过,不止意味着一种关系的亲近,也是一种状态的破裂,钟应忱,会站在属于他的路上,迎接他的人生。
她沉默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钟应忱瞧着她茫然失措的神情,心里的一块慢慢坚实起来。
他赌得不错,至少小秋心中,于他有意。
如同剪破了豆沙心芝麻馅儿的浮元子,里头包裹的满满的甜就一点点漏进心里。
生怕扰了她去识得自己纷杂未明的心思,钟应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温存。
“如今的地儿,你们便好好住着。虽离云桥不近,但出门便聚着各家牙行,光是这前后两街巡检司便设了两个桥铺,有人日夜值守,当日我选了这个地方,为的便是稳妥,便是有乱也乱不到这里来。整条巷子中都是饮食本分人家,离这院子最近的周方两家,都与你处得甚好,若有个事情,足够相守相望。”
池小秋低头,不知为什么鼻子有些发酸,只能应一声:“嗯。”
钟应忱一时想笑,又怕她恼,只得继续与她道:“韩二姨是你至亲,无论什么主意必定是为你好的,可这世上,旁人以为的好未必是你要的,你心中须有自家主意。且二姨一向忙惯了,每日里闲着自己便要胡思乱想,我那边寻了两家丝线铺子,看过二姨手艺,说是甚好。二姨若是无事,绣了物件便可送去寄卖,或是做个教授绣娘的师傅也好。”
“铺子上,小齐哥虽然可信,你也要心中有数,若是两边都说不明白,存了误会,不但脸面,连情谊也没了,家里铺子的那几个厨娘帮工亦是如此,恩要施,却不可太过。威可不立,可界线却要提早说清楚…”
钟应忱一边说一边想可有什么落下的事儿,直到肚里过了许多遍,确无遗漏,他才呼出口气,见池小秋仍旧低着头,才觉出气氛好似凝重了些。
钟应忱便拿了红绳串出的银锞子出来,拿过池小秋的手来,给她系上。
“过年都有压岁钱,虽是实在到底不好看,这可是我专给你打的,你莫要给花了。”
池小秋摸摸那串银锞子,春日桃花,夏日石榴,秋日木芙蓉,冬日蜡梅,一年四季四色花样小巧精致,倒真是专门打出来的,又见他叮嘱这般仔细,心中更慌了,眼里泪珠不自觉滚下来,扯着钟应忱袖子凄凄切切:“你…莫不是要走了吧!”
“想什么呢!”钟应忱手抬起又放下,只是笑看她:“我不过是搬个屋子,且离这里…”
甚近。
他心中默默笑道。
你已入彀中,我岂会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