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黎随哦了一声,耷拉着头靠在马上。
“太守府...”
秦稚喃喃自语,神色一时紧张起来,手中不自觉捏成拳。
不过很快, 她忽的扬起头, 冲着崔浔一笑,眉眼弯弯, 可爱得很:“崔直指去吧, 不必担心我们。”
崔浔被她的笑一晃, 傻愣了愣,才想起抬手遮一遮嘴角的笑, 然而终归是徒劳,身边几个绣衣看得一清二楚,先后笑开。
以他如此“高龄”而红鸾星动, 算是颇有意思的谈资了。绣衣在外名声厉害,到底也不过毛头小子,闲暇之时也难免说几句笑话。崔浔想都不用想,这一时迷花眼想来要被笑上几日。
不过倒也不妨,他敛眉一笑,很是欠揍道:“尽管笑,总比你们这群不知慕少艾的强。”
笑声一滞,被讥讽孤寡的绣衣们一时无语可驳,乖乖等他交代完事,才跟着同往太守府而去。
秦稚牵着缰绳,远远目送他们不见身影,琢磨也不会再去而复返,回身拍在黎随肩上。
“黎大人,我出去一趟,您与这位谭大人先去客店吧。”
留下来的绣衣名叫谭渊,颇为好奇地问道:“女郎要去何处?沧州不算小,即算不遇上什么歹人,怕也寻不着回来的路。”
秦稚摆摆手:“我曾在沧州住过些时日,这点路还是认得的。两位大人不必忧心,最多天黑前我也就回来了。”
天色尚早,谭渊看看她背后的刀,想这一路而来骑术不输男子,想来身手也好,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至于吐得昏天黑地的黎随,尚且自顾不暇,只是哑着嗓子喊了她一声,便伏在桌上。谭渊与客店掌柜手忙脚乱地把人送上楼,秦稚趁着这个空档回身走开。
沧州的风里散着吃食香气,羊肠子的膻味四面八方皆是。秦稚走上两步,眉头紧皱,抬手扇去这股味。
她不挑食,羊肉自然是一味美味,然而沧州的羊肠子偏偏令她作呕。
从前只知爱屋及乌这个词,竟不知还会因为厌恶一座城,而讨厌城中所有人与物。
秦稚一路疾行,避过人群,才借由小道往东郊而去。
东郊之外,便是乱葬岗,阴气森森,别说胆小的,就连那些傻大胆都很少靠近这里。传闻此处夜有百鬼啼哭,四下寻替自己的倒霉蛋。故而即使是阳气最重的午后,也很少有人靠近东郊。
杂草深深,一脚跨进去,直没到小腿肚。秦稚把缰绳系在近处的树上,两手交替着拨草前行。
凭着记忆走上五十步,有一方矮碑显现。其实说它是碑,倒也算是抬举了,不过是半截枯木,被人一刀一刀刻出名来,勉强做个供人相认的标记罢了。
秦稚却不含糊,在碑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头,才绷直身子,徒手去除肆意横生的杂草。待她处理干净,才露出一个隆起的小包,同碑上经风历雨的字应和起来。
——秦牧之墓。
“阿爹,你猜我这回去了何处?”秦稚自言自语道,“是长安,是阿爹想了一辈子的长安。不过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蜀中。本来有一张画的,被个无耻之徒毁了,只能说给阿爹听了。”
大约是跪累了,她沉下身子,坐在自己腿肚上,从渭水上的羊肉馄饨说到柏梁台。声音时而高昂,有时却又慢慢低下去,到最后都化归一句再坚定不过的话。
“阿爹,你好好看着,这次我定会讨一个公道的。”
耳边传来风吹草的声音,秦稚才笑着握拳碰碰木碑,也算是与自家父亲碰过拳,给她莫大的勇气。
“妹子这等富贵花不被崔浔好好养在长安,怎么又回沧州来了?”
人迹罕至的地一气迎来前后两位访客,也不知什么好时候。秦稚绷紧全身,回身的同时攥紧了刀,却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握刀的手愈发用力。
所谓冤家路窄,不过如此。
“季殊你个狗东...”
骂人的话还未出口,却被季殊堵了回来:“别骂人,这可当着你老汉儿的面呢。”
一个绣着兰花样的荷包在他手里上下翻腾,一看便是女子惯用之物,许是又去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季殊腰侧挂着一柄弯刀,跟着他的脚步晃晃荡荡,光下一照,嵌着的宝石熠熠生辉。
“原来是秦牧的女儿,难怪刀法这么好。”
狗嘴里吐出来的一句人话,其实也不大动听,尤其当他伸手搭在碑上,全无对逝者的敬重。木碑不稳,被他用力一拍,细微颤了颤,惊动秦稚,一息间拔刀直奔而去。
季殊被迫退开两步,荷包新手一丢,也从腰间拔出弯刀:“蜀中妹子都像你这样辣么?”
一刀劈下,半分余地都未留,秦稚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两柄刀相交的声音难听,催生出几点火花。季殊侧身,以肩一垫,实实在在接下那一击。忽而,他刀尖一侧,豁口的金错刀被绞着滑落,秦稚因势在空中现出一个漂亮利落的翻身,正一脚踹在季殊心口。
季殊捂着心口退开,秦稚也没有讨去多少便宜。
弯刀虽短,胜在灵便,交手之际,正在她手背划过,留下一道血痕。
“不打了,我不就毁了你一张画,至于吗?”若两人尽力相拼,谁输谁赢倒也为未可知。季殊如此说话,倒也并非全然害怕秦稚,只是纯粹不想同她动手,说是怜香惜玉倒也算得上。
他习惯性地又要把手搭回碑上,引来秦稚横刀,讪讪放下手道:“仔细算算,说不准你爹和我老汉还认得呢,你我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
秦稚嗤了一声:“放你娘的狗屁。”
倒也奇怪,每每对上季殊,她的脾气总也压不住,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全然没有什么姑娘家的自觉。
季殊反手收刀,纳于掌侧,只差扳着指头同她算:“秦牧,姜方尽手下第一斥候,听说他探来的消息,无一有错。别人不知道,军中之人应该心知肚明,姜方尽未有一败,大半该归功于秦牧。妹子,我说的对不对?”
不等秦稚回答,他又继续道:“不过姜方尽死后,秦牧不知如何脱离军籍,直到前几年兰深领兵,才又见秦牧踪迹。兰深不战而降,秦牧居然埋骨于此。”
不说全数对上,却也八九不离十,秦稚缄默不语。
“妹子不说话,那就是对上了。”季殊朝她走了两步,“我那老汉与你短命爹,曾经同为姜方尽效力。你爹还得管我老汉叫声大哥,你按理也该叫我声哥哥,你我不说相亲相爱,倒也不必每回见着都打打杀杀。”
秦稚一抬眼,眼底尽是冷漠。随即嘴角一勾,趁他不备,钢刀径直横在他颈间,只需再进一毫,便能瞬息要他性命。
季殊原本的话堵了回去,以秦稚的反应速度,绝对不会给他反手的空隙,这等小魔头怕也想宰了他去给秦牧作陪。
“小丫头长得可爱,怎么脾气就这么不好。以后怕是没人敢要咯,倒不如便宜了哥哥...”
话音戛然而止,颈间已有血丝渗出。
秦稚此刻笑得倒是开怀:“狗东西,管得太多,怕是命不长。”
被骂做狗东西的季殊全不在意这个称呼,依旧笑得像只狐狸,嘴里说的却是讨饶的话,怎么看怎么奇怪:“好妹子,饶了我这回,哥哥给你买糖吃。”
秦稚正要开口,却见他脸色一变,越过秦稚看向后头,颤着声音道:“...崔...崔浔。”
崔浔怎么找到这里?
秦稚一时分神,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身后一片苍茫,何来什么崔浔。
如此才明白过来,这狗东西骗人呢!
一瞬之间,刀下哪里还有人,季殊一蹿老远,挥着手喊道:“果然还是崔浔管用,妹子,下回再见,可别拔刀了,翘翘喊一声哥哥。”
秦稚脚尖一抬,一块石子直奔季殊飞去,似乎砸在小腿之上,远远一声“哎哟”,便再没有别的生硬。
被日头染红的云渐压下来,秦稚也没有心思逗留,翻身上马往客店赶。
等她回到客店的时候,天色已然全暗,街上亮起灯笼。
谭渊守在客店门边,搓手探头望着,直待见着秦稚身影,才急匆匆迎上来:“女郎可算回来了,崔直指见不着人,寻你去了!”
第38章
秦稚不知他一无所知, 又能到哪里去摸索自己的行踪,尤其是在这一片黑灯瞎火里。
她眉间一蹙,急迫问道:“他往哪个方向走的?”
谭渊朝着东北角方向一指:“直指知女郎往那边走的, 几个随行兄弟都散开去了,还让小黎郎君去太守府请人同帮着找。估摸时候, 太守府也该得消息了。”
也怪秦稚,被那天煞星季殊打了岔, 耽误回来的时候, 引得崔浔手忙脚乱。
她把缰绳往谭渊手里一塞, 又要转身扎进人群里去寻,却被谭渊拦了回来。
“女郎别去了,省得崔直指回转时又见不着人, 两相错过多回。”谭渊掏出个木管来,朝着中天放出绣衣司特有的烟花信号来,“崔直指看到自然明白,很快便会回来。女郎去里头坐着等吧。”
秦稚转念一想,觉得倒也省事, 没再一门心思地想往外跑, 兀自往门边挨了挨,一同蹲守着人回来。
等人是个无聊的事, 谭渊又是个健谈的人, 蹲着蹲着也就开了口:“女郎不知道, 崔直指方才见不着人,都快急疯了, 这么些年就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听说女郎和我们直指是旧相识了,这份情意真是难得。”
他口里的听说,自然是从黎随那个大嘴巴里淘来的。眼看两人久无尽展, 本着替上峰解决终身的好心,特意在秦稚面前多说上几句好话。
秦稚蹲累了,一屁股在门边石阶上坐下,也不在意脏不脏,半晌没接话。
谭渊不死心,还要接着说,忽然便瞧见秦稚脸上堆起笑来,跳着起身,脆生生地喊道:“你回来了。”
急得没个人样的崔浔衣衫微乱,此刻正从不远处奔来。
两人间的距离陡然拉近,崔浔甚至连脚步都还没来得及稳一稳,伸手一拽,把秦稚代入怀中,一手抚上她的头,把人抱了个满怀。
耳边是崔浔急奔后短促有力的呼吸声,秦稚靠在他肩侧,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嘤嘤...”
周边跟着的绣衣知情知趣,各自牵马去马厩,不时偷看两眼。
一声低唤让秦稚回神,想从崔浔怀里挣脱出来,然而只是徒劳。她低笑一声,抬手探上崔浔的脊背,轻拍了拍,哄他:“好了,我在呢。崔直指可不可以放开我?”
崔浔的心渐渐定下来,呼吸也调匀过来,乖巧地松开怀抱,右手却抓着秦稚手不放。
“你去哪里了?”或许是出于急切,崔浔说话的语气不算太好,“出去为什么不带着谭渊,万一出事怎么办!”
秦稚知晓他也是一片好心,心头似被猫儿挠过,侧头玩笑道:“谭大人还要顾着黎大人,哪有闲心陪我去四下瞎逛。崔直指这么急,莫不是怕我悄没声息跑了?”
虽是玩笑话,却也有些许击中崔浔心底那一丝害怕。崔浔有些心虚,明明知道秦稚跟来沧州必然有所图,事成之前做不出不辞而别的事。可偏生明白如此多,回来不见人影,隐隐还是怕她又如从前一般去向不明。
崔浔摸摸鼻子,小声辩解:“没...没有。”
秦稚追着道:“必然是,所以才让谭大人看着我,至少也要知道我的去向。”她在崔浔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背上拍了拍,示意他大可安心,“崔直指安心,我不会。”
有她这一句话,崔浔一瞬间失神。
自从沧州之行以来,便可见秦稚一日比一日开朗,似乎没有那么防着诸人,甚至会与人玩笑几句。而如今步入沧州,秦稚眼中越发有神,这让崔浔越发证实心中所想。
秦稚来沧州,必有大事要办,而这件事或许还要借他之力。否则秦稚决不会颠覆自己说的话,巴巴等在他们来的路上。
借力其实还算说得好听,直白些的说法,不过是利用。然而崔浔并不在意这些,于他而言,与秦稚相关的事,所有都是心甘情愿。
秦稚见他不语,又指指他的手,以眼神示意是否可以松开自己。
手背上还有季殊留下的疤,被他手心的汗浸润,疼痛一时席卷回来。
刀疤不深,季殊也算是手下留情,不过落在崔浔眼里,哪怕是叶子刮起的一道疤都让他心疼不已,更何况是刀伤。
登时额头青筋跳了跳:“谁做的。”
“是个熟人。”秦稚倚在门上,轻声道,“季殊那个狗东西,也在沧州。”
崔浔牵起她另一只手,边往里走边问店家拿药箱,目光只在秦稚脸上与手上来回。
“正无处寻他,倒是自己送上门了。他这些年犯下罪行不少,这回一并带回去。对了,你为何会遇上他?”