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这样的时节,将要入夏了,在野外过夜倒也不算为难。公主蜷着身子,把他的衣角压在脸颊下,然后安安稳稳闭上了眼睛,嘴里咕哝着:“这是我们共度的第三夜……大师,总有一天你会离不开我的。”
永远不着边际地快乐着,永远充满自信,她是真的认为这个镬人对她不构成威胁,所以才敢这么放肆。
合什的双手压紧了几分,她身上的气味幽幽,似乎有淡淡的血香,随着一呼一吸缓慢扩散。月色下冥想的人轻蹙了下眉——这夜太漫长了。
有时候他睁开眼,或是观察一下四周,或是看看火堆燃烧的情况,不经意看见天上的月亮,那月亮是血红色的,很古怪,仿佛亘古不变,本来就是那个模样。
他须得尽快定下心神,才能让澎湃的本能冷却下来。公主一点都不了解镬人,也不知道镬人发狂后会怎么样,他本不该让她离得那么近,不过有意借她锤炼意志。如果有朝一日在面对飧人时能够真正心静如水,那么就是参透了,得到大升华了。
公主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能让她半夜醒来的,除了想喝水,就是想尿尿。
月亮爬过头顶,吊在西方天际的时候,她在一片浩大的静谧里睁开了眼。释心大师的袍角还在她脸颊下枕着,她有些煎熬,犹豫了很久才揉着眼睛撑起身子,拿另一手捅了他一下。
释心行军多年,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只要有一点动静,立刻就会惊醒。
“怎么了?”他醒后的嗓音单寒,面色也有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公主的手指无措地隔着袈裟触动底下的小石子,支吾了半天才道:“本公主想……如厕。”
释心显然呆了下,“那施主去啊……”
“本公主害怕。”公主看看黑洞洞的四野,风吹过枝头,呜呜的呼号像鬼怪的夜哭。她转回视线,厚着脸皮说,“你陪我去。”
无论是剃度出家后,还是王爵在身时,从没有人对他提过如此无理的要求。释心表情虽然控制得当,脸却绿了,他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不见外,不见外到把他当成保姆看待。这种让人欲哭无泪的生物,居然大摇大摆存在在这世界上,看来以前真的小觑膳善了。
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为难,“施主,男女有别,贫僧实在不方便……”
“你就陪我一下,可以站远一点,让我看得见你就好。”公主赧然说,“我也不愿意啊,这不是没办法嘛……你到底陪不陪我去?”
这种事确实紧迫也无奈,他只得站起身,带她走进林子。
此处月影重重,草木茂盛,公主说就这儿吧,然后扭捏了下,“大师先替我清清场,我怕有蛇虫。”
释心大师似乎认命了,没有表示任何异议,转身走进了草丛里。好人做到底,顺便给她踩踏出一片空地,这样就不怕草顶着裙子了。
他走出来的时候,是一张生无可恋的脸,什么都没说,拿手比了个“请”的姿势。
公主说谢谢,“你慢慢往前走,走得不能太快,也不许回头。”
月光下白色的身影,松柏一样站得笔直,他背向她,一步步向前走,边走边喁喁诵经:“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华,从空而有,幻华虽灭,空性不坏……”
公主挺满意,觉得这种处理方式很好地避免了彼此尴尬。毕竟她的脸皮再厚,也是个姑娘,姑娘半夜求他带着如厕已经很不要面子了,再让他听见什么不雅的声音,那以后怎么好意思继续为难他。
不过半夜在山野间如厕,对公主来说是第一次,有点丢人,但又是一场很奇特的经历。
四下望望,月亮挂在中天,远近的山峦只剩黑影,四周树影婆娑。释心大师应该是觉得无法再直视她了,一边念佛,一边渐次走远。
身后的草丛里偶尔发出窸窣的声响,公主心里发慌,忙起身追上他,边跑边回望,仿佛暗处蛰伏着一只野兽,随时会扑上来撕咬她。
她拽住释心的袖子,“不是让你慢慢走嘛……你等等我。”
释心低头看看她的手,眼神有些嫌弃。
公主意会了,松开他把手别到背后,心说这和尚真讲究,风餐露宿了这么多天,席地而坐时也没看见他掸土啊,这些细节上却那么计较!
她讪讪笑了笑,“吃喝拉撒不是人之常情嘛,谁还没有三急呢。大师当年征战四方,在军中一定很苦吧?以前我不懂,现在算是深有体会了,方便我更加理解你。”
释心没有说话,默默回到原来的地方,默默打坐。公主一个人唱单簧有点无趣,挨过去道:“你行军的时候有人伺候吗?我看那些高僧身边都有个小沙弥,为什么你没有?”
释心半夜不爱说话,她喋喋不休,吵得他脑子疼,便凉声道:“贫僧也在反省,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就没有那么多不便了。”
公主怔了下,细一斟酌,这话在理,如今是瓜田李下你知我知,要是中间夹了一个,反倒不利于她施展拳脚。
“那还是没有的好,成全了大师的苦修。”公主说得真切。
释心抬起眼,淡淡看向她,“施主,现在是子时前后,你要是想睡就躺下,要是没了睡意,咱们可以接着赶……”
话还没说完,公主就躺倒闭上了眼睛,嘴里梦呓似的呢喃:“刚才做梦,梦见吃肉……我得继续睡,看能不能接上。”
释心无可奈何,有时候这人一团孩子气,照着世俗的说法,白瞎了这倾城模样。
解决了个人问题的公主,后半夜睡得比较踏实,虽然没有再梦见吃肉,但梦见了扜泥城外大片的沙棘。
天将亮的时候,四野鸟鸣啾啾,她刚睡醒那一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坐起身环顾了一圈,神识才被拉回来。
心满意足伸个懒腰,偏头看,看见释心一手支着脑袋,正靠在一块大石头旁打盹。清晨的山坳间有极薄的雾气弥漫,他的脸也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轻纱。公主蹑手蹑脚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看了半天,最后亮嗓子喊了声:“天亮啦,起床啦。”
她的大嗓门入耳,释心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公主喜欢看他凝视时的眸子,清澈克制,把一切破绽隐藏得滴水不漏。
昨晚那件小事让公主略感难为情,但也只是略感罢了,洗漱一下,吃了点东西,公主依旧兴致盎然,“出发吧!”
包袱里的干粮不多了,今天得去化缘。释心默默背起行囊,拄着锡杖上路,这次必须去人烟密集的地方,有了人家才好解决温饱。身后这个累赘如今是吃他的喝他的,本来行脚僧只需负担自己,现在却要养活这闲杂人等,修行愈发不易。
不过这还不是最大的困扰,到了人多的地方,流言蜚语忽然多起来,因为公主穿着大红的嫁衣,两人走在一起,很容易让旁观者联想出一段旖旎的奸情来。
果然路边的小孩大喊大叫:“哇,快看,花和尚骗了人家的新娘!”
公主心头一蹦,透过幕篱下的纱罗看向释心,他依旧低眉垂首,因为清瘦,下颌线条清朗分明。
这些倒霉孩子就是讨厌,和尚不能凶他们,公主打起纱罗冲他们龇牙,“关你们什么事,走开!”
那些孩子略噤了下,然后兴高采烈更大声地起哄:“和尚骗了个美人,和尚要还俗了!”
本来这种闲言碎语不用理会,但传的人多了,严重影响释心大师的清誉,化缘变得有点艰难,甚至会吃闭门羹。
古道热肠的大妈语重心长:“都这样了,不如还俗谋个生计吧!年轻轻的身强力壮,干什么不能挣钱,不说大富大贵,起码养活人家,也不枉人家跟你私奔一场嘛。”
释心蒙受不白之冤,面红耳赤,公主“啧”了一声,“我说什么来着,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她这种幸灾乐祸的嘴脸,堪称小人,释心冷冷回头看她,“施主本可以解释一下的。”
公主一脸无辜,“解释什么?说我是飧人,被强迫殉葬,大师这个镬人连夜刨坟救了我?还是说我是膳善公主,上国接我来作配楚王,而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和尚,就是楚王本王?”
释心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能惨然看着她。
公主笑得人畜无害,“我看那位大妈说得很对,还是还俗吧,你看你连化缘都化不到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坚持不到达摩寺。”
释心并不理会她,打算动身赶往下一个村落。
可是两村之间总有十几里,饿着肚子赶路也不是办法。公主拽住了他,拍拍胸脯说:“还是我去吧!我们膳善未必一定要男人养家,女人也可以大有作为,你等着,我讨饭养你啊。”
第20章
公主说干就干, 如果身在膳善,她可能还有公主的包袱,拉不下这个面子向别人伸手。但在天岁, 她觉得毫无障碍,并且有水到渠成的丝滑感。
公主敲开了一家农舍的院门, 开门的是个农妇, 因公主一身喜服戴着幕篱, 古怪地上下打量她,还没等公主开口,斩钉截铁地说:“我家没钱没粮没衣裳, 如果敲门是为了以上三样, 免开尊口,自重。”
公主碰了个钉子,对方哐地一声关上了门, 要是脚缩得慢些,就被她夹住了。
公主吓了一跳, 委屈地嘀咕:“没有就没有嘛, 那么凶干嘛……”
转而又去下一家,云气纹镶滚下探出青葱二指, 屈起来笃笃叩击门扉,“请问……有人在家吗?”
这回来开门的是个老头儿, 一头白发满脸沟壑,如果看见和尚, 也许会叫一声“圣僧”, 但是看见一身喜服的姑娘,想了半天说:“我家没有儿子,你走错门了。”
公主忙道:“我不是来找人的, 我赶路路过贵宝地,身上没有盘缠,腹中饥饿,能否请老者施舍一顿斋饭?”
“扁担?”那老头的嗓门一下拔得八丈高,像隔着山头和人对话一样,摇头晃脑,“我家没有扁担,竹竿要不要?”
敢情是个聋子?公主有点灰心了,但还想再试一下,“没有斋饭也不要紧,有没有馒头锅巴韭菜饼?再不济,山芋土豆也行啊。”
老头儿歪着脑袋努力听了半天,“蒜泥白肉?哎呀多谢啦,老汉痛风,不吃荤腥,小娘子的好意心领了。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对了,你是谁家媳妇呀?”
公主欲哭无泪,知道这家也没戏了,摆了摆手,失落地离开了。
“走啊?”老头儿探出半个身子招呼,见她去远了,哼了声道,“年纪轻轻不学好,穿件嫁衣就装逃婚。这年头的骗术越来越高明了,真当我老汉没见过世面呐!”
那厢公主饱受打击,边走边嗫嚅:“讨个饭怎么这么难……这上邦大国的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果然我这种人间富贵花不该进村,我该进城。”
进城的机会就多了,公主甚至开始盘算,要不要进赌场玩上两局。凭她的手艺,十赌九赢,不单可以吃饱肚子,住上好的客栈,还可以置办一辆马车,让她和释心边走边唱。
然而理想虽丰满,现实却不允许,城里镬人多,赌场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危险更大,她不能自找麻烦,到时候可不是陪葬这么简单了,就地割肉取血,那小命就没了。
她只得挨家挨户接着行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弄得这么狼狈。
和尚带着一个新娘进村的消息,大概到处都传遍了,这个村子里的人只相信眼睛看到的,没有深挖背后故事的兴趣。公主拖着两条沉重的腿,游走在村间小路上,回想刚才的豪言壮语,原来“讨饭养你”的誓言实现起来也那么难。
正当公主悲伤绝望的时候,巷子里走出个衣着朴素,一块方巾兜住头脸的村妇。
那村妇拗着一只篮子,到了公主面前把篮子一递,“请。”
公主眨巴着眼打量对方身形,似乎有种淡淡的熟悉感。接过篮子掀起盖布一看,满满一篮吃的,有包子薄饼还有牛肉干。
公主鼻子顿时一酸,“你们没有先去云阳吗?”
农妇倒吸一口凉气,“我变装如此彻底,还是被殿下看出来了?”分明是有鱼的声音。
公主撕了块牛肉填进嘴里,“你们不动脑子的吗,世上有谁会布施这些……不过本公主真的饿惨了,好几天没进半点油水,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有鱼见公主眼泛泪花,懊恼地说:“殿下受委屈了,早知道草垛子那晚功亏一篑,还不如另外想办法。”
公主没有去追究真假镬人的事,反正知道王府那些人比她更急功近利,就算真的弄了一帮镬人来,也不是不可能。她只是好奇绰绰有鱼的行进路线,“怎么会这么巧,在这里遇上了?”
有鱼说并不是巧合,“我们一路都在关注着殿下。殿下被埋进谢家的墓里,我们比楚王更早知道,为了给楚王机会英雄救美,我们特意让铸碑人把消息透露给了楚王。如果他不施援手,我和绰绰准备好了锹和锄头,我们会把殿下的尸首挖出来妥善保存好,带回膳善的。”
公主听得感慨良多,“你们果然是本公主的好忠仆。”
有鱼点点头,“我等永远效忠殿下。殿下穿着这身衣服不方便,我们还替殿下准备了换洗衣物,殿下可以找个僻静的地方换上。”
可是公主却摇头,阴险地笑了笑,“这件嫁衣是我致胜的法宝,我要穿着它,一路走到达摩寺去。到时候天下人都知道释心和尚带着别人的新娘子私奔了,我要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有鱼恍然大悟,“实在是高啊殿下!哦对了,为了让殿下和楚王多多互动,我们包下了农户的一块红薯地。天岁气候燥热,红薯成熟得比较早,殿下带着楚王一起挖红薯,感情便能突飞猛进。”有鱼说着,掏出了两把细齿的小钉耙递过去,“请殿下见机行事。”
公主嗯了声,“你们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本公主一定会在他回到达摩寺前,引诱他把清规戒律犯个遍,嘿嘿。”
有鱼捧场地颔首,回身朝村外一指,“沿着这条路向前走,十字路口拐弯往西,地头插着稻草人的,就是我们承包下的红薯地。殿下大可甩开膀子挖,如果楚王在挖掘红薯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农户生活的快乐,我们可以出钱买下一间农舍,让二位殿下先成个家,然后再回到楚王府吃香的喝辣的。”
公主说好,拍拍衣襟,从篮子里抓了几个馒头兜在怀里,然后拎着小钉耙,和有鱼确认眼色之后错身而过,仿佛从来就没有任何交集。
只是没想到,她回来的时候释心已经化来了两碗粥,端端正正放在大榕树下的石桌上。他还是那种云淡风轻的样子,盘腿坐在一旁细数菩提,头顶枝叶间洒下细碎的日光,每一道光都有一丛韵脚,极温软地,打在他的衣袍上。
公主顿住步子看了会儿,脑内开始描摹他长出头发的样子,每一根发丝上都缠绕着世俗的快乐,生活本该是那样的啊。
终于他察觉到有人投来目光,慢慢睁开了眼,公主忙跑过去,朝他摆动一下小钉耙,“我遇见个热心肠的人,给了我几个馒头,还愿意把他家红薯地借我们挖挖。”边说边探头看桌上,“这是你讨来的?”
释心更正她,“是化,不是讨。”
果然皇亲国戚出身,骨子里太过骄傲,用词分得明明白白,和尚伸手叫化缘,乞丐伸手才叫讨饭。
公主说好好好,和他一人一碗分着吃了。他是个温文有礼的人,把吃完的碗筷清洗干净送还人家,最后合什长揖,“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布施的汉子接过碗筷,朝公主忘了眼,然后满含深意地冲释心一笑,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