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这下子公主真的想哭了,今天不会死在这儿吧!她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远,谢家人的哭声和铙钹声被阻隔在世界的另一端,她只好抬手敲了敲棺材板,“有人吗?我还没死,你们谢家有别的镬人没有?我想给他当小妾……”
如此卑微的屈就,没有换来任何回应,公主心想完了,她怕是直接被埋进墓里了。
那位叫谢邀的大哥就在旁边吧?公主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却不敢出声,怕不小心引发尸变。她只有沉住气继续自救,因为棺盖有松动,至多部分固定,于是咬紧牙拿背扛住,抽出妆刀沿棺盖一圈划过去。中途遇到阻力,摸索着用刀尖一点点挑断,快了……快了……最后再发一回力,这次居然成功了!公主蹦出棺材,看着割断的大红绸子喜极而泣,他娘的,简直比出娘胎还要欢喜。
墓室里燃着一盏长明灯,这是唯一的一点亮,谢老哥的棺椁居中放置着,上好的阴沉木,发出乌油油的光。
公主抬头看看,墓室不大,青砖拱顶。谢堡主再疼爱这个独子,墓葬规格也不敢逾越,因此除了陪葬品堆得满满当当,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天岁的墓,大多有封土堆,也就是说墓门之外还有很厚的一层土,要想出去,就得挖出一个洞来。于是公主哭哭啼啼砸碎了一个陶罐,趁着墓门砖缝间的米浆还没凝固,抠出了几块砖,然后开始奋力刨土。
墓室之中一灯如豆,朦胧照亮阴森静谧的四周,唯有沙沙的一点轻响,和公主偶尔忍不住的悲怆呜咽。
太倒霉了,史上最倒霉的公主就属她。公主刨累了,想停下休息的时候就回头看一眼,谢邀那口漆黑的棺椁是她重新振作的动力。这密闭的空间像一个容器,再耽搁下去油灯该灭了,人也该喘不上气窒息而亡了。
那厢墓外,月色照得四野澄明。
一片清辉下,有个白衣的僧人蹲在墓前刨挖,他的身侧已经堆起好大一抔土,他背向月光,脸没入阴影里,只看见瘦削的侧脸,和高挺的鼻梁。
出家人挖了别人的墓,这是何等的罪过,也许会下阿鼻地狱,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人命关天,再不加紧就来不及了。
刨挖的工具是就地取材,粗壮的桑树枝干将他掌心磨出血来,好在夯土并不深,约莫又开挖了三尺左右,隐约听见里面传出嚓嚓的声响。他忽然松了口气,知道墓里的人还活着,也在努力,担心再大力挖掘会弄伤她,便抛开树干,蹲下用手刨挖。
终于泥土松动,露出了一个小孔,接下来大片坍塌,里面霍地伸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来。就着月光看,乌眉灶眼满脸泥泞,饶是他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她吓了一跳。
公主手脚并用爬出墓室,一下瘫倒在地大口喘气。心里说不尽的委屈,但委屈里还夹带着一丝欣慰,没想到释心大师良心发现,居然来救她了。
一个往内一个往外,狭路相逢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在破土的前一刻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那盏长明灯的火光越来越微弱,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如果没有他,她应该坚持不到挖穿夯土层了。
释心蹲在她身边,什么也没说,默默看着她。
过了好久公主彻底活了过来,偏过脑袋,带着哭腔问他:“我这样,不算二婚吧?”
第18章
她是个奇葩,释心早就知道,但事关生死,他以为她死里逃生后会痛哭崩溃,会心态失衡,然而没有。
公主依旧很坚挺,从一个磨难中全身而退,立刻整顿心情,又以积极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了下一轮的战争。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很明确,先确定好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以便更好地定制合适的攻略。
出家人毕竟是善良的,释心开解她:“施主是遭人算计,不是自愿陪葬,一未定情二没有婚书,自然不算二婚。”
公主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边说边幽幽瞥了他一眼,“大师,你又坑了我一回,欠我的债这辈子都还不完了,就算我是二婚,你也得认。”
说起这个,确实让他亏心,他蹙眉道:“贫僧没想到,军中会出这样的败类。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把我带在身边多好,我就不用经历这种事了。“公主说完,忽然想起来应该装柔弱,于是尾音马上化成呜呜的悲哭,“吓死我了,他们给我灌了砒霜,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还来救我,我总算明白你的心意了,你心里有我。”
她自作多情胡扯一通,趁他不备钻进他怀里,借机搂住了他的腰。
全身心地放松了,抱住他立刻就有了安全感,真奇怪,这是个镬人啊!
夸张的呜咽转变成细微的抽泣,这回哭得比较实在了,公主勇猛是不假,此时也确实需要一个怀抱来抚慰受伤的心灵。毕竟这场经历太玄妙,喝毒殉葬,还被埋进墓里,公主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头一回穿上嫁衣,竟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位大哥也挺无辜的,被迫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弄得坟头上开天窗,无端在别人的人生中露了一回脸,也算不负他的大名。
公主见缝插针,身心舒爽,释心大师却如临大敌,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将她从身上扒了下来,“施主万万不可。”
公主眼泪汪汪,“你这人,念佛念得没有心了?我被人倒卖也是因为你,你害了我这么多次,安慰我一下怎么了?”
他拂袍转过身去,那模样仿佛自己不干净了,得念几句经,才能洗清一身红尘浊气。
公主恼怒地瞪着他,“大师,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劝你不要不识抬举。既然把我从墓里挖出来,当着谢大哥的面,你得给我个说法。”
结果话音刚落,墓室里的长明灯居然熄灭了。有常识的都知道是风吹灭了灯火,但饶是如此,公主也还是吓得蹦了起来。
彼此终于都意识到,这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墓门没有了墓砖支撑,无法往上填土,释心便找来树枝纵横编织出一张网,把掏出来的土又填了回去。
公主在边上看着,“下两场雨,这墓就塌了吧?”
释心念了句佛号,“因果循环,祸福相承,前人不修德行,后人常历涅槃。”
公主听明白了,这叫报应,不过佛有更高深的说法,不像她这么直白。
释心办事终究留了一线,他把先前刨土用的木棍靠在了谢邀的墓碑上,算是给谢家人提了个醒。谢堡主要是聪明的话,勘查一下封土堆,就知道墓里出了变故了。
这地方不能久留,释心问公主:“施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公主说:“江湖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见他迟疑,又补充了一句,“和你一起。”
这回他没有再推脱,经过了刚才的种种,他悟出一个道理来,这么蠢的人不放在身边,好像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况且这次的意外确确实实是因他失算造成的,他心里也有愧疚,所以把她带到云阳和她手下的人汇合,他便尽了人事了。
他背起包袱,提起了锡杖,“走吧,尽快离开这里。”
公主一喜,忙提着裙裾跟上去,先前的恐怖经历没有给她留下太大的阴影,她卷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我忘了问你,你怎么知道我被他们埋进墓里了?”
他说碰巧,“贫僧路过这里,听说谢家堡弄了个飧人殉葬。送碑的人说,是从泾阳城送来的,贫僧疑心是施主,所以跟来看看。”
当然实情隐瞒了半句,据送碑的人描述,那是个绝色的美人,出家人不打诳语,论相貌她确实无可挑剔,外人第一眼看见她,绝对只重视她的容貌而忽略了她的脑子,所以他心里知道,必定是她无疑。
只是来得太晚,墓门已经封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挖开墓穴,但愿砒霜的药力也能被她中和,这样尚且还有一线生机。
事实证明公主确实是个福将,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居然真的活了下来。她爬出墓穴的时候,他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就如她说的,这趟要是出了差池,他难辞其咎,生生害了她的性命,还吃什么斋,念什么佛。
他敷衍得好,公主也没想那么多,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快活。
看看这云高月小,天地广阔,月光将山川道路都蒙上了一层银蓝色。她痛快地吸了口气,清凉的空气充盈她的心肺,她背着手兴高采烈说:“天不亡我,安排你挖出了我,你放心,我一定会助你渡过情劫的。”
释心不由头皮发麻,忍了再三,长呼一声阿弥陀佛,“施主要是愿意,可以再回墓里去,就当贫僧没有来过。”
公主听了,顿时大声娇嗔起来,“你太坏了~”
那缠绵的音调,简直像开水煮沸的铜吊,释心额上薄薄起了一层冷汗,幸好夜深了,野外行走的人也少,否则被人听见,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她是个不小的麻烦,如果释心大师的人生是一部小说,那么公主绝对是最大的反派。然而修行之人不开杀戒,他要化解这段孽缘,只有度她。可佛也得度有缘人,她这种类型的顽石,基本可以不抱希望了。
放眼看向前方,释心拿锡杖指了指,“前面有个山坳,到了那里可以歇歇脚。”
公主跟着远眺,“露宿啊?露宿好,露宿有情调。”
她真的是无时无刻不在坚决地向着目标进发,就算是反派,也是个认真称职的反派。
他们在浅滩边停留下来,公主坐在石头上,托腮看他在附近捡柴禾,“你和谢家堡的人有什么宿怨?我求情的时候把你抬出来,人家一点都不买账。那个谢堡主听我说起你,愈发想要弄死我,可见你以前一定深深伤害过人家。”
释心将干柴架好,低头打火镰点火,一簇簇的火星短促照亮他的眉眼,他淡声道:“贫僧十四岁带领大军南征北战,这些年手上积攒起的人命太多了,已经无法一一追溯。那些自称和我有仇的,必定都各有苦楚,可惜贫僧却记不得了,只有虔心修行,以赎往日的罪业。”
公主摆了摆手,“话也不能这么说,有些仇未必是你结下的。二十万大军呢,有人行差踏错,罪过全算在你头上……”她看了他的脑袋一眼,意味深长地点头,“难怪要落发。不过我看谢家堡很有来头,这仇有很大可能是你亲自结下的。”说罢暗暗嘀咕,出家之前坏事肯定没少干,十一国的国主都以没见过他为幸事,就算现在一副和善面孔,也掩盖不了曾经恶贯满盈的黑历史。
以身饲虎,公主觉得自己很伟大,牺牲了自己一人,能换来膳善和天岁的联姻,将来可以在老家青史留名。
不过他能来救她,还是很令人欣慰的。公主看见他的僧袍上沾染了泥土,添柴的掌心也伤痕累累,娇纵惯了的公主不懂得怎么用恳切的语言表达感激,起身扭捏了下,“我来照看火堆,你去洗洗吧。”
释心抬起眼,一张斑驳的脸闯进视野,她的面目堪称惨不忍睹,铅粉、胭脂、泥巴在两颊糊成一团,该去洗洗的是她。
“施主先去吧。”他重新低下头,“洗把脸。”
公主愣了下,忽然明白了释心半天不拿正眼看她的原因。
她尴尬地笑了笑,摸着脸边走边道:“奸人欺我辱我,照样盖不住我的天香国色……”
公主走到河滩边,月色如练,可惜照不清水面的倒影。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变成了什么鬼样子,但看见水里游鱼转身时银色的鳞片,一闪一闪,数量繁多。
河岸边上,释心在认真烤他的饼子,出家人行走在外,随身的干粮无外乎这些。原本凉的也能吃,但为了照顾公主的口味,只好在火堆边上搭个架子热一热。
饼子飘出香味的时候,他朝河滩的方向望了眼,恰好公主洗净了回来,朱红的嫁衣映着雪白的脸,那脸真是生得妖异,在这荒郊野外,有种虚幻飘渺的美。
美则美矣,却也不拘小节,她光着两脚,裙子都湿了。将袖子高高挽起,袒露着两臂,一只手里拎着鞋,一只手里拎着一条鱼。
释心看着那条不屈扭动的鱼,合什念了句南无波罗密多。
公主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轻声说:“我刚才洗脸,这条鱼老是引诱我。我已经两天没沾荤腥了,今天又饿了一天……我想吃鱼。”
释心无奈地望着她,“施主,你不该杀生。”
“可是我想吃它。”公主有些委屈,“你吃斋念佛,我又不修行,我怎么不能吃鱼?”
释心无言以对,看见鱼的背脊被穿透了,疑惑地问:“这鱼是施主扎的?”
公主立刻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当然。本公主是投壶好手,别说一条鱼,就是大师的心,也能一扎即中。”言罢眯起一只眼,咻地一声,朝他做了个投掷的动作。
第19章
释心木然看着她,有时候真的忍不住怀疑,如此无聊且幼稚,是不是当公主的权力。
萧氏也有公主,个个都是天之骄女,个个被教导得端庄大气,他从她们身上,没有发现过这样跳脱的性格。这位膳善公主是个异类,也可能关外小国民风奔放,对女子的教条没有那么刻板,因此养成了她一身的倔骨,和百折不挠的决心。
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劝他还俗,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让彼此更多缠绕。他活了二十四年,真的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娇弱却头铁,耿直却执拗。她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但智商明显跟不上计划,有时候失算失策,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既是可怜又是好笑。
释心调开视线,指了指边上的饼子,“施主还是拿干粮果腹吧。”
公主说不要,“我为了抓鱼,裙子都弄湿了,不能白忙一场。那些饼子你吃吧,不用担心我。”
她边说边蹲在一旁,找了根树枝穿过鱼的身体,把它架在火上。饥肠辘辘的时候,盯着鱼的双眼闪闪发光,看着鱼鳞被烤得翻卷起来,期待着鱼能飘出肉香。然而没有,一切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她嗅见烧焦的味道,非但不香,还泛出奇怪的腥臭。
释心早就搬了地方,挪得离她八丈远了。公主坚持两面均匀烘烤,无奈烤了半天没有成效,绝望地扭头问他:“为什么我的鱼不香?”
释心正打坐念经,隔了好半天才勉强应了她一声,“施主没有刮鳞,也没有将鱼肠祛尽……阿弥陀佛,还是不要折磨这条鱼了。”
公主这才知道,烤鱼原来还有那么多讲究,当即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这和尚坏的很,看她错误操作,也没有及时提醒她一下,分明就是不愿意她当着他的面开荤。
公主把鱼扔到一旁,生着闷气取下枝丫上的饼子,咬一口,长吁短叹一声,“大师,你破坏我吃鱼的兴致,是怕自己经不起诱惑吧?那条鱼对于我,是不是像我对于你一样?你忍住不动我,所以也希望我不去吃那条鱼,对吧?”
释心入定,没有对她的话作出任何回应。
公主倒也无所谓,本来就是胡诌,根本不指望他能一问一答。
饼子淡而无味,偶尔品咂出一点干香,镬人就是这样的味觉。其实她很好奇,楚王地位显赫,过去的年月里,上国皇帝就没有赏赐过飧人给他吗?是他受过情伤,还是天生就没有那种渴求?
公主百思不得其解,也就不打算费心琢磨了。今天经历了一场冒险,花光了所有力气,刚才洗脸的时候掌心骤痛,原来被瓦片割破了皮肉也没发现。现在她急需睡觉补充体力,可是荒郊野外无处安眠,便挨到他身边,小声说:“大师,我困了。”
释心只得从包袱里取出一件袈裟铺在地上,将伞垫在包袱下,给她提供了一张简易的床榻。
条件极其恶劣,但在这种环境下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公主小心翼翼坐下,很客气地让出了一半,“要不然你也来挤一挤?万一夜里冷,你可以抱着我取暖。”说完无耻地笑了下。
释心抬起眼,一双冷静敏锐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无情无绪,“不必。”
公主失望地哦了声,面朝他侧身躺了下来。
月色从他头顶倾洒,他静坐的时候真像佛龛里的佛。公主牵了牵他的袍角,“大师,你不会半夜扔下我,自己跑了吧?万一谢家堡的人发现我不见了,连夜追杀我怎么办?”
释心说不会,垂手拽了拽,想把袍角从她手里拽出来,无奈没有成功,便由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