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虢国郡主因为一早就暗恋萧随,本来吵着让她祖母做媒的,没想到被这飧人捷足先登了,心里正憋着一股火。听见她们这么议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有东西,什么胸襟不错,拿回了自己的首饰而已,瞧把你们高兴的!”
偏头看那个飧人,她独自走到邻水的台阶上洗手去了,这黑洞洞的夜,身边又没带一个侍女,不正是下黑手的好时机吗。
娇俏佳人,临水照花,小手划拉别提多惬意吧!虢国郡主慢慢走到她身后,盘算着吓唬吓唬她,万一吓得落水了,再捞上来就是了,好歹挫一挫她的威风。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看着这背影,真是恨得牙根痒痒啊!忽然恶向胆边生,原本准备拍打肩的手,调转个姿势变成了推。可谁知道就在她发力的那一瞬,公主居然让开了,结果悲剧了,虢国郡主收势不住一头栽进了水里,轰地一声,激起了好大的浪花。
公主站在台阶上,满脸的单纯震惊,大声呼救:“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好在殿前的内侍多,郡主至多喝了两口水,就被捞了上来。
落水的贵女,看是没法看了,头发散了,胭脂花了,水萝卜一样竖在那里嚎啕大哭。
外面的动静引得殿里喝酒的人纷纷出来观望,郡主在所有人面前丢了丑,哭得愈发厉害,指着公主道:“是她!是她推我下水的!”
一瞬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公主身上,公主扎扎实实感受了一回人心险恶。
“我推你干什么?你落水,我第一时间叫救命,早知道被你反咬一口,我应该看着你淹死才对。”公主气咻咻说完,见萧随走出人群关切地望着她,便立刻朝他奔了过去,委屈地嘟囔,“明明我在洗手,她从背后扑过来,自己一头扎进水里,和我有什么关系!”边说边抬袖子给他看,“我要是推了她,自己的袖子怎么会湿?她冤枉我,王爷要替我做主。”
萧随说不要紧,安抚了她两句,回身道:“陛下,公主的脾气臣弟知道,她从不背后坑人,要坑也是明面上,请陛下明察。”
公主愕了下,发现到底是当过大师的人啊,替人开脱起来果然有理有据。
皇帝摆了摆手,“这点小事,何须你大动干戈在朕面前陈情。”
太后的话却有深意,含笑说:“算了,年轻孩子闹着玩,不必当真,带郡主下去换身衣裳重新梳妆就是了。”
这种方式的打圆场,分明默认了是公主推的。公主自然不服气,正要反驳,萧随却暗暗拽了她一下。
“公主殿下天资聪慧,正直端方,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蠢事来,臣敢打包票。她是膳善人,对她心怀成见者数不胜数,但既然是陛下赐婚,臣就要敬重她,不让她平白受委屈。今晚的家宴上镬人太多,和她犯冲,如此臣还是带公主先行告退吧,免得扰了大家的雅兴。”
萧随说完,便拱手长揖准备退群,如此一来众人诧然了,虽说他少年得志满身傲气,但在出家之前还有所收敛。这回倒好,剃光了头发,三千烦恼丝没了,性格也愈发张扬起来,为了女人说走就走,这是色令智昏,还是借机有意和陛下唱反调?
可是没办法,谁让人家是战神,要是皇帝忽然驾崩,继位的小皇帝都得拜托人家摄政呢,就姑且当他色令智昏好了。
皇帝一径安抚,“大可不必,这次中途走了,以后的家宴难道都不参加了吗?七弟是名门闺秀的心头好,烟雨公主难免受人嫉恨,朕和太后都明白。”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走也不大好意思,那就勉强留下吃席吧。这回公主再不和他分开了,紧挨在他身旁坐着。帝王家宴,觥筹交错,有歌有舞还有胡人的杂耍,起先好好的,公主还赞叹天岁皇宫里的厨子手艺不错,然而最后一道菜端上来,却彻底令她崩溃了。
这是飧人饼,是每个镬人桌上最后的一道压轴菜。萧随在大宴前就打听过了,明明说这道菜已经取消了,结果到最后,竟又一次堂而皇之摆上了餐桌。
公主坐在那里,感觉身体已经融化了,只剩一个硕大无朋的脑袋,还在勉强运转着。她狠狠盯住盘中殷红的饼子,那味道一阵阵飘上来,熏得她几欲作呕,原来飧人的肉被烹饪后,是这样的。
他们让萧随娶她,又在她面前公然吃飧人,这帮混蛋究竟想干什么?她心里攒着一团火,随时能点燃她的暴脾气,她想掀桌子,想指着那些不要脸的镬人叫骂,可是她不能,不能图一时的痛快,给膳善带去无边的灾祸。
“殿下……”萧随低低唤了她一声。
她抬起眼,眼里大颗的眼泪凝聚着,看得他心头作痛。
为什么要这样呢,她无声地问他,他微微摇了下头。忍字头上一把刀,忍过了这一段,总会有讨回公道的一天。
只是这种低落的情绪,一直围绕着她,回去的路上她也不愿意说话,一个人靠着车窗,茫然看向夜市正热闹的街头。
“今天难为殿下。”他哑声说,“以后我再也不带你参加那种筵席了。”
有些伤害虽然不是切身的,但能剐杀人的精神,公主的心境虽然总是很开阔,但涉及了膳善,涉及了飧人,她比谁都要一本正经。
“你要安慰我吗?”她僵硬地调转视线,“其实用不着,我知道飧人在天岁就是这种境遇,运气好的能活命,运气不好的只有成为盘中餐。我在想……贵国皇宫的后厨里究竟养了多少飧人,好想进去看一看……”知道不可能,自己又摇了下头,“算了。”
他想对她说抱歉,但他开不了口。车外的风灯斜斜照进来,她的影子投射在他身旁的锦垫上,他犹豫了下,将手移过去,在那轮廓的边缘轻轻触摸,然后翻转手背,让她的影子落在他掌心。
窃窃的,不为人知的一点小动作,她并不知道。他的心慢慢升起来,升到喉头,仿佛呼吸略用力些,就会把心呼出来。
公主还在沮丧着,一路垂头丧气到了府门前,然后垂头丧气下车。绰绰和有鱼上来搀扶她,她摇了摇头,一个人摇摇晃晃登上眠楼,往她的卧房去了。
萧随的目光追随她,不敢现在去打搅她,也许睡上一夜,明天就会好了。
他在院里的紫荆树下站了很久,看着她卧房里的灯光慢慢暗淡,才转身走出了王府大门。
***
次日谢小堡主一大早就登门了,阶级和阶级之间是有壁垒的,他本来觉得江湖又大又酷,在他心里最最高级,结果皇宫里举办大宴,他却想尽办法也混不进去,才知道江湖在权力面前算个屁。他担心公主羊入虎口,多情了一晚上,萎靡了一晚上,因此第二天天刚亮就赶到了楚王府,站在眠楼下大声喊姐妹。
公主出来的时候顶着一蓬乱发,嘴里叼着柳条,满嘴青盐的泡沫,口齿不清地说“干嘛”。
语气不太好,肯定是挨欺负了,谢邀说没啥,“来看看你好不好。”边说边突破奚官的阻挠,自说自话跑上了楼。
公主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脸色也不太好,他认真看了她半晌,“怎么了姐妹?是昨晚在宫里吃瘪,还是大和尚对你动手动脚了?”
这人满脑子黄色废料,公主白了他一眼,“那个皇宫,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进去了,那些镬人禽兽不如,除了大师,没有一个好人。”
谢邀明白过来了,“你引起萧家兄弟抢夺了?他们个个都对你垂涎三尺?”
公主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手脚发凉,“萧氏的镬人个个酒足饭饱,连饭桌上都有飧人做成的饼子,怎么会为区区一个我,乱了阵脚。”
谢邀了然了,难怪她变成了霜打的茄子,原来是遇见了过于残忍的事。可是这国家运转到今天,弱肉强食已经成了王道,她只要继续留在上京,就得不停遭受锥心之痛。
“所以我说,还是跟我离开这里,躲得远远的,不必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打交道。大和尚不是慈悲为怀吗,不是赫赫有名的战神吗,只要他说不愿意娶你,皇帝也不会难为他。”谢邀摸了摸自己的口罩,“其实我觉得,我已经能和大和尚一样,对你做到不动口腹之欲了,不信我把面罩摘下来试试?”
公主说别,“我饱受打击,你别再刺激我了。其实我是舒适圈里待了太久,忘了镬人的险恶,这天岁国真黑啊,统治者是一群食人魔,想想真可怕。”
谢邀说就是,“世上哪还有我这样和你称姐妹的镬人,你是认识了我,才对天岁放松了警惕,这么说来都是我的错。”
应该说像他一样热爱揽责的镬人真不多,公主看着他,叹息着在他肩上拍了拍,“姐妹,你吃早饭了吗?”
谢小堡主才发现自己是饿着肚子来的,刚才一边抒发自己的愧疚之情,肚子一边咕咕叫。
正想张嘴邀她共进早餐,奚官从门外进来,瞥了谢小堡主一眼,把嘴一瓢,然后径直走到公主面前,往她手里放了个圆圆的罐子。
公主纳罕:“这是什么?”边问边揭开了盖子。
里面装的全是粉末,谢邀悚然,“你家王爷什么癖好,给人送骨灰坛?”
奚官愈发鄙视他了,啧了声道:“不懂不要瞎说好吗,这是我们楚王殿下送给王妃的面膜粉,用料精细,耗资巨万,这小小罐,是一村人一辈子的口粮,出手不可谓不大方,殿下快试试吧。”
谢邀愤愤不平,“一村人一辈子的口粮?楚王简直是贪官污吏!”
公主却很高兴,捧着坛子说:“楚王殿下真是太有心了,看我昨晚不高兴,今天就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这时候也顾不上早饭了,随口吩咐绰绰和有鱼带谢小堡主到街口吃包子,自己立刻准备起来,打算试一试这贵妇级的面膜。
第52章
白色的粉末, 研磨得极细极细,细得像面粉,拿两个指头对捻, 丝毫没有颗粒感,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做成的。反正肯定是好东西, 楚王殿下做和尚的时候就靠谱, 这回肯定也错不了。
公主舀了两匙放进小银碗里, 然后加上玫瑰露调和,看看这质地,手指头插进去, 仿佛置身温柔的海洋, 好东西果然不一般。
公主喜滋滋地用刷子蘸取,一层层往脸上涂抹,高级的东西本身不带任何味道, 明明如此强大,却又甘当背景, 比起珍珠粉淡淡的咸腥味, 她更喜欢这种低调奢华有内涵的东西。
左一层来右一层,边上的奚官十分欣慰, “殿下您涂面膜的样子好幸福。”
幸福吗?公主整张脸紧紧绷住,只有嘴唇在动, “如果有人送你价值连城的面膜粉,你也会很幸福的。这世上如果有什么能让人立刻忘了烦恼, 那肯定是钱啊。”
不过萧随这人真的很细心, 当初在达摩寺的时候就给她搓过饭团,现在从她这里打听到了美容的奥秘,转天就给她送了一盒上好的面膜粉, 这种合作伙伴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公主哼着小歌,把调好的浆糊都糊在脸上,这种粉质的份量有点大,沉甸甸坠向下巴,好在公主有办法,边敷边仰起脸,让它停留在脸颊上,一面倒看奚官,问她楚王殿下在哪儿。
奚官掖着手说:“殿下这阵子有点忙,昨晚上一直在军中议事,天亮才回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命下臣给殿下送面膜粉,我们殿下还没这么在意过一个姑娘呢,恭喜殿下,守得云开见月明啦。”
遥想当初,公主围着一床锦被站在楚王殿下卧房里,楚王殿下已经扬长而去,留下公主气涌如山,实在有点凄惨。现在终于翻身了,调教得堂堂战神花心思准备这种东西,不容易啊不容易。
公主摆了摆手,“毕竟我这么美又这么有恒心的公主,世间难找嘛,他要是再挑三拣四,就活该打一辈子光棍。”脸上的糊已经慢慢凝固,竖起脑袋也不会往下掉了,公主站起身说,“我找他去,让他看看效果,顺便和他道谢。”
她挽着披帛,袅袅婷婷向萧随的卧房走去,其实他们离得很近,不过一层楼上分属东西。
很奇怪,这种居住情况,居然从来没人提出过异议,每天很顺理成章地各回各的住处,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住得不远。
公主轻俏地从廊子这头走向那头,经过窗下的时候,萧随刚整理好衣袍,从屏风后踱出来。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眼一顾,震惊自然是没有的,但见她如此领情,已经敷上了他送去的东西,欣喜之余,心头也有些紧张。
公主的粗线条,经常让她忘了女孩子应该具备的娇羞,她跳进门槛,大马金刀一叉腰,“你看!”
萧随望了她一眼,启唇道:“殿下今日生机勃勃,容光焕发。”
其实让一个直男去赞美女人,是件很煎熬的事,公主明白这种痛苦,就像当初嫂子换了新做的华服给哥哥看,问他有什么不同,哥哥说“你的鼻毛有点长”一样。男人的思维和女人不在一条线上,楚王殿下能挤出这两个词来,已经比哥哥强太多了。
公主摸了摸自己的脸,面膜粉表面渐渐形成坚硬的壳,果然和以前的珍珠粉不一样。对于楚王殿下的体贴,公主还是很感动的,她搅动着手指,扭了扭身腰,“谢谢你的礼物,本公主很喜欢。这粉凉凉的,敷上去很清爽。”
萧随垂眼道:“殿下不必客气,昨天晚宴上的事,我觉得很对不起你,让你见识了无数丑恶的面目,在你心里……恐怕萧家没有一个好人吧!”
公主说不会,“我和知虎兄也说起过,萧家全员恶人也不要紧,反正只要你是好人就行了。不瞒你说,我本来有些害怕,怕你还了俗,不像之前有清规戒律约束,会贪恋我的美色,馋我的身子——我是说想吃我啦。现在看来还好,你是个端方君子,连知虎兄偶尔也会夸奖夸奖你。”
萧随一笑,能得情敌一句夸奖,倒确实是不容易。
公主见他慢慢踱到书案前,展开了一封卷轴,凑过去看,是一副行军布阵图,图之大,囊括了大小十二国。
公主眯着眼睛仔细找,找了半天,在一片黄沙中找到了膳善,指甲盖大的一小块,字要是写得大点儿,头顶那两个耳朵就要从边框里伸出来了。再看看天岁国,不吹不黑起码有百十来个膳善那么大。公主难过地叹了口气,终于深切明白为什么那些皇亲国戚如此骄傲了,他们吹口气,膳善怕是都要被黄沙埋了。
萧随将十二国图重新卷起来,又展开了京畿的布兵图,公主这才发现京畿周围驻扎了那么多的军队,密密麻麻,每一处都有标记,看上去像这块地生出了无数触须。
“哪些是你的人马?”公主小心翼翼问。
他抬起手指想指点,发现数不过来,便笼统地一划,“到处都是。”
公主抬起白惨惨的脸,眨巴着眼睛看他,“到处都是……你的势力很大嘛。”
他似乎一直不能习惯她离自己太近,眼神总是在闪躲,公主有点失望,“大师,你这是怕我,还是害羞啊?”
他说没有,关于这两点,是决不能承认的。虽然每次见她,心里总是莫名悬着,他一个人仔细斟酌了很久,也许是出家的后遗症,在他还是和尚的时候她穷追猛打,以至于他到现在还时不时地担心,一个惹她不高兴,她会奋勇地扑上来……
可能是他脑补得太厉害,也可能是他想得美吧,现在的公主一心想回家,十八般武艺反倒收起来了。他略略感到沮丧,穿着僧袍的时候不能回应她,现在脱下僧袍,她却从这场游戏里脱身出来了。
“你……和谢邀……”他略顿了下,“谢小堡主似乎志在必得,难道你曾经给过他承诺吗?”
公主啊了一声,“本公主这么有魅力,从来不需要给谁承诺。怎么了?是不是知虎兄总往王府跑,你不高兴了?”
他笑了笑,“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万一你们两情相悦,过几日我们大婚,岂不是棒打了鸳鸯吗。”
公主忍不住发笑,这人怕是和尚当得太久,当傻了。
可能是脸部表情太丰富,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砸下来了……是什么呢?公主盯着地上的面具想了好久,最后发现,是她脸上的面膜脱落了。
“你送了我什么?”公主讶然瞪大了眼睛,“是不是送了我石膏粉,你这狗男人!”
萧随被她骂懵了,“这不是石膏粉……”
“那是什么嘛!”公主哭着说,蹲下拿手叩击了一下,“硬得邦邦响,我居然拿它敷了脸,你想害我毁容,得不到就毁掉吗?”
公主脑子里交织出了一部虐恋情深的戏码,于是越看越觉得这个光头有黑化的可能。
萧随张口结舌,“贫僧怎么会……我……这不是石膏粉,是我拿我的玉带钩磨成的玉粉啊。”
公主彻底石化了,玉粉?没听说玉能拿来敷脸的啊,这是什么美容新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