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她进门之时,池小秋正从钟应忱手里接东西,两人挨得格外近,瞧得韩玉娘心里有些不安。
姑娘一天天大了,心思也多,韩玉娘生怕自己有了疏漏,原说好回家拿了便要送去的绣件也抛在脑后,一齐帮着他们忙活。
池小秋用米粉捏了小小的浮元子,煮熟了捞出来,一个个圆咕隆咚雪润嫩弹。再倒些藕粉在碗里,倒上一些冷白水,接着用热白水冲开,勺子慢慢搅匀,就见碗里头的藕粉微稠,晶莹剔透里还透着淡淡的粉,仿佛春天浸了水后变薄的桃花色,把浮元子直接加在其中,十分好看。
钟应忱只尝了一碗,见韩玉娘如坐针毡的模样,便对着池小秋微微一笑,起身要走。
“这些你都拿着,晚上看书时候冲上一碗,还能顶饿。”池小秋足足给他装了一半新出的藕粉,又看看他的手,怕他拎不得重物:“算了,我帮你拿过去。”
韩玉娘自然不肯让池小秋随他去,便接过来藕粉:“你不是还要跟薛师傅学什么菜?这藕粉,二姨帮你拿去!”
钟应忱垂下眼,多了些冷意。
他不过是因为池小秋,才愿在这院里多顾及韩玉娘,可这出了门,却再不能退了。
池小秋有些犹豫,却听他一面道:“诸位自去忙,我自己来便好。”一边却又握了握手,似是忍着痛。
池小秋顿时狠狠唾弃了自己一把,钟应忱自来便不是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性子,这会不过送个东西,推来推去算什么,便抢了藕粉:“二姨你去歇着,我去!”
因有着这份愧疚,池小秋一路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又怕他自己天天在家,从天亮读书到天黑不好生吃饭,又跟他约了每天午间晚上两餐,便打发伙计直接送饭到他门上去。
钟应忱只微笑听着,难得池小秋这会不似前几日那般疏远,便趁着空道:“七月曲湖边有灯戏,到时候高兄正登台唱第二折 戏,我便定了两个位子,咱们便一同过去,也好给他壮壮声势。”
他说着便笑起来:“听说那茶园子上了些新点心,倒是稀罕,你若尝了说不得自己便能做出来。”
戏倒是其次,难得是这点心,池小秋的心思立刻让这新鲜吃食牵了去,忙点头:“那就说定了!”
这会街上来逛的人也多,一到这多风时候,卖春胜、风筝等物的都多了,桥上桥下多有人来拦着行人兜卖了,池小秋二人便也早早让人盯上,方上了桥,就已经让几拨人拦了。
这般两三次,池小秋也有些恼了,一边躲截住她硬是要她看挂的幡的人,一边道:“我赶着送东西,又不要买东西,你自去寻别人去!”
那小哥赔笑,先往池小秋手里塞了个荷叶包着的小点心:“并不是让小娘子买东西,恰是我们店里新开,里头各项吃食都便宜许多,小娘子若是闲时,便抬抬贵脚往咱们店里去逛逛,坐坐也使得。”
池小秋听见吃食两字,便住了脚:“你是哪家?”
“清平酒肆!云桥边上顺着河过去一拐就是,旁边就是曹娘子布店。”
这不是巧了吗不是!
池小秋顿住,挑眉问道:“你们家原不是在云桥隔着一条街东边吗?”
“小娘子去过我们店?”小哥笑得更是喜团团的:“哪敢情好,我家店因开得时候久了,来得客多,就又开了一家新店。”
池小秋看着他手里的牌幡,不禁笑了。
所以便把新店开到她池家食铺对门了?
韩玉娘在家越发心神不宁,她原还道这马上秋闱,钟应忱少不得每天苦读,至少这一两年上没空常来扰池小秋,可看今天两人这亲近处,她前些天教给自家姨甥女的道理,大约是转头就忘了。
韩玉娘小心翼翼跟薛一舌打听:“最近…那钟小哥常过来?”
薛一舌面不改色:“倒也不常见。”
韩玉娘还不放心,又探问方回来的池小秋:“钟哥儿甚时候考试天天倒是得闲?”
她的防备明晃晃的连池小秋都听出来了,皱眉道:“二姨,这院子有忱哥一半,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屋子里谁还能拦他不成?”
韩玉娘一滞,眼圈便有些红。
池小秋顿了顿,还是硬着心肠道:“在家时爹娘就教过我,说人活着,恩要报,仇要报,我能到柳安来,全托赖忱哥,以后二姨不要再说什么上不上门的。”
她放软了语气:“他还不如我,我还有二姨,他在这镇子里没亲没故,要是连家里都不让回,还要他去哪里?”
池小秋这突如其来一番话,在韩玉娘心尖挖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意悬悬荡悠悠更没个着落处,恐慌地半夜都睡不着。
这会能为他说出这样的话,等再处得时候多了,还不是钟应忱说什么,她便晕乎乎应了什么。
韩玉娘算着钟应忱去应考的日子,暗暗落定了主意。
不上两天,池家食铺对面便噼里啪啦放了足足一丈的长炮仗,声音大得连在厨下忙着的惠姐池小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池小秋掂起脚,透过厨房又高又小的菱花窗看过去,就见一个上下都圆乎乎油光光的人,站在阶上团团朝周围人深深作了个揖,笑容可掬:“小店方从街东挪过来,菜价便宜分量足,童叟无欺,无论新客老客,凡进店便有对折,若是熟客,能免上更多,还望各位多多光顾!”
惠姐咬牙道:“太欺负人了!他这分明就是要和咱们打擂台!”
“这怎么算是打擂台?分明就是看着咱们店里人多眼馋。”小齐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看着对面,杀气腾腾。
云桥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地价租子样样都贵,可挨不住来往人都汇集于此,自然卖各色吃食玩意的也多,立住脚不容易,可要是能立住了,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池小秋眼里只有那一叠微黄滑嫩的豆腐皮,全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口道:“这一街上少说也有百十个铺子,便是开十家,也拦不住。”
小齐哥想想便也笑了:“我去他家吃过,厨子虽还过得去,还不及东家一指头,到时就看他怎么哭罢!”
他们虽然想得开,可食客不是常情的,自然有许多人往清平酒肆去尝了鲜,不上两天,就有人拍着桌子在外头骂起来。
“想钱想疯了,弄个荤菜的名来糊弄你爷爷,分明就是一盘豆腐皮,也敢要一百个钱!”
池小秋一听便知道,这回遭殃的,是刚端出去不久的素烧鹅。
素烧鹅用豆腐皮同山药制成,山药削皮上锅蒸熟,软糯松散入口即化,红枣去了核塞进去,再撒上芝麻抹上油,均匀裹在两层腐皮里头,卷成长长一条,再下油锅里头煎得两面灿黄发脆。
出锅后切成寸段,只看颜色,层层相叠,豆腐皮黄亮,就如同刚熏制出来皮酥油亮得烧鹅,故名素烧鹅。
外头伙计压不住,只能抹着汗来找小齐哥,池小秋在里头慢慢煎着一锅软豆腐,尤能听见外面一声高似一声。
“李二爷也说了是素烧鹅,既带了个素字,自然是旁的做出来的,如今这豆腐山药样样不便宜,论市价,一碟卖上一百钱,也只赚个薄利。”
“哄谁去?隔壁家现卖的素菜,便没有高过三十钱的!”那人嗤之以鼻,唾沫喷了小齐哥满脸。
第96章
“这一块豆腐皮, 搁在对门,只卖二十个钱,凡是老客, 还能再少些!一盘菜生生让出九成的利来?敢不是看小爷钱多, 上赶着欺到头上来?!”
他这话倒不是给自己抱不平, 竟是给对面清平酒肆打招牌来的。
池小秋将锅一掂,里头十几块豆腐听从号令齐齐翻了个身, 又被挨个撒上了调料粉和红艳艳辣椒圈。
嗯…这事甚是有趣。
惠姐是个急脾气,知晓池小秋挑食材上头花了多少力气, 甚是不平, 在厨下听了争吵声,便要出去与他说理,池小秋不急, 拦了她笑嘻嘻道:“小齐哥这样的人见的多了, 后头能噎得别人说不出来话!”
小齐哥从还在云桥摆摊起,便见识过许多人的手段。有为了一盘小菜各种吵嚷的, 有专为了占便宜找茬的泼皮, 也有旁家支使过来打探一二的。
他们这样做熟客生意的,开门都是客, 笑脸总不少,先头小齐哥还常趁着见池小秋的空当,涨红脸气愤愤抱怨一通,后头已经能练出噎人的好本事, 大风大浪虽见得少,小沟小河也算过得惯。
果然两人便听见小齐哥不卑不亢接道:“旁人店里的饭食小的不知, 只我家,却是敢说每早起来, 是赶着最新鲜的一批采买的,从不敢在这上头亏了价钱。”
他又指了指厨房门口露出的半截菜:“露水没干新拔还带着泥的菜,同在窖下存久了蔫了打卷子的,价钱自然是天上地下。刚出水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同脏水里头呆了许久半死不活的,价钱能相差五成。这十几个钱买来的豆腐,便是有人敢卖,放在我们东家眼里,是绝不敢入菜的。”
惠姐和池小秋没忍住,都笑了起来。
小齐哥这话甚是诛心,传到对门东家耳朵里,怕是要气得跳脚。
闹事这兄弟的声音也一如他们预料地气急败坏:“菜是你们买的,便是拿不新鲜的假充,中间挣出来的钱,还能送给我们不成?”
池小秋简直想喝一声彩,小齐哥用了这一大篇话暗指的“不新鲜”,就这么让他干脆利落说了出来,若不是实在两下不认得,都要以为是自己店里自写话本自己演的一出戏。
小齐哥也听出了他话里破绽,心也定气也闲:“若是客人疑心,便可往我们厨下转上一圈,用的油用的菜,可有不干净处,可有以次充好的,若是没有缘由便说这般话。”
他一笑:“那小人便要请了巡检司老爷来评评理,空口白牙诬告人可有什么法子来讨公道。”
他巴不得这人闹起来,能让旁人看看池小秋的厨房,那利落明亮干净劲儿,都认识这么久了,他没回到厨下,都怕手脚添下印儿来。
这还是池小秋第一次全程听见小齐哥跟人理论,不输曲湖木樨园里头一场大戏。
“这人也忒蠢了,我这肚里的词儿还有呢!”小齐哥握着一杯凉热正好的茶,一饮而尽:“多谢东家!”
池小秋摆手,朝连着院里的门指了指:“我可没这么仔细,还是惠姐姐再三赞了你,撤了我倒出来的冰酪,说刚说了话喝冷的伤风,不凉不热的白水才合口,扇了好一会呢!”
惠姐恰送了饭回来,不好意思:“谁倒的有什么要紧?哪用说这么多!”
小齐哥又要跟她道谢,惠姐一边避让,一边红了脸:“原不是大事,总该我们谢你,把那人支应走了。”
她将手上的碗碟放在后面,交由婆子去洗,手上忙了一会,终于犹犹豫豫蹭上去问:“开店时,这样的人很多么?”
她娘本是不想让她过来做这个活计,总在家里说:“你从小做过多少活计?一家子的碗也没动过几次。小秋那是正经生意,砸个盘子碗咱家还能赔得起,要是得罪了什么人,小秋这店还能开得下去?”
她见小齐哥有些讶异,脸更红了:“我不怕和人吵,就是怕说的不对,给东家添麻烦。”
“虽是对人要客气,也得是客人,熟惯的不需他开口,能送的就已经送了。要是找茬的,不和他对嘴,可该要的也得要,不免的就不能免,不然开了个口子,东家就难做。”
小齐哥将自己这两年斗智斗勇的经验尽数总结了,倾囊传授给她。
“要遇上泼脏水的,就得硬气,越是硬气,旁人越相信,有个什么就去请巡检司老爷来,咱们敢他还不敢呢!”
他能有这般底气,就是因为池小秋立身最直,他就敢将所有事情摊开来说。
可是这菜价便宜分量足的名声一传出来,还是扯了许多人往对面去。从外面看着,池家食铺仍旧生意兴隆客满店,可是只有每晚算账的小齐哥知道,来店的人减了小一半。
心里怀着隐忧,他便和池小秋商量:“能有二次上门的客,他们家总该有些手段,咱们要不要也使人上门去看看?”
“好!旁人家有旁人家的好处,也该看看学学。”池小秋拍了板:“那你就带着惠姐姐上门瞧瞧,尝尝他们的菜。”
“惠姑娘平时在厨下,不常露脸,倒是还使得。我这整天堂下门前晃荡的,不是不进门就让人看见了?”
“看见又怎么样?他家的人可是堂堂正正进门来闹事的。”池小秋毫不在意,狡黠一笑:“若是认出来了,你就说也算街坊朋友,上门来叙叙情分的。”
旁人的人便是往店里去了,能看到想到的东西也不会比小齐哥更多。
池小秋有些可惜:“要不是我见过他们东家,也能跟着去。”
惠姐抿嘴笑道:“要想让人认不出来也简单,我有办法。”
她从家里拿来周麟的衣裳,论高瘦胖矮正与小齐哥差不多,他一见这料子就要推了:“我家里也有,只是平时干活不利落,不大穿出来。松江绸布挺难得,我别刮出丝来。”
“你那衣裳要是没狠穿,肯定是簇新的,亮亮堂堂穿出去,倒招了别人的眼。”惠姐笑道:“不如这穿旧了的,舒服又贴身,教人看不出什么。”
也不知道惠姐在他头脸上动了什么手脚,等小齐哥带着些懵懂不安站起来,就看见池小秋抚掌笑道:“就是这样,这就很好!”
惠姐看她一眼,唠叨池小秋:“韩家姨妈常教我说你,好歹也知道怎么涂个胭脂水粉的…”
池小秋立刻祸水东引,将黄铜镜一拉过来:“小齐哥你看看,以后出门便这么打扮。”
镜中人影虽还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出来挺拔身姿,眉毛浓黑,衣着体面,整个人精神昂扬,再精神不过一个少年郎,跟平时判若两人。
小齐哥本已练得寸尺厚的脸皮这会忽然薄起来:“我这还是…不是去…”
“去,带上惠姐姐一起!”池小秋豪气万丈,甩过来一个钱袋:“里头十两银子,你们尽管放开肚子来吃!”
等小齐哥和惠姐在清平酒肆里面坐定,往菜签子上一扫就知道,这十两银子,若是不挑,怕是能吃上十顿。
素菜价钱出奇地低,一份炒韭菜芽只要二十五钱,至于烧苋菜、烧豆腐之类的,更是便宜,等上了来才知道,这烧菜果真就只有菜。
哪里像池小秋做菜,若是要炒韭菜芽,或是将烤出的野鸭子切片配着,或是摊上大圆而金黄的蛋皮,里头撒上鲜嫩的虾米,配菜虽然加的不多,却正好合了菜的鲜味。再比如这烧苋菜,一盘里头苋菜只占着一半,里头还有切碎的蘑菇、山笋、茭儿菜,光论口感就能叠出好几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